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春

鄂東麻城,再往東行六十裏,班車繞進**,爬上剪刀山,穿過月形塘,便到了我的故鄉。

當班車從六棵鬆露出頭來,旅客們便會看到奇景:一彎碧水酣睡在幽綠的山村上,像緊擁著一座綠色的洲。洲上林蔭映照著一簇簇新蓋的、被石灰水刷得雪白雪白的房屋,屋頂上嫋嫋炊煙飄散,如霧、如雲、淡藍、淡藍。這裏是我的家園,生我養我的地方。在遠古年代,人們大概是依照這裏四麵傍水的緣故,給它取了個通俗的名字叫做楊梅河垸。

楊梅河垸,是一個村前有畔,村後有山,村西有林,村南有竹,村中有果,四麵環水的富饒的村莊。方圓不過十裏地。外人常稱它珍珠島,其實這裏不產珍珠,盛產大米、板栗、大豆、鰱魚、河蝦、楠竹,特別是盛產楊梅,這裏的楊梅遠銷國外。楊梅果不僅能吃,還能釀酒,傳說當年這裏釀出的楊梅酒醉倒過李太白。至今人們還流傳著這樣的詩句:

造成白玉流霞,

香甜美味堪誇,

開壇隔壁醉三家;

過客停車住馬。

洞賓曾留寶劍,

太白檔過烏紗,

神仙愛酒不歸家?

醉倒在西江月下。

又傳說這裏就是《三國演義》中所描寫的那個望梅止渴的梅園。

下了晚班車,我又乘上吳三公的拉拉渡,向村子裏漂去。高山青青,澗水湛藍。晚霞波紅了河水,打魚雀不時地在平靜的水麵上啄一下,水麵立即擴散開紅色的波圈,我好似在仙境中飄然。

起了渡船,謝了吳三公,離開碧水輕拍的岸邊,穿過一片柳樹。柳樹裏那半遮半掩著的一幢上是雪白,下用純藍各染一半新蓋的紅瓦屋,就是我的家。我透過婀娜的柳絲兒,望見媽媽正在給門前月季,牡丹澆著水。夕陽映照著她是臉,夕陽映著火一樣紅的月季,河水**漾,楊柳青青,雪壁瓦房,這時一個多麽美麗的農家小院呀,深幽恬靜、涼爽、新鮮。媽!我忍不住高聲喊著,向媽媽撲過去,媽媽猛地抬起頭來,看見我,露出笑容,丟下手中的水壺,伸張著雙手朝我奔來。

汪、汪、汪一隻豹花狗,隨著媽媽的喊叫,搖著尾巴衝到我麵前,哎喲,哎喲喲。我被這畜生嚇得亂蹦亂跳,心都快飛出來,忙摸出兜裏的半塊剩餅,朝狗頭上猛砸過去。小花,你瞎了眼,姐姐回來你也咬。妹妹慌亂中把我和狗柔說到一起了。我又叫了聲妹妹。那狗叼著我砸它的武器,望了我一眼,搖頭擺尾地走開了。媽媽被這場小鬧劇弄得笑不攏嘴。這幾年媽媽特別愛笑,看到楊梅開花也笑,看到嫩柳抽芽也笑。啊,笑吧媽媽,這裏的楊梅、板栗不再是支援世界革命的產物,這裏的大米不再是貢獻給長年累月在外移山填海、造大寨田的民工們共產糧,貧困與饑餓再也威脅不住這裏的人們,媽媽怎能不放聲大笑呢?

我家房屋很寬敞,人口不多,父親長年在外,我六年前參軍,後又考進了文工團,家裏隻有母親和妹妹常駐。地傑人靈,在我們楊梅河垸,小夥子個個精明,姑娘們個個水靈,老人們常說,我們這座綠洲,是天上落下的一顆星星,土地滋潤,河水養人。

咣當,當咚聽,我家響起了錄音機,正放著歡樂的舞曲。媽媽說:現在在我們楊梅河垸,家家都有錄音機,大部分是楊梅酒換回的。更有趣的是:媽媽一隻手揮著說著話,另一隻手從衣袋裏摸出一根長長的卷煙挾起來。在我們這裏,婦女們有吸煙的習慣,前些年婦女們隻能吸男人的剩煙蒂,夫妻們為半支煙打架、吵罵的事時有發生,現在解放了,媽媽說,男女平等啦,他一包,她一包聽那口氣,仿佛爸爸在場也會照說不怕。要我說女人吸煙總不是好事。少不了要受到責備,可不是,那一年,爸爸指著媽媽手中的旱煙杆就齜了牙:一分菜地半分煙,女不女,男不男,成何體統!媽媽你不是順著梯子爬杆,使著眼色討好,不吸,不吸啦,吸不起啦,直叫嘛?

妹妹雙手托著盤子,大概是踏著舞步,輕盈盈地來到我麵前,姐姐,您請吃麵條。說著一碗韭花荷包蛋麵條,噴著臘肉香氣,抵在我的麵前,行了一個進貢的禮節。我端起碗來,看看妹妹那樂勁兒,嗔了她一句,真神氣。心裏卻說,你這一套還不是外國電影裏學來的?神氣個屁。神氣麽?妹妹那眼神,那嘴角帶著一絲揶揄,麵向著我,雙腳往後退去,似乎又顯得更神氣似的,進廚房門時突地昂起頭來,哪能與城裏比。壞妹妹,頓時,我像挨了一鞭,我明白了,她做的這些動作,全都賦予了含義,在我們山裏,常把羨慕城市說作是崇洋媚外,原來,我在她心目中也是一個洋人哩。妹妹是在噎我啊;三年前,我第一次從部隊探家回家,家裏大人張羅著給我定親,說的是村裏林四叔的大兒——林子。並議下男嫁女家。當時雖然三中全會已經開過,我總感覺我們楊梅河垸不是出金出財的地方,農民們隻不過能混個溫飽而已。我們這裏常把在外地工作的閨女稱作鳳凰。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是隻金鳳凰,既然飛出了窮山窩,就不能再飛回來。我委婉地拒絕了這樁親事。那天夜晚,我和妹妹共在一張寬闊的**分兩頭睡覺,睡著、睡著,她突然鑽到我這邊來,捅著我的肩頭,悄聲問,你哪點看不上林子哥?我懶得理。她又問,你找好了,是大城市的?我翻了個身,給她一個瘦脊背看,她還說,山裏的花,山裏開,山裏的鳳凰愛山寨。哪能與城裏比!我有些不耐煩了,有口無心地回答了這一句,再也沒有聽見妹妹吱聲了。她輕輕鑽到床那頭去了,一夜晚腳趾頭都沒動一下!想不到她還記住了這句話,我當時真想不出,我們楊梅河垸竟能有如今這般富有,這幾年來,村裏辦起了酒廠,編織廠,竹木加工廠,農民也會辦企業。

咚,我一邊想,一邊吃著,分了神,媽媽給我煮的荷包蛋掉在地上,小花又衝了上來,我有些後悔了,這裏的雞蛋一個才值九分錢,可在城市一個雞蛋賣一毛五分哩。

夜裏,我們楊梅河垸是塊不夜天,去年村裏建起了水電站,各家各戶院子裏的燈都亮起來,渡口、梅園、果園、村頭、學校、棗林,到處是雪白的電燈,到處笑語喧天。園林;在這樣的夜裏枝葉顯得格外清脆嬌滴,人們在這樣的夜裏看瓜果,乘涼,談天格外歡心。園林是幽靜的,這裏有七爹、六奶、四婆婆一幫老年人,這裏是老人們的聖地。年輕人呢?啊,看,他們匯集在竹林旁;坐在寬敞的農家院,正在享受電視給他們帶來的歡樂,夜風吹走了一天的勞累,歌兒讓每個人露出了笑顏。這裏有三嬸、五嫂、柳二叔,這裏大多是中年叔嫂,是他們的聖地。回到僅別三年故鄉,我對這裏的變化簡直摸不住門道了,我們村裏的年輕人呢?我差點問出聲來。

看!那不是嗎,年輕人在河裏,微風纏繞著樹梢,電霞泄在河麵,河麵在微風中生輝。數十葉小舟在水上穿來飛去,穿著五顏六色裙子的姑娘,一邊搖櫓一邊嬉笑,村裏小夥子們穿起各種顏色的背心,遊泳褲,搖著雙槳追逐,像一隻隻蜜蜂繞著花兒飛。這是多美的夏夜呀,我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的自然湖,沒有欣賞過這樣的夜裏公園,我甚至懷疑我是否走進了陶淵明所描寫的世外桃源。

不,這不是世外桃源,我親眼看見妹妹在水上飛,後麵是哪家的小夥子在拚命地追趕,近了,追上了,哎呀,妹妹朝他灑去一捧水,好乖的妹喲,曉得給我衝衝汗。那是哪家的小夥子,衝著妹妹笑得那樣響,笑得那樣甜。

我沉浸在這一片歡樂的世界,陶醉在這不夜的河邊。我們村裏的年輕人,除了體格健美,臉膛紅,憨厚樸實外,哪一點不如城裏青年們美呢,隻不過比他們少了兩撮鳩山式的令人作嘔的胡須。不像她們描眉打扮那樣嬌柔做作不自然。我正看得入心,想著入迷,忽然,身後撲來一股強烈的男子們特有的氣息,回頭一看,是他;是林四叔的兒子。他已經站在柳梢拂麵的路上,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見到我,他那英俊的臉上有些尷尬,有些靦腆,是那樣的惶惑不安。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呢?我知道那事都怪我不好,三年前,想到此見到他,我差點失去了姑娘應有的矜持:不,我想錯了,原來他身後跟著一個俊俏的姑娘,穿著綠色衣裙,好一頭瀑布傾泄的黑發。我不認識她,但我的心裏好像明白了什麽,我明白了什麽呢?

這時妹妹**著輕舟來到河邊,一把將俏麗的姑娘拉到舟上,一點竹篙,小舟像一支脫弦的響箭,向河心犁去,犁開兩道雪白的浪花。我見妹妹衝著那姑娘笑了笑,又望著岸上的林子,唱起了采蓮歌:

碧水深處蓮花開,

要采蓮花下水來;

哥哥喲!

岸上花兒不能采;

莫叫妹子冷了台,

妹子本是城中花喲,

不崇洋,不媚外

為了哥才進山來。

我聽了妹妹的歌,頓時臉上像火燒,心裏如草燎,恨不得臭罵她一通。可她們駕著舟走遠了,林子朝我笑了笑,跳進拴在岸邊的一隻舟裏,拿了根蒿子,解開拴繩。我正想往下跳,可林子一點篙,小舟就離開了河岸,弄得我僵持了,隻好問一聲,那妹子是哪個城的?羅田縣城。他答得十分隨和爽快。

如今城裏的姑娘往山裏跑,當初我呢?山裏鳳凰嫌山貧。如今,當初,當初,如今,把我折磨得幾乎無地自容。半天縷不清個頭緒來。山裏花,山裏開,山裏鳳凰愛山寨,此時此刻,妹妹的話在我腦海裏縈回,羞愧中我也駕上了小舟,我也要到故鄉這火熱的地方去采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