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梅果嶺

一條山路,曲曲彎彎通到山坳。山坳上嵌鑲著一遍青磚藍瓦,白灰勾縫的民房。山路穿過民房。在房屋對峙的中間,便成了一條街巷。這街巷足有兩裏路長。

這裏,被人們稱為梅果嶺。

它不僅盛產梅子、桃、李,自遠古年代起,它就是山下各大家族上山進購藥材,山貨,集市貿易的好地方。特別是近年來這街巷子裏,貿易的品目更加繁榮。山上山下的人們串聚在這安徽與湖北交嶺搭界的山街上,邊說邊笑做生意。這裏百十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攤店使得巷子變得絢麗多彩,老米酒清香四溢,清燉肉逗人吸鼻。你看那家蒸肉包子的,呼啦揭開蒸罩,白熱蒸氣轟地一身如湧雲一般,恨不能衝翻棚頂,連芭毛牆都吐出白霧。你看那賣狗肉湯的,狗肉煮在鍋裏剛撒下食鹽,鍋邊早已聚滿顧客,但比不上那邊賣豬肝湯有生意,掌勺的廚師,手忙腳亂地打湯勺料,可買者仍然續著長長的隊伍。相形之下,另一家賣粥飯的棚子就更顯冷清了,掌勺的常扯著沙啞的喉嚨拉生意,也常能受到被顧客了望的極佳效果。

但是,在梅果嶺的小吃攤店上,哪座棚子的顧客也比不上建造在街腰上的那個餃子店裏人多,這個房子,不僅僅是潔淨衛生,價廉貨美,更能吸引客人的是我妻子的熱情和她那獨特的煮餃手藝。

我妻今年才二十四歲,老家在北方,名叫斯琴瑪麗。村裏的嫂嫂們說瑪麗生得像一支白蘭,粉紅的臉蛋,一對葡萄般的大眼,笑意從未消失。村裏姑娘們甚至有些嫉妒,隻是自尊心使她們沒有隨意讚歎。是的,瑪麗那窈窕的身材,曲線優美而豐滿,有一雙迷人的大眼,雖然天天幹活,即使在強烈的太陽下暴曬幾天,皮膚會依然白皙。作為一個小時候生過一頭賴子,至今還依稀可見賴疤的我,妻子是無可挑剔的。我們的店,開辦以來,這遠鄉近鄰,山上山下顧客盈門,真可謂開張大吉,瑪麗很有手藝,工作起來,時常抹一塊潔白的身圍,兩臂戴著綠色袖套,長辮盤繞在頭頂,或將它們綰起一個疙瘩,用手帕拴上總能給人一種幹淨、利索的感覺。她剁肉下香料、配佐料、拌餃子餡又均又細。她擀出的麵皮,厚薄得當,包出餃坯,全然一個花樣。在煮製方麵,她還有三種手藝,炸餃子,蒸餃,但清水煮餃是她的拿手戲。一盤包好餡的麵餃,她不需一個個下進水鍋裏,拿起盤子隻那麽一旋,一盤擺設整齊的生餃,便乖乖地跳進水裏。往往還會撲嗵嗵叫上幾聲,向她表示一番謝意。不出十分鍾,餃子便從鍋底鑽上水麵,他們似乎是需要喘口氣。在沸熱的水麵上打起筋鬥,互相推撞,做著遊戲。這時,瑪麗會輕輕地兌上一瓢涼水,若有圍觀者,你便會立即嗅到一股蔥香氣。待一會,鍋水沸騰,水餃又一次翻動身子推撞起舞時,瑪麗會再給它的半瓢涼水,像豬崽子吃下酒糟,叫它一個個醉睡在鍋裏,這時,你便馬上又能嗅到一股蒜香氣,片刻,鍋水重新咆哮起來,水餃一個個變成黃白色,在鍋中鴨打跟頭似的翻鬧,瑪麗會再一次兌進清水,這時,你便又嗅到一股熟熟**人的薑氣。這三種餡香結構表現以後,你的喉眼也會被這惑人的香味弄得上下蠕動。你若在圍觀者中是一個嫻靜的姑娘也難逃餃餡的引誘,看到這場麵,會輕輕地勾下頭,以免那瘦長的喉管克製不住蠕動時,引起一些眼尖人的注意。這場合要算學者,老師之類的文人最聰明,他們會從衣袋裏摸出煙卷點燃,刁在嘴上或扭過臉去借同另一個人談話的機會咕嚕嚕將口水咽進肚裏,自己仍是道貌岸然地站在那裏,大都沒有走開的意思,瑪麗是很理解他們的心的,盡可能做到及時將水餃送給顧客,至於燙了嘴巴,哪怕是當即就生起了水泡,隻要顧客不叫出聲,她是不好理會的,隻有小孩來買水餃,她才會輕聲密語地囑咐小乖乖,餃兒裝在碗裏跑不了,涼一點再吃。她會隨便朝那邊一努嘴,看那位叔叔燙的不敢閉口哩。頑皮的孩子真的睜大明淨無邪的眼睛,在店子裏張望,果真能發現一些貪吃漢被水餃燙張了嘴直吸冷氣。孩子們滴溜溜地望著,從中受到了啟發,水餃也悄悄退去燙氣。

水餃店的客人,走一批來一批,還是嚐過瑪麗煮的水餃,臨走時總不免要嘖嘖嘴,瞟一眼瑪麗的忙碌的身影,表示對店裏的買賣滿意。梅果嶺上的遊客,還有路經梅果嶺的遠鄉客人,常常在這裏打尖小歇,凡嚐過水餃的,都讚不絕口,一些遠道而來的生意人若未吃上瑪麗煮的水餃,將視為莫大的遺憾事。

於是瑪麗的名聲,隨著吃客的腳步,隨著吃客的嘴巴跑出幾十裏幾百裏。自然,人們在談論的同時,忘不了瑪麗是我的妻子,為實行她丈夫——一個複員軍人,辦店籌錢,為山上人提供運輸方便,渴望當專業戶買汽車的願望,起早貪黑地賣力。

我每天自行規定上午去耕種自家承包的中藥經濟地,下午便來店擔水,劈柴,清理一天收入。每當打開那特製的絳色線箱,發現一塊塊,一角角花花票子時,總是不無敬佩地走到她身邊,拍著她身上的粉沫說,瑪麗呀瑪麗,你今天又掙回個汽車燈。聽了我的挑逗,她微微咧了咧嘴,露出齊整的皓齒笑一笑,兩手仍不閑地收拾碗筷。

當初我從部隊回到梅果嶺,山嶺一切都起了巨大的變化。可山上人交公糧、賣餘糧、買化肥,仍然沒擺脫肩扛,馬馱的落後麵貌,這裏山路雖似銀蛇,並不十分陡峭,因此我心裏萌生著買汽車的欲念。我種中藥材,瑪麗開小店,盼望能在兩年內買回一部中型運輸車。

瑪麗的手藝越做越精,吃客越來越多,連山下像李榮華這樣蹲過幾十年武漢的退休老工人也常來光顧。名聲也就傳得更遠了。但是,惹人煩惱的事也隨之時有發生,這就是有了白吃水餃的人,而且一天天多起來,雖然這吃客不是乞丐,可比乞丐滑稽,帶頭的便是村裏民兵營長馬得金。

馬得金人生得高大威武,過去也當過兩年兵,在部隊曾為偷群眾的黃瓜受過批評。七五年還鄉,那年冬季正趕上民兵比武,馬得金憑著在部隊練得一手投彈技巧,以零點三米的成績刷新了上屆全縣民兵投彈記錄,奪了全縣冠軍,縣上誇,區裏表揚,不久馬得金擔任了梅果嶺村民兵營長,馬得金長相並不壞,隻是有一點讓人瞧不起,說起來是個老毛病。

還是在我們的水餃店開張的那天,馬得金帶著幾個村幹部前來祝賀,瑪麗高興地給他們下了五碗水餃,水餃吃完,當時有幾個幹部一邊咂嘴一邊要掏錢,瑪麗向他們說明,這店子開張,大家賞臉,免費招待。幹部們說了些恭賀話,便一個個離開了,唯有馬得金舍不得走,他獨要了兩碗,當瑪麗向他說明要收費時,不料馬得金朗聲大笑起來,哎呀喲,你看看,你看看,我光顧著來祝賀,身上卻沒帶錢票。他拍了拍空衣袋,明天給補上,你看怎麽樣?貂一樣的眼睛,眨了兩下,轉身就走,過了好幾天了,馬得金不見沒有送錢來,反而領來十幾個青年人,說是去村裏林場護林,沒有吃上飯,為集體護林,當然要吃飯。不過,集體對護林人員都發了補助,全攥在馬得金手中。可是這一吃,十五碗水餃像填進海裏喂了鱷魚。馬得金不提錢倒不說,擱下碗,打著飽嗝就溜,我忍不住要衝上去,卻被瑪麗揪住了衣領,打了個趔趄。我扭頭要衝她發火,她卻淡淡一笑說,他這種人,哼!沒什麽,記住是十五碗,一點沒錯。說完她竟若無其事地又煮起了水餃來。我一屁股坐在火膛前,好生了一頓悶氣,她喊我添柴,我連理都不理,開店是為籌錢買汽車呢,我想。

這一天,我剛來到店裏,馬得金又帶著一隊人直奔這裏,見狀,我心頭火起,並不是我小氣,而馬得金這人。我一瓢潑滅了灶膛的火焰,忙喊瑪麗關店門,不料瑪麗走過去,一把接住火鉗,輕輕地拽我的手說,你怎麽這樣傻氣,有人來吃就有生意。我真不懂她這話裏的意思,可這一來明明是虧本生意。這回,馬得金帶來十名外鄉外村人,進店他就打起兩大聲哈哈揚言要下二十碗水餃。瑪麗麻利地點燃爐火,熱情地請他們坐進店裏,與對待其他顧客一樣熱乎,趁著煮餃的間隙,馬得金搖搖晃晃走到我的身旁,饞水在喉眼裏響著對我說,張老弟,你辦店買汽車,為這山上人跑運輸,搞活經濟的決心,驚動了山上山下十幾個村,各村民兵營,複員退伍軍人都要來看你,向你學習,今天來的這些就是代表,你為複員軍人們做出了好樣子。他揚了揚手說,好啊,高高的梅果嶺也會出奇人,他拉著我的手,不管我樂意不樂意,亮起嗓門向各位來客介紹,這是我們村複員軍人張平,他立誌為山上人買汽車,這同誌在部隊就入了黨,他的思想簡直達到了共產主義,他的想法簡直,簡直。說到這裏,馬得金瞄了一眼鍋台,發現水餃正在鍋裏翻滾,他又說,他胸懷的寬廣,心眼的豁亮,目光的遠大,無人能相比擬,這是一個有誌氣的複員軍人。來客們一片喝彩,驚讚地發出議論。

我正想和大家交談幾句,解釋一下我並不是馬得金所說的那樣,妻子瑪麗已將煮好的水餃托上了桌麵。馬得金的鼻子比狗還嗅事。不用看他就知道餃子放在哪個席桌上。又機靈地向大家一揮手,不用介紹吧,這位(他指了指我的妻子)就是平老弟的妻子,她做的水餃那真是天下無敵,她煮的水餃從山尖尖香到山腳下,連河溝裏的王八都能嗅出那種特別的香氣,不信?他自說自唱地,不相信你們看。他百分之百準確地指著放水餃的那張桌子,殷情的女主人已經為我們煮好了水餃,來!來!來!讓我們共同來品嚐她的手藝。說完,他拍了拍我的肩頭,迫不及待地奔過去吃起來,他可以用一隻筷子穿破兩個水餃的肚皮,一下送進嘴裏並不誤說話。吃完水餃,有幾位同誌掏出了錢包要付款,馬得金一見像被電觸一般猛站起來,一邊打著長長的飽嗝一邊揮手阻攔,像話嗎?你們遠道而來這裏學習,這就對我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我們梅果嶺人向來是慷慨的。瑪麗走過來,也不緊不慢地說,請各位不用破費,馬營長請客。馬得金一聽笑露了牙,掏出一支煙圈在指甲蓋上磕了磕,正要刁在嘴上,大概是腹肚裏又嘔出一個長長的飽嗝,他迅速地伸了伸腰,張大嘴,啊,地嗝了口氣,然後才把煙刁上,他脹得反胃了。

馬營長請客付錢嗎?!我氣得恨不能罵出聲來。

我說馬營長,我正要找他算賬,剛說出口,馬得金一步躥到我跟前,他心裏早就知道我要說什麽似的,先發製人,嘿嘿,老弟,你不僅是做生意,你的名聲比這生意可大一千一萬倍呀?我要告訴你,這兩天我們還將組織各大村的退伍軍人向你學習,你知道嗎?後天縣裏武部江濤部長也要來看你,你真是山上人的驕傲呀。可我這店是辦來掙錢的呀。對,對,就是掙錢的嘛,現在誰不想掙錢,隻要不違法,誰掙錢多,誰光榮。顯然,馬得金見我一說話就往經濟上拉,有些不耐煩。

他不耐煩,我更控製不住內心的憤懣了。可,我正要發火,瑪麗又來倒杠子,她不為我添言,反倒給馬得金賠笑臉。

又讓他們吃掉一個汽車輪子。夜裏,瑪麗回房裏休息,我沒好氣地衝她說。哪能叫他們白吃。瑪麗一邊煮茶水,一邊安慰我道,現在社會上有這種現象不足為奇,你沒聽那收音機裏播,有的幹部專揩專業戶的油,沒有錢也要強行入股辦企業,你怎麽不看這些呢,在這高高的梅果嶺上,俗話說天高皇帝遠呀,沒人來管,總有一天我會找他算總賬的。

說得輕巧,誰來為你撐腰。我真後悔當初不該辦這個店。後天又要白賠白吃。我說。

說話間這一天就到了。這一天天氣格外晴朗。梅果嶺山街上人歡馬叫。大清早,馬得金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軍衣,昂頭擺手地走來,特意通知我說縣人武部江部長要看望我,並再三囑咐要在這裏吃水餃,讓瑪麗拿出最好的手藝來。我隻向他打了個十分不情願地招呼,可瑪麗卻滿口答應,還追出門去,甜脆地喊了聲,包你滿意。我的氣又上來了,是妻子那滿臉的笑容和忙碌的身影,使我把心火熄滅。

中午12點,神鍾般的準確,馬得金晃得膀子領著五六位幹部模樣的人向店裏走來,走在最前的是江部長,一個身材魁梧的軍人。馬得金見我站在門口,忙不迭地奔過來,躬身厥臂地向江部長介紹,這是張平同誌,他開的具有北方風味的水餃店,是我們梅果坳最興隆的店子,今天,我們就在這個店吃午飯了。哦,江部長笑微微地朝我走來,同我握了握手。馬得金趁機繞到我麵前,眉飛眼亮地說,江部長今天是特意。(他想說明特意來看我)可想不到江部長馬上自我介紹,了解一下山區民兵工作。馬得金頓時語塞了,臉色很難堪。

江部長一行進了店門,一碗碗熱辣辣的水餃已經擺在桌上。瑪麗熱情地請客人嚐嚐手藝,江部長微笑著點點頭,坐下來,像平常的客人一樣,不挑不撿地吃起來。隻有馬得金破鑼嗓子江部長前江部長後地嚷著,在這時,他並沒有向江部長誇我買汽車的決心,也沒有讚瑪麗如何高妙的煮餃手藝,我聽到他純粹在向上級擺自己的困難,扯談補貼救濟的事。那哽下油餃子的喉嚨越扯越有勁。江部長聽馬得金談吐還不時地點點頭,表示把他的話記在心裏,隻有另幾位幹部,不時誇讚水餃味道的鮮美。

江部長隻吃了一碗,馬得金幾乎勸說的要流眼淚江部長也沒有再吃。他起身走到瑪麗身邊,點頭稱讚她煮餃子的技藝,然後從衣袋裏掏出錢來說,今天這桌水餃是我請客,請算算。

正要把錢遞給瑪麗,已經捧起了第三碗水餃正要下口的馬得金,一見江部長掏錢,忙丟下碗筷,拚命哽下正在半喉管塞住的一個水餃。伸伸脖子對江部長說,不用掏錢,不用掏錢。並一個箭步跨過來,雙手攔住了江部長那捏錢的手。江部長見此臉色一沉,對馬得金的舉動不滿。又強調說,錢該我付,我請客。

馬得金哪肯罷休,長腰一躬,活像一隻大螞蝦,他抓起江部長的手使勁朝江部長衣袋裏捺去,又言道,在這吃飯不收錢。

不收錢?江部長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帶著疑問:哪個食堂吃飯不收錢,這是張平同誌個體便民店,不是你馬記飯店,不是你請客,不收錢,合理嗎?馬得金知道自己急不擇言溜了嘴,小廟著火——慌了神,臉上尷尬得很。

江部長堅持將錢遞給了瑪麗。盡管馬得金的眼神大為不滿,但瑪麗還是從容自如地接過錢來。她心裏激動不已,不禁脫口說出江部長啊,和我們馬營長在這家店裏,在這梅果嶺上吃飯交錢的,你還是頭一個呢。

什麽,你們馬營長。江部長聽了臉上驟然起了變化,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馬得金的臉,盯得馬得金的臉色發青發白。我親眼看到他在江部長對他稍沒注意的瞬間,他瞪了瑪麗一眼,那眼睜得像鬥牛似的。瑪麗連理都不理,又當著江部長的麵,從容地從錢箱底拿出一份帳,交給了江部長,這賬單上詳細地記載著馬得金在店裏請吃的人數和次數,時間等都被記載得有底有案,不枉半句,折合錢款是伍佰七十七元一角七分。

江部長看完賬本,愕然,兩條濃眉全部豎了起來,望著馬得金嚴肅地說,你身為民兵幹部,你,你幹了些什麽你。他氣得臉上放出憤怒的紅彩。

馬得金的臉上徹徹底底地變成了豬肝色。

一向以民兵營長自居,在梅果嶺隻管吃喝不納錢票的馬得金萬萬沒想到今天翻了個大筋鬥,他在江部長那犀利的目光下,已無地自容了,他幾乎要跪下來。

不幾天,馬得金在梅果嶺群眾會上作了檢討。據說他的檢討又被人武部拿去整理了,要作為這次整黨的材料,馬得金還是個黨員。

哦,高高的梅果嶺。哦,高高的梅果嶺上出了個典型馬得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