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偷偷溜進傳染科醫生辦公室,看了胡醫師病員情況記錄,得到2號房,鄺林晚期肝癌,通知出院,這處理意見時,愣了片刻,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麽年輕,就患上癌症了。肝隻不過才痛了幾天就來住院的呀?

癌,就是不治之症,是死的代名詞啊。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來,覺得現在應該向廠裏公開,而且非公開不可;不能讓那麽多人為一個臨近死亡的人受冤,於是他給廠裏寫了一封信:

廠領導:

我在幾十裏路外的市醫院,給你們寫這封信,我要告訴你們,省報八月三日四版頭條刊出的那篇《八個客人,八十個陪客;參觀幾分鍾,吃掉幾千元》的讀者來信是我寫的,隻不多用了筆名。

想不到那信見報後,你們一個個猶如老虎被人捅了屁股,一跳八丈高,在全廠小組以上幹部會上要求製止群眾議論。特別是王書記會上號召各層頭頭們教育職工要樹立所望新觀念說什麽如今辦企業,搞生產,吃點送點不犯法,今後請客,還要辦氣派些,隆重些,隻要顯得大氣,別人才肯幫忙,廠裏再窮再空,也要顧住麵子,要搞活經濟就要大家子氣,不能做小氣鬼。有意與群眾賭氣。同時還要找出這篇文章的真正作者來,為找作者,廠裏幾十名業餘報道骨幹你們都通過各種方式摸了底,弄得一個個如今連一篇廣播稿都不敢再寫,一個在部隊做過新聞工作、退伍分配來廠的工人你們將他當作重點嫌疑,在不到三天時間裏,指派人輪番問過他七次,你們不相信他說,的確不是我寫的。並當麵聲稱,要將這個做著查出來開除出廠,實行了廠長負責製,有這個權利,用此來嚇唬人。這個工人想不通啊,可想不通的是:進廠僅半年時間,他在報刊電台上發表了三十多篇反映我廠好人好事,學法活動稿件,廠領導卻沒有半個人找他談過一次話,而一旦有人揭露廠內不正之風,他卻是你們首當其衝的懷疑對象,我知道你們還在懷疑他,從看到這封信後,請你們別再懷疑吧。還有三車間老工人李二喜,上次整黨時提過你們的意見,這次也是你們懷疑的重點,李師傅是個老粗,不會寫字,你們竟說他那在省城讀大學的兒子代筆寫的,車間領導也找他的岔子,扣了十四元獎金。我想不通,實行廠長經理負責製,群眾連續舉權、監督權都被取消了嗎?你們吃的花的,是職工們用勞動換來的血汗錢啊。

當初我想真站出來勇敢地承認那報道是我寫的,但是你們在短短幾日內導演出一幕幕拙劣的戲,我又存心想看個究竟,可就在這時我肝痛了,戲沒看完便住進了市醫院。當然也還有一點顧慮:我是一個合同工,我的命運似乎就擺在你們手中,萬一合同被廢除,我一時上哪裏去工作呢?現在我不再考慮這麽多了;隻願你們撤銷一切懷疑對象,補上李二喜的獎金,他兒子讀大學正要用錢啊,一切怒火一齊噴向我吧,那作者是我,是我,不信我把我一直帶在身邊的底稿也隨信寄來,證據會更確鑿。

肝癌患者 鄺林

八月二十八日

第二天一早,鄺林去市郵局發走了這封信。隨後又在江邊公園玩了半天,日出三竿,這裏霧氣散了,被大霧濡濕的人造湖委實清爽。他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死得可怕,一心等待著出院通知,計劃著出院後,趁生命沒有終結,去一趟首都北京,然後去廣州、上海、南京逛一逛,一飽眼福,然後帶著微笑走向另一個世界。

可是,時間過了一星期,還不見醫生通知他出院,仍像往常一樣吃藥打針。且還隨便。這天下午,倒看見七號病房裏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老婦人哭哭啼啼,不一會,兩個後生攙著一個臉上毫無血色的老人慢慢走出住院部,還有兩個護士跟著送到門口,臨了,護士說:鄺林同誌,你老一路好走。那老人調轉身來,點了點頭算是作答,又慢慢轉過身去。神色憂鬱。護士便折了回來。這老人也叫鄺林,莫不是自己弄錯?可那上麵分明寫的是2號病床呀?小鄺林看到這一切,一時懵了。幸好,這護士他已經混熟,他便向她打聽起來,這一打聽小鄺林徹底白了臉,原來,護士介紹說,胡醫師喜歡在阿拉伯數字7字上加那麽一下,變成一個倒七,那天碰巧,那一筆加得太下,水路出了點毛病,不知怎的就弄成了一個2字。

護士說完便一扭她那癟屁股自顧忙活去了。這簡直如五雷轟頂,小鄺林差點當麵就要暈倒過去。正在這時,住院部傳達室呼2號鄺林接長途電話,他身體失重地朝傳達室跌撞而去,拿起了話筒,通話的是小鄺林平時相好,上次送他來市醫院的小魏,聽了半天,他似乎什麽也沒聽清,但是,最後一段話他卻聽得格外清楚,廠領導受到了你的信,看後一個個咬牙切齒,最後王書記把那底稿、信撕得稀爛,你真的確診是癌嗎?職工們正湊錢要買東西來醫院看望你。

對方話已通完,小鄺林握著話筒,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白色的牆壁,臉上急劇地變化著,幾分鍾後,他突然變得像一頭鬥獸,抓起桌上的電話向牆上摔去,又提起熱水瓶、茶壺茶杯朝自己腳下砸,兩腿在傳達室奔來跑去,一會兒大哭,一會兒狂笑。2號病房胡醫生趕來迅速查了他的病曆,一時找不出起病的原因,無可奈何。

從此小鄺林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