邙山遇“敵”

打我記事起,爸爸就杵著雙拐走路。兩根木棍,夾著一條半腳,一踮一邁地在地上挪動,誰都想象得出那該是何等痛苦,何等艱難,又是何等吃力。

爸爸為什麽隻有一條半腿呢?我背著花色書包上學了,心裏常常這樣思忖。有時候,悄悄問媽媽,媽媽總是垂下眼簾,搖頭回答:你還小,說了你不懂。求我不要再追問爸爸的腿了。直到讀小學三年級,一天老校長突然請我爸爸給同學們講抗美援朝的戰鬥故事,我才知道,爸爸的那半隻腿,是在朝鮮戰場上,被美國佬的重型炮彈炸掉的。回到家裏,我哭了,我拽著媽媽,忿忿地說:我怎麽不懂?爸爸的腿,是高鼻子,凸眼睛的美國佬炸的,是殘酷無情的戰爭造成的。

從此,我幼小的心田裏,深深埋下了一顆複仇的種子;決心長大去當兵,打到美國去,為爸爸報仇,為戰殉的誌願軍叔叔報仇。我等呀,等呀,等滿了十八歲。我的願望實現了,我穿上了綠軍裝,戴上了五星帽。為苦練殺敵本領,我畫了一張又一張高鼻子,凸眼睛的美國佬,壓在床鋪下,放進掛包裏。累了,渴了我就拿出來看一眼,看到它我就想起爸爸的腿,心裏又充滿敵意,連起來又忘記了疲倦,饑渴。三年過後,我練出了一拳嫩砸斷五塊磚的鐵掌。一天能行走一百八十裏路的飛毛腿。當上了偵查班長。我天天盼呀,我天天盼打仗,盼望打到美國華盛頓去。可是,我的願望一直沒有實現。美國不僅沒有侵略,報紙上經常登出中美友好往來,中美互相協助的消息,好像再永遠也不會發生戰爭,我永遠也見不上高鼻子,凸眼睛的美國人。

做夢也不會夢到,初夏的這一天,我練攀登偵查,竟在中原風景區,群巒疊翠的邙山上,看見了美國人——一個落崖的美國人,他穿著一身黃色皮夾克,高鼻子、凸眼睛、黃頭發,腰上吊著一隻照相機,臉上正流著血。他在半崖的一棵古柏上晃悠著,掙紮著。這古柏離崖頂約有七米多高,底下卻是百丈深淵。中國的一撮黃土,在外國人眼裏都是珍珠。我馬上猜想到,這位冒險家一定是看中了這崖中的古柏,為攝下這珍貴鏡頭不幸落身崖中的。果然,崖頂上有剛滑落的石頭痕跡作證。好啊,狂妄的冒險家,要不是崖中古柏阻擋,你早就粉身碎骨。中國的山山水水,忘不了曾經遭受美國人的**。中國的每一塊石頭,曆來都是打擊侵略者的巨雷,這就是報應。我見到了這個美國人,高鼻子,凸眼睛就想起了爸爸的那半隻腿,仿佛聽見陰雨天爸爸的呻吟聲,媽媽的愁歎聲。這不就是我多年要尋找的敵人嗎?想不到在這裏相遇,我頓時熱血湧流,怒氣衝騰,身邊正好又一大塊多棱角的石頭。

那位落崖的冒險家發現了我,鬼哭狼嚎地向我招手。我看清了他的麵容,他很年輕,好像和我一般年齡。啊!忽然,我的心冷靜了下來,猶豫起來。難道是他拋下炸彈炸壞我爸爸的腿嗎?難道他就是當初戰爭的禍首嗎?不!不會,在那硝煙滾滾的崢嶸歲月,我和他都還沒來到人世間。那一定是他的爸爸炸的吧?啊,這有可能。那麽,他的爸爸會不會也是一隻半腿,或者隻剩下半隻腿呢?在電影鏡頭裏美國佬從中國滾出去的標語前,我曾多次看到有無數頭裹白紗,手杵竹竿,瘸瘸拐拐,龜爬鼇走,四處逃命的美國傷兵敗將。我想那裏麵也許就有他的爺爺,他的爸爸。我不明白,那時候中美為什麽不友好?為什麽要像那樣兩敗俱傷。這也許就是媽媽說我不懂的地方吧!我漸漸明白了,這是戰爭,爸爸的腿是殘酷的戰爭造成的惡果,這罪過也不能全歸於他的爸爸,他的爺爺,應歸於殘酷戰爭的製造者。

我終於熄滅了搬起石頭複仇的念頭。向那位正在絕望中掙紮的美國人,拋出了救命的繩索。他像猴一樣精明,知道把繩索拴在身上,我一邊用力向上拉;他一邊扒著石縫往上爬。爬到大半腰,我已經大汗淋漓。腦子裏突然閃出一個念頭,我捫心自問,我救的會不會是一條蛇?將來會不會恢複它的本性,再咬傷救過它的人?我國不是有農夫與蛇的傳說嗎?曾記否?我國不也有過農夫救蛇般的曆史?隻要我一丟手,他就會跌進百丈深淵。但是,人民渴望和平,人民需要安寧,我們正年輕,我們是世界的未來,我們要做安寧的維護人。當然,和平的同時,並不能麻痹,不能忘記過去,忘記戰爭的危險性一旦背信棄義,我們將用自己捕蛇的高超本領,捏住蛇的七寸(致命部位)。自衛還擊戰就是印證,讓世人去公論。我忘不了我國素有舍己救人的傳統美德,我終於沒有丟手,忍受著內心的折磨,忍受著子不報父仇的疚痛,拚盡全力,將他救了上來。他感動得哭了,向我久久地鞠著躬。淌著熱淚給我留下了一行中國字:我要把這件事告訴美國人,中美團結友好萬歲。

啊!邙山,中原上瑰麗的山。邙山上我遇到了敵人。不,他不是敵人,他是致爸爸殘廢者的後代,是我的同齡人。不能把上輩的罪孽強加在他的頭上,他是來中國遊覽的和平使者。但願他真的把這個故事告訴美國人,告訴爸爸,媽媽,告訴美國青年朋友們;告訴我一個極普通、極普通的中國年輕戰士,虛懷若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