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一個早晨,天色灰暗,斷頭風嗚哇嗚哇呼叫,樹枝劈劈啪啪地作響。冰雪球伴著鵝毛大雪把大地染得皚白。

鮑夥良獨身走在N城一條狹窄的小巷裏,下身穿著一條綴著補丁的軍褲,綴在半舊軍裝上衣上的那軍帽、領章、帽徽依舊鮮紅,但他已經不是軍人了。昨天,當他領取紅彤彤的退伍證,向領導打過了招呼,請過了假,今天,天不大亮就起床,從這N城城郊(部隊駐在城郊)趕到城中,又鑽進這條巷裏。

這條巷他有兩個親人,一個是自己的妻子鳳珍,一個是半年前認識的親戚鮑哥。鳳珍住在巷東一家便民小旅店,鮑哥住在巷西N城第七號民眾旅社。由於老兵退伍涉及到自己,事務纏繞,他已經三天沒來過街巷裏,剛才,當他走進巷東旅店鳳珍住處拍門叫妻時,開門的竟是妻子同房女伴。隻見那女人一陣驚愕,繼而又平靜地說:怎麽,鳳珍沒上部隊?她已經一夜不在店裏歇了。

什麽?大姐她,她不在這歇夜了。

鮑夥良聽到這裏,忽然覺得眼裏飛出黑花來,心肝像掉進滾燙的油鍋,難道她?難道鮑哥。娘的!他不敢多想了,踉踉蹌蹌,離開小店,東踹一腳西踹一腳地朝巷東跌去,無數說不清的可怕的可恨的念頭襲上心來。

熱米酒,熱米酒,雪天喝熱酒,暖身又飽肚,不喝熱米酒,前麵路難走囉。這條巷子東頭,是一片自由市場,做買賣的人的天地,人聲鼎沸。

同誌,請來碗熱米酒吧?一個掌櫃的捧著一碗大氣飄飄、香沁人心的米酒遞到鮑夥良麵前,又唱了一遍他那賣酒歌,滑腔大調,硬是唱得叫人垂涎咽沫。可此時的鮑夥良喲,哪有心思喝酒?不識時務的賣酒人隻討來他一串急匆匆的腳步聲。

鮑夥良,是南方某山裏佬,家中的長子,部隊裏超期服役的老戰士。中等身材,虎虎實實;且沉默寡言。麵帶幾分憨態,和藹可愛,但人稱他是豬八戒喝鏽水,心裏百倍亮堂。可近些時有人說他變得活躍了,不說不見奇,說破倒是人有些感覺。的確,他幹工作較以前蔫拖了,而且善於算經濟賬了。就說同他一塊入伍的同班戰士小馬吧?那次小馬收到一封家信,說是家裏分得的責任地種天麻賣了七百元,糧食也人平均過千斤,流露要小馬早點脫掉國防服,當農民的思想,此類信在連隊不說很多,著實不少。別人帳在心裏裝,鮑夥良帳從口裏出——當兵一年隻有百十元錢,在農村裏是個大力士,種上二畝田,按南方水稻計算,一年可收兩季,一季打兩千斤,全年四千斤稻穀,不算國家加價就能賣上上千元。閑時還能跑上幾趟副業,如果種果藥雜經濟作物,一年七、八千元是不在話下,現在又準許東街買來,西街賣,如果加上這項,嗨!一年硬是能進個萬兒幾千的。這事,被連裏知道,鮑夥良挨過批評,指導員問他是不是想解甲不幹了。這些天他也收到一封家信。說他們村是縣上林木重點,按中央文件因地製宜可以不必包產分田到戶。一急他三夜沒睡覺;大鍋飯,出工沒黑沒時,幹活沒緊沒慢,掀開鍋蓋清湯粥,上山砍一挑柴火要爬五裏路,最難渡的春荒,青黃不接,缺油斷糧,他想到這些,仿佛餓倒在地,是隔壁在他小時候曾給過他奶汁救過命的三嬸,又送給他一碗麵湯來救活,鮑夥良找到指導員作了一場深刻的檢討。

從此之後,鮑夥良又變得沉默了,沉默中戰士們又悄悄議論他許多節約的故事。

在連隊,鮑夥良數得第一流省儉的人。不抽煙,不喝酒,不吃零食。每月津貼費除買日常用品外,其餘一個子不留地存入銀行。就是對肥皂,牙膏之類消費品,他也用得極省,別人一條牙膏使兩月,他的至少三月或者半年,這裏麵除了他手頭省外,還有一個人說人不知的奧秘。細心的人才會注意到,連隊洗漱間,被人用掉的牙膏皮很快就會失蹤,這是被鮑夥良拾去了,一來拾破爛,二來每塊牙膏皮少說他要從中再擠出夠兩三早用的膏汁來,怎麽擠?自然有方。一般人用牙膏大都擠扁就丟去,那噴膏嘴下下圓鋁蓋內往往難以擠盡,大有利可圖,隻要咬扁鋁蓋,又會冒出白乳膏來,他會樂陶陶地漱刷幾個早晨。當然,當他拾到牙膏皮另派用場時,是很少有人知道的。連隊樹節約標兵,他次次是典型,長期堅持拾牙膏皮的事兒,團裏還表揚過哩,在這方麵無人不敬。但他拾破爛換得的三、五角不起眼的錢,又一分不漏地入了私囊。用他的話說,領導上不稀罕,自己也不圖那名。貪財,一分錢能買個花媳婦哩,什麽思想?聽,戰士們對他這一做法有了議論。鮑夥良也知道:但他把拾破爛賣得的一元多前交給排長,排長讓人買成水果糖沒進連隊就被人搶個精光。由於經不住冷言冷語的諷刺,他曾有段時間不再拾牙膏皮了,親眼見洗漱間四塊空牙膏皮甩起,就是沒人拾起交送連隊或賣錢上交,最終被掃進垃圾,讓他扒了好半天才沒被埋掉。這事使他悟出了道理:自己不願幹,也不希望別人幹,別人幹了就是圖名圖利,人心難渡啊。他自勵著,要堅持下去,自己就是一個山裏人,怕丟人現眼,一旦回到那夾皮溝式的故鄉,又有誰知道自己曾做過一些什麽?何況部分領導還是支持的呢?勤儉節約是中國傳統的美德啊。前些時,曾有幾個夥伴相隨,隨著時間推移,夥伴得到連首長幾次表揚,也自動淘汰了,現在隻有他矢誌不渝。開始,他有些孤獨,臉上火辣辣的,時間一長也就習以為常了。

鮑夥良在N城這條狹窄的小巷裏繼續向東奔著。嗚哇嗚哇斷頭風繼續將雪花吹向街道。做買賣人的吆喝聲被展進風浪,揚向遠方,他的臉好像一下子變瘦了,粗了,灰暗了,那麵頰上青春的紅暈,眼睛裏的銳利的波光,好像被剛才那位大姐的話深深地埋藏起來,眉頭緊湊著堆在額上。

半年前,故鄉林區遭到特大火災,百萬畝山林,化為灰燼,山禿了,村前溪水夜夜唱著淒涼的歌,人們靠著國家救濟生活,在林區鑿山植樹,重建家園的號召下拚命地勞作,靠哺乳的小鳥喲,並不感覺快樂,可喜的是這次探家,他出人意料地娶上了媳婦。是鄰村馬寡婦的大閨女,這馬媳婦十年前就失去丈夫,自己已十年九病,身邊隻有兩個閨女,大妮鳳珍才十九歲。就在鮑夥良回家的第二天,馬寡婦吐血,麵色如土,鄉鄰們互相哀告:

馬寡婦這回怕是要赴陰曹。

可憐撇下兩個閨女。

好些慈娘善母說著說著就流出淚來。如今這境況姊妹們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隻有同情卻無能相互幫助啊!誰不為一進醫院五十元掛號費顫抖?就在這時,鮑夥良聽說這事毫不猶豫地給馬家送去了一百元錢,護送馬寡婦住進醫院。頃刻,這消息像生出翅膀很快傳遍了整個夾皮溝。鮑夥良理所當然地受到人們的讚揚。可誰也沒有想到讚揚聲中又生意外。馬寡婦隻在醫院裏住滿五天就離院了,回家後竟親自托人上鮑家提親。十九歲的鳳珍能織會繡,心地好,純淨得像晴空間的明月,性情也好,溫柔嫻靜,說話低聲細氣,那秀氣而含羞的圓臉上,像是半掩在雲裏的月亮,當初她和鮑夥良見麵時,兩人都默默應承了。鮑夥良的婚禮像很多戰友舉行婚禮一樣,是在途中進行的,歸隊前辦理登記手續,在鄉裏張羅著去部隊結婚。然而,到了部隊隻需向老鄉戰士們遞上一支煙,丟上兩顆糖,爾後說一聲婚禮已在鄉下舉行過,既不鬧房,又經濟,實在有說不完的妙處。他倆的第一次知心話是在離家的當晚縣城旅社說的,春風吹拂著窗外抽芽的嫩柳,燦爛的星漢環拱著十五的圓月。他們坐在床沿上互相凝視了好久,好久,電燈照在他們臉上是那樣有光澤。

阿哥,你還記得麽,小時候,我摘南瓜掉進河裏,是你抱我上岸的。

突然,鳳珍偏頭看看鮑夥良,說出這些話來,那嫩閃閃的臉上放著羞澀的光彩。鮑夥良隻是清淡一笑,挪了挪身子,撇開她的話意:鳳妹,你怎麽看上我?他仍用家鄉小夥子對姑娘的稱呼,摸了摸下巴上幾根被剪過又長出多長的粗野胡子又說:我比你大五歲,看起多老相呀?

你是誠實人,大嫂們都說你誠實,跟你沒錯。

鳳珍說著,直愣愣地望了他一眼,又深埋下頭來,為自己直爽、口快而害羞。

鮑夥良本來還有許多話要說,可現在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抑不住猛地朝鳳妹身邊挪了一下身子,他倆就流下了幸福的淚。

在這半個月蜜月中,鳳妹在無意中告訴鮑夥良在她姥姥家有一個叫小伍的戰士,托熟人把妻子安排在外地做臨工,一年掙了幾千元,部隊還不知道消息,使他動了隱測之心。

嚐過大鍋飯苦楚的人都知道莊戶人家的緊巴日子,這緊巴日子剛剛告別,一場大火又給深山老林帶來了無盡的災難。鮑夥良聽妻子說到那小伍,忽然想起來不久前在這N城裏結認的親戚鮑哥來。

那時他在N城第八小學擔任校外輔導員。有一次勤工儉學掙回三元錢,小朋友要求繡一麵小錦旗,他受托來到這條巷子西頭一家鋪子繡字繡花邊兒。這是外來個體手工業者開的鋪子,主人姓鮑,據說他在蘇州一家刺繡社待過,是科班出身,後來不知何故來到這裏找錢了,一見鮑夥良走來,待人熱情,臉上成天掛笑。生意招得特好,一見鮑夥良走來,連打了兩聲哈哈。不一支煙功夫,兩人談得合心合口,十分投機,繡字還隻收兩毛線錢。談吐中,當對方知道鮑夥良與他同姓而且同是南方人時,便立即搭成了親戚,以後他們有了些來往,按南方禮節,鮑夥良年紀小,便呼大鮑為哥了。

他曾為答複鮑哥的要求,慷慨地將自己新軍褲換成一件爛軍褲,半舊的軍用膠鞋換成隻剩黑膠鞋底子鞋。人難道忘情負義麽?過去幫過鮑哥,鮑哥就不會幫自己麽?況且鳳妹也學有刺繡這一手藝,撐得門麵。

鮑夥良不知是什麽神在差使,夜裏做起了美夢,他夢見妻子在刺繡鋪子掙錢了,一月掙錢比那小伍家一年還多,嶽母又有錢吃上了藥,臉上皺褶舒展了許多,她沾著口水數著女兒掙來的票子,心裏像喝了蜜汁。

鳳妹,你別回去,我給你找,找好了旅店,到時,我送你去繡花。有一天夜裏,鮑夥良終於在夢裏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他真的找了鮑哥,當他把心裏話吐露出來,鮑哥滿麵笑容,爽快地答應了,並達成君子協定:從現在起幹到年下,隻半年時間,包掙三千元,如果針走得均,手巧圖新,顧客喜歡,生意俏,五千都能掙,工資待年底總付。

於是,鳳妹在連隊沒住滿婚期,鮑夥良就將她送走。像中國千千萬萬善良溫順的農村婦女一樣,鳳妹既嫁給了鮑夥良,這一輩子就由他去安排了。就這樣,他把她安排在這條巷東一家便民旅店,和另一位鄉下來城掙錢的婦女租住一個房間,白天各幹各的活路,夜晚吃住在一起。

一切如願以償,鳳妹的刺繡技藝精湛,無論從走針的細密,還是圖案樣式,都不在進過科班造就的鮑哥之下。鮑哥不僅對徒弟滿意,暗地裏還常研究起鳳妹的活計,瞟著幹起來,並不斷在鮑夥良麵前誇讚這位好弟媳婦的聰明才智,自此有了她,這個鋪子生意更加興隆,他答應年下付給鮑弟這個數——他把攥著的拳頭猛一鬆,五個指頭倏然在鮑夥良目下。

年終臨近了,部隊一年一度送老迎新工作開始了,組織上決定讓鮑夥良退伍。三天前,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妻子,也告訴鮑哥,一陣說笑過後,鮑哥主動提出付款讓弟弟、弟媳還鄉,並指定今天結算,可是。

雪越下越大,斷頭風一陣更緊一陣。鮑夥良忘記了饑餓,忘記了寒冷,沒命地向這條狹窄的小巷東頭奔去。到了大眾旅社,急切地向服務員打聽鮑哥,當服務員抱歉地告訴他;那人昨晚已經離店時,啊!多麽不可捉摸。他箭一般衝出了旅社,朝那刺繡鋪子跌撞而去,現在全部希望就寄托在那小鋪裏了。

可惜到了鋪子,鮑夥良再也沒有看見鮑哥那掛笑的臉,再也聽不到妻子溫甜的招呼聲了。這裏像被打劫過,櫃台上聚積著厚厚一層冰雪,壁上被風撕破的畫又被風搖出嘶嘶哇哇的響聲,淒淒切切,小巷裏忽而有人穿街而過,倏然逝去。忽而又聽有人摔跌聲、呻吟聲。

雪,鵝毛大雪伴著旋風瘋狂地下起,地上被蒙得潔白。

鮑夥良停在這蕭條的鋪子裏,神情呆滯,麵容憔悴。他如同走進岩邊當他驚醒時已經一腳踏空,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麽,不知所雲。

他悔恨,悔恨而又說不出根源。難道是家鄉那把火熬不住那苦頭?難道是受小伍的感染?難道是真的被金錢迷住了心竅?難道是恩愛夫妻不舍分離?他說不清。仰臉望蒼天,隻有狂風席卷雪花舔著他的淚眼,冰著他的麵頰。說不清悔恨的根源,而悔恨又像烈火,燒得他到了近似發狂的地步,他似乎什麽也不知道了,身上落滿潔白的雪花,牙,將下嘴唇咬破,流出一道道殷紅的血。

阿哥!

就在近似忘記自身存在的時刻,怔怔呆著的鮑夥良忽然聽到有人在輕輕呼喚他,聲音顫抖、低沉,多麽熟悉啊,可在此時又有一陣陌生,他驀地抬起頭來,眼前豁然一亮,似乎有了希望。是鳳珍的聲音,她正向他撲過來。

自那天鮑夥良說明退伍後,鳳妹就再也沒招攬生意了,一連兩天做著零活,準備告別N城回鄉。昨天收工,她突然發現鮑哥收拾鋪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幹淨,而且動作顯得慌亂,同她談話時也沒有往日自然,像一個小偷。這些舉動不得不引起鳳妹的警惕,吃完晚飯,她不放下地到大眾旅店查了一下,鮑哥果然起了歹意,逃之夭夭。他手裏攥著鳳珍半年的血汗錢啊,她神經似的追了出去,這一夜,她跑了N城所有碼頭、車站,始終沒有看見那掛著笑臉的親戚——鮑哥。

鳳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向鮑夥良撲過去,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都傷心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