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迷宮裏的國王

重彩渲染的畫麵重新淡入,曖昧的光線將學生們一張張朦朧的橘黃色的臉塗上了濃妝。轉瞬間,漆黑的電影院裏升起了彩色的黎明。喜軍的麵龐恰似在霧靄蒙蒙的晨曦裏徐徐綻放的一朵俊俏的海棠。他重又跌入幻想的林莽裏,任憑身子在錯綜複雜的林間小道上無意識地穿行。

叮鈴鈴鈴……那從小聽厭的學校鈴聲,像粗礪的砂紙打磨著喜軍纖弱的聽覺神經。

上午最後一節課驟然結束。老師離去後,教室裏浮起稀裏嘩啦收拾書本的聲響。所有學生的動作似乎都較以前慢了半拍。收拾穩妥的學生也似乎毫無立即離去的意思。這原因隻能歸結於一件,他們都在等待月亮公主最先離開。這種等待其實毫無意義。月亮公主的存在似乎讓大家的思維出了岔子,不可思議地紊亂了。他們的舉動突然變得有些荒誕不經,找不著北。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裏。

月亮公主插班的消息早已在全校不脛而走。她容貌之驚豔,在全校競相哄傳,爆炸似的引起一片嘩然與驚歎。一到課間,有不少浮浪子弟耐不住寂寞,像那戀花的蜂蝶一樣紛紛慕名而來,斜簽著身子在教室門外探頭探腦,窺看她的姿容。他們看到後,個個傾慕不已,臉上**漾起驚羨的漣漪。高一四班的教室,從此變得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月亮公主收拾好東西,起身,離開座位,走出教室,大家才亦步亦趨地跟出來。我和她並肩而行,緩緩走出教學樓。大家滾燙的目光一直在我們背後灼燒著。

走出校門的時候,我用探詢的目光望著她,猶豫著是不是該像往常一樣獨自離開。

去我那裏吧。她柔聲說道,完全沒有顧及他人的目光。

她的話令我喜出望外。

我的店就像個黑暗的洞穴。店裏麵那一堆淒淒惶惶的清鍋冷灶,早已讓我厭惡透頂。我對店裏的一切都心灰意冷,每天就如同麵對著一堆死氣沉沉的散發出腐朽黴味的古董。我總感覺被這“死氣”日複一日地侵蝕,總有一天會“同歸於盡”,成為這堆古董裏的一員,就像遭受了無數風吹雨淋的稻草人,渾身上下全都朽掉,爛進了骨頭裏。

聽到她的話,我興奮得有些過了頭。我於是努力克製著,隻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的臉早已羞得又紅又脹。我迎著眾人嫉妒的目光,裝作一副若無其事、泰然自若的樣子,隨她同行。

一幫混小子,一個個勾肩搭背,橫著排成一排,像一排橫行的螃蟹那樣走著。他們遠遠就瞥見了月亮公主。他們一個擠著一人,從東頭擠到西頭,一直擠到月亮公主身上。他們發出浮浪輕狂的笑聲。她厭惡地瞅了他們一眼,目光裏充滿了凜然不可侵犯的威肅。她眼神裏釋放出了毒箭。這幫混小子立馬噤聲,觸電一樣遠遠地縮了回去。她刻意向我靠了靠,將我的胳膊挽了一會兒,隨即放開。這一挽無疑是向他們宣布她已有男朋友,那個人便是我。對我而言,這無疑是引火燒身。他們立馬發出不懷好意的噓噓聲和尖厲的口哨聲,將仇恨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我。我被威逼得膽寒了,怯怯地低下腦袋,死盯著地麵,臊紅了臉,不敢直視。

我心裏暗暗欽佩月亮公主那股凜然的氣概,不禁有點自慚形穢。我們隨著向前湧動的人流,走下校門前寬闊的坡道,轉過一家文具店。路邊立著一張高大的旅遊宣傳牌,上麵寫著“國家AAA級風景區青涼山”。抬頭可見遠處屹立的青涼山,樹木蕭索,山貌頹然,與畫中山勢崔嵬、雲蒸霞蔚、草木繁茂的景象簡直有天壤之別。越過宣傳牌,迎麵是一座斜靠在路邊的小型菜市場,裝滿蔬菜的架子車排成一溜一溜的,好像一隻隻淡綠色的甲蟲。

想不想嚐嚐我的手藝?今兒我親自下廚,賣點菜吧。她的語氣完全像一位持家多年的賢慧妻子。我心裏一陣歡喜。

看著她正經八百跟菜販子討價還價的神情,我很懷疑她真是從月亮那個沒有一點人間煙火氣的地方飄入人間的。她那副一口咬定價錢不饒不讓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處事老練、能說會道的家庭主婦。相形之下,我卻木雞,傻站在一旁,完全像個局外人。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令人潸然。

同校的學生潮水似的從我們身後走過。瞧見我們時,他們突然壓低交談的聲音,投來令人難堪的驚詫目光,臉上流露出難掩的嘲諷。這些似曾相識的叵測的目光,令我芒刺在背,格外羞慚。她卻無事人一樣不管不顧,安之若素,一麵細心細眼挑撿新鮮的蔬菜,裝進塑料袋裏,一麵嘴裏嚷著嫌菜太貴。小販被這個小丫頭片子說得搖頭苦笑,無奈之下隻好削去零頭。我隻管呆立一旁幹瞅著,一絲也插不上嘴,心裏油然欽佩起她的果敢幹練來。

她買了油菜,豆腐,水晶粉,還有一小包蘑菇。她邁著健步走在前麵,我幫她拎著菜,儼然一個跟班。我有點傷自尊地低頭行走。她隱約察覺了,轉過身來,莞爾一笑。

我沒拎東西,不覺就走快了,嗬嗬,你看,身輕如燕。她說時,早已將手臂伸過來,挽住了我空閑的右手。

再次路過宣傳牌時,我刻意瞧了一眼。那經過電腦大肆渲染後的青涼山,驀地恍惚起來,像是海市蜃樓,連我身處其中的真實世界都連帶著虛化了。我不禁開始莫名地懷疑起眼前的世界來,這種錯位的虛幻感讓我心裏發怵。

她家到底在什麽地方,她將要把我引向何處?似乎她要帶我去的地方是虛構的,沒有門牌,沒有住址,連戶主也語焉不詳。眼前街市的繁華明明觸手可及,那些喧闐,那些熱鬧,潮水一樣灌進眼裏耳中。我正被一步一步引入這陌生的虛擬世界深處,卻是滿心的歡喜。那些莫可名狀的憂慮如雲煙般轉瞬即逝。

我們踅進南濱河路,踱過一爿爿門前摞滿日雜的店鋪。我的目光不覺飄進店鋪裏麵,瞧見貨架上的高檔煙酒琳琅滿目。迎麵是體育場,我幾乎每個周末都會來這裏跑步,打籃球。那時候,我常常一個人氣喘籲籲地坐在水泥地上,望著體操隊的女孩發呆。她們穿著顏色鮮豔的短褲,陽光下亮著明晃晃的大腿,從我眼前一圈圈地跑過。那些大腿很白,讓人想起夏天地窖裏的馬鈴薯芽。

我們向北折進一條短小的巷子,光滑的水泥路麵閃著太陽的白光。到了遼闊的德馨廣場,那綴滿彩色碎石的花崗岩地麵,在太陽的照射下光彩熠熠。健身器械疏疏落落地閑置在廣場一角,像聳立著一排瘦削的老人骨架。有兩個小孩慵懶地爬在上麵,一動不動。

橫過廣場,對麵一條馬路,車流湍急。她緊緊攥住我的胳膊,警覺地察看著左右,將我小心翼翼地從車流間引了過去。她就像一個害怕丟了孩子的母親一樣,惴惴的眼神裏,透出超越年齡的慈愛。

到了馬路對麵,或許是用力拖著我的緣故,她竟有些氣喘。我們順著文化館前的台階徑自朝前走,卻正好給剛剛下班的館員們阻住了去路,隻得靠邊站定,讓開一條道。

繞過文化館,沿著南十字西街依次路過隴原酒樓,城關衛生所,新華書店,綺雲軒(裱書畫的鋪子),特步專賣店,不夜火鍋城,銀河音像店,紫萱畫廊,美特斯邦威專賣店,莫高酒業批發部,還有門旁立著**模型的新潮女裝專賣店。街道上斷斷續續的人流,不時將半是疑惑半是驚詫的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他們不懂,緣何一個穿著寒磣的窮小子,身邊會陪伴著這樣一個驚豔的少女。我頓覺揚眉吐氣起來,腳底猛地湧上一股勇健之氣,精神亦比往日抖擻了數倍。我隻覺身上貼上了一層金箔,走在人潮裏,春風得意,閃閃發光,無比奪目。轉過一個街角向北折去,有兩座小區緊挨著,一個是鴻圖家園,一個是金福小苑。她突然止步。

這個街區我來的次數很少,但在我朦朦朧朧的印象裏,這兩個小區從來都是連在一塊兒的,隻有一牆之隔。如今,在它們中間,卻是一條青石板鋪就的窄窄的幽暗的巷子。那小巷在巍巍高樓夾逼下,寂寥地橫躺著,像一條灰黯的死蛇。

這裏一直存在著這樣一條鋪了青石板的巷子嗎?我疑竇叢生。眼前的景像和我的記憶出入太大。兩者開始纏鬥,接著猛烈交火,我的腦子不覺一片混沌,變得烏煙瘴氣。她果決地領我走進小巷深處。她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這巷子裏的一沙一石。

小巷的盡頭屹立著一座單元樓,高六層。樓身被粉刷成橘黃色,像一顆四方四正的硬梆梆的水果硬糖。它不偏不倚地矗立在小區巍然的高樓間,仿佛一個單腳站立正準備接住從高空落下的皮球的滑稽劇演員。那沉錨一樣死寂的氛圍,那詭譎的地理位置,與小區樓群裏的任何一棟都格格不入,儼然一個怪脾氣的人站在一群好好先生中間。

推開城牆般堅實厚重的瓦藍色加厚防盜門,她先我而入。一至三層的房門全都緊鎖著,聽不到一絲聲響。一進到這幢樓裏,所有的生活氣息全都消失了。既不聞鍋碗瓢盆的低吟,也沒有家長裏短的嘮叨,連街上汽車的喇叭聲也聽不到,眼前一片死寂。四樓左手的房門,在我們爬上樓梯的一瞬間突然打開。一對青年男女粘在一塊,從裏麵驀地走出來,像一團因用力過猛而迅疾噴出的牙膏。那男子臉上老實得近乎木然,神情卻帶著濃烈的甜蜜感。那女子風姿綽約,嬉笑自如,極具脫俗清麗之感。他們那副親昵之態,看上去若不是同居的情人,便是新婚的夫婦。他們匆匆打開門又關上。然後噌噌噌地走下樓去,步履輕快如起伏跳躍的琴鍵。她領我到了五樓,我拎著菜,頗似一隻幸福的蝂蝜,迫不急待地看她打開房門。

這是我第一次踏進城裏人住的樓房。在這之前,我見慣了雞住的雞窩,豬住的豬圈,羊住的羊圈,牛住的牛棚,人住的土坯房和磚房。跟鋼筋混凝土砌就的幹淨漂亮的樓房相比,那些都顯得破敗寒傖。在這之前,對我而言,樓房一直是個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所在。我渾身有種被貴夫人所撫摸的叭兒狗才有的亢奮勁兒。雖然屋子的裝潢算不上奢靡,但在我業已習慣了貧瘠的眼中,這已是十足的富麗堂皇了。

月季黃的實木地板泛著金子般淺淺的漣漪,客廳乳白色的軟皮沙發,像在牛奶中洗過一樣。三十英寸的液晶電視屏,靜靜地逼視著對麵雪白的牆壁,旁邊配著一套當下頗為時興的家庭影院。牆壁上疏疏落落掛著各種圖畫和飾物。一隻高腳紅木博物架上,放著一隻球形玻璃魚缸,幾條金魚在裏麵悠閑地唼喋。陽台上摞滿了各色盆景,生機盎然,綠得發亮,讓人疑心是塑料製品。兩間臥室,裝潢也格外雅致。男女有別,女臥室牆壁上掛著不知哪個朝代的仿仕女圖,窗前擺著一架電子琴。男臥室牆上貼滿NBA球星海報,連屋頂掛燈也是籃球狀的。

當我還在屋中饒有興致地欣賞時,她已經洗好了菜。“噔噔噔——”她操起菜刀,頗有勁道地切起來。切菜聲規整而連貫,又脆又硬,讓人想起一塊接著一塊的硬幣從空中鏗然落下。

我隨手打開了電視,正播著一則關於營養早餐麥片的廣告。廣告一則接著一則,鬧哄哄的,讓人不耐煩。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慵懶地靠著沙發背,半截身子陷了進去,眯縫了眼睛,透過廚房與客廳間的鏤花玻璃門,細細打量她切菜時的姿影。那伶俐婀娜的腰身,隨著手臂的上下擺動而微微顫抖,極富節奏性,恰似丟下石子的湖麵上那綿綿不絕波動著的漣漪。客廳的落地窗很寬闊,視線豁亮。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天邊一朵鳥喙狀雪白的雲,孤零零地掛在碧幽幽的天幕裏,像一道劃開的口子。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菜上桌了。一盤像是浴了血的麻婆豆腐,一碟翠裙翻舞的香菇油菜。主食是胖嘟嘟的圓饅頭,剛蒸熱的,蓬蓬的冒著熱汽。

我脊背上沒長眼睛,但我知道你一直盯著我看。

你的脊背比廣告要好看。我揶揄道。

她隨即用手背輕輕掩了口,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為什麽不過去抱我呢?被男人一邊抱著一邊切菜的感覺,真的很好喲。她說話時,餳著眼,目光迷離著,臉上流露出不可遏製的陶醉神情。她似乎要將自己融化在想像的蜜糖裏。

這麽快就做好了。真是神速啊。我忽然覺得,應該找個理由去誇誇她。

她又一次笑起來,聲音比剛才高昂了,用手指略掩著嘴。那從嘴角爬出的魚尾紋,無意間暴露在指縫裏,臉上的肌肉活蹦亂跳起來,兩頰的線條柔軟地流淌著。

我做飯的樣子是不是很好看?

我微微一笑,嗯了一聲,連連點頭。

我其實並不喜歡做飯,但我知道我做飯的樣子很好看,尤其當身後有個男人在默默注視我的時候,身體就會變得很亢奮哦。

哈哈,從沒見過你這麽自戀的。

是不是有些病態,類似“幻想高貴症”那種的?

怎麽會呢!人都會有這種想法,算是自信的一種吧。

她聽完,莞爾一笑,不置可否。

就算是盲目的自信吧。她自嘲地說。

她吃飯的身姿也很好看,一手款款地撩了長發,一手優雅地捉了筷子,像是挑揀金沙似的將菜一點一點夾起,送入口中,從從容容地細嚼慢咽起來。

為什麽會選中我?我小心翼翼地問。

因為月光發生了彎曲,恰好把我帶到你那裏了。

為什麽月光會偏偏繞到我屋裏?

或許是因為你很孤獨吧。

我很孤獨?

嗯,對,就是你的孤獨感染了月光。像是彼此之間發生了感應。這可不是所謂的邂逅,而是回歸。

回歸?

哦,不錯。

那你……

你是想問為什麽我會出現,是嗎?

嗯。

我來這裏,是為了妝扮你的夢境。

我愣愣地盯了她好一會兒,又盯著窗外那朵遙掛天邊的鳥喙狀的白雲看了一會兒。它正悠悠地隨意躺在一碧如洗的天空裏,恬靜,安然,忽來一陣野風,便開始招招搖搖地浮動起來。我隻覺她離我好遠好遠,遠得簡直遙不可及。而那朵雲卻離我無比的近,仿佛觸手可及。我的目光倏爾變得迷離,如隔了一層密密的雨幕向遠處張望。對比了一下窗欞的位置,發現空中那隻鳥喙雲已向前發生了位移,似乎已瞄準了哪裏,想要卯足勁一口啄過去。

在我發愣的當兒,她已悄然撤去了碗碟,拭淨了餐桌,像貓在用餐後舔舐指爪間殘餘的肉渣,輕盈而從容。我將目光折回屋內,已見不到一絲用過餐的痕跡。她在擦拭桌布的同時,也順帶而過地擦掉了我的記憶。

她穿踱在房間與客廳之間,不知什麽時候換了件長裙,上麵印著恣肆盛開的紫羅蘭。裙裾窸窣作響,長長的慵懶的拖在地上,像一座花影橫斜而又遊移不定的立體式花園。她的發式也換了,原來披肩的長發被高高束起,挽起一個娉婷的渾圓發髻,被一隻翡翠綠的發卡緊緊箍住,顯出岌岌可危的樣子,變成一棵長在懸崖邊的矮鬆。

我想要說點什麽,卻又情不自禁地止住,隻是一個勁定睛瞅著她謎一樣穿梭在臥室與客廳之間。似乎是受了她無聲的蠱惑,在她麵前,我的思想悄然地改弦易轍。它開始了漫無目的卻又有所追尋的漫遊。從蠻荒幽邃的時間的一端,飄向無邊無際的時間的另一端。從天地玄黃的空間的一端,遊向廣袤無涯的空間的另一端。但又徒然毫無所得。我的心無所歸依,眼裏也自空空如也。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不知聖地在何方,我卻好像一個病態的朝聖者,懷著本能的盲目狂熱,執拗地一路奔往。

等我回過神來時,日光正熾,熱浪從門縫和那隻高懸的小窗裏撲進來。月季黃的泛著金子般漣漪的木地板消失了,隻有布滿泥點子的舊紅磚鋪就的地麵和散發出土腥氣的泥坯牆壁。沒有乳白色的軟皮沙發和三十英寸的電視屏,隻有一張硬硬的木床和又小又舊布滿刻痕的單人課桌,床頭淩亂地堆著七八盤撕掉目錄的流行樂磁帶和一本翻得破爛不堪的《顧城詩集》。那幾隻養在高腳紅木架上球形玻璃魚缸裏的金魚,帶著魚缸一起遊走了,隻剩一隻渾身粘滿油漬的煤氣灶擱在牆角。牆壁上也不見了仿仕女圖,隻有那個被油煙熏得發黃的韓國女明星,依然朝我媚惑地笑著。一隻白熾燈孤零零吊在屋頂,像一隻僵死的大白蜘蛛。

下午的校園原本一如往常,安詳而寧靜,卻被月亮公主的紫羅蘭長裙撩得波翻浪湧,一片沸然。在通往教室的林蔭小道上,大家蝶亂蜂狂地爭相關注她。我看見每個路過的男生都朝我投來嫉妒的眼神。我們像發條玩具一樣,矜矜持持地穿行在充斥著敵意的校園裏。空氣中憑空長出許多毒刺與戈矛,隨時都有可能劃破臉,直掇掇地刺進肉裏去。我的心不覺地畏葸了,但又莫名的充滿了歡喜,別人終於發覺了我的存在,而且是如此地矚目,盡管是沾了月亮公主的光。他們似乎頭一次發現世上竟然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著。如果以前是徹徹底底漠視的話,那麽現在就是極其的不順眼,極其的痛恨了。我於是變成了眾矢之的。以前的我,隻不過是個寒酸的不名一文的寄宿生,是個可有可無、形同虛設的影子。現在的我,卻頓時變成了叱吒風雲的頭麵人物,走到哪裏,就在哪裏掀起一片嘩然巨浪。我的內心充滿畏葸,她卻顯得不卑不亢,手提著筆記本電腦,步履矯健,矜持中帶著凜然,甚至到了對旁人視若無睹、不屑一顧的地步。我的歡喜不禁更添了一層,身上似乎多生出一條充滿力量的臂膀。

我們倆前腳踏進教室,教導主任後腳就進來了,點名叫月亮公主。他叫她時,薄薄的變色眼鏡片在門口紫幽幽地閃了一下,輕描淡寫地喚了一聲,便消失了。他的聲音還沒有碰到教室最後的牆壁便悄然蒸發,似乎在刻意隱晦著什麽,平添一層不祥的味道。被堂堂教導主任親自點名叫了去,這在牛穀一中校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教室裏頓時炸開了鍋。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眾人的驚歎唏噓中,溫順而又凜然地跟在教導主任身後離開了。

她整整消失了一個下午。第一節物理課,接下來是生物,一堆硬梆梆幹癟癟的公式和專業術語,潮水似的往我腦袋裏直灌,灌得我腦袋暈暈乎乎的。我無心聽講,隻一個勁地胡猜亂想,為她提心吊膽,甚至想到她被教導主任壓在辦公桌上硬生生地強奸了,然後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地跑到我麵前,涕淚交流,哽咽不已。想著想著,心底無端冒出一股熊熊的無名火,不禁義憤填膺,攥緊了拳頭,手心裏黏黏乎乎的,捏出了一大把熱汗。

直到傍晚放學,仍不見月亮公主的影子。大家羊群一樣湧出窒悶的教室。我挪動著灌了鉛的雙腿,心裏火燒火燎。我難掩這一臉的沮喪,沒人跟我搭赸。隻有若有若無的竊竊嘲笑,還有閃來閃去的幸災樂禍的眼神,時刻纏繞著我。我落寞地低頭慢行,像被一隻大手強行地壓了下去。我繞過教學樓門前的花園,驀地嗅到一股暗香,沁人心脾。我不禁抬頭,但見一樹芳香馥鬱、紅裏透白的桃花,被一群蜂蝶來來往往撩撥著。毎天都要經過這裏好幾遭,竟將這一樹嫵媚撩人的桃花給糊裏糊塗地忽略了。我不禁暗暗責備起自己的有眼無珠來。放學後的人流摩肩擦背地踱過我身旁,有人在笑我的癡,也有人在罵我的呆,但和課本上那些無聊透頂、死氣沉沉的人造術語比起來,這些浸染了大自然無限靈氣的姹紫嫣紅的花朵不是顯得更加可愛麽?此刻,我的心魂全被這一樹天真爛漫的桃花攝了去,活像一根形貌枯槁的木樁直掇掇地杵在那裏。

就在我神魂顛倒、物我俱忘之際,隻覺肩頭忽地一麻,被人從後麵猛地拍了一掌。我渾身一戰,詫然回過頭一望,卻原來是月亮公主。我頓時歡喜得手舞足蹈,竟掉下淚來。也不顧旁人的詫異和譏笑,隻一個勁地抹起眼淚鼻涕來,像一個將滿心天大的憋屈終於痛痛快快發泄出來的孩子。

一路上,她向我娓娓道出事情的原委。原來那天數學老師拋物線因她而慘遭羞辱,一直耿耿於懷。於是便跑到教導主任麵前,將一大篇如何辱師如何衝撞的話,狠狠搬弄了一番。教務處領導私下一商議,決定拿奧林匹克數學題給她一個嚇馬威,教她以後收斂一點,老老實實聽課。於是,下午便將她叫到一間空閑的教研室。教導主任親自監考,限她三小時完成五道奧數題。沒想到她隻用一小時便大功告成。教導主任當場拿出標準答案一對,百分之百正確,吃驚得差點跌破了眼鏡。他叫來各教研組的人一看,全都驚愕不小。有人提議,不妨將其他各科奧林匹克競賽題一並拿出來讓她做。於是又考了她化學,接著是物理,最後又是生物。全都是一蹴而就,與標準答案一毫不爽。眾人看後,對這個百年難得一見的解題天才無不嘖嘖稱奇,那些專門輔導奧林匹克競賽的資深教師頓覺汗顏不已,冷汗都冒出來了。

聽到這裏,我不禁大叫不亦快哉。在教研室裏,在教導主任和諸位教研組的老師麵前,做天書一般的奧林匹克競賽題,而且是一蹴而就,對答如流。這在所有人看來無異於是在捋虎須,觸怒了眾師的權威。這事要是傳開去,足以將整個牛穀一中攪個天翻地覆,讓毎個素日裏高高在上的良師自容無地。在我眼中如此驚心動魄的事,她說時卻麵不紅心不跳,語氣不急不緩不驚不詫,娓娓道來,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就像在說她剛剛寫完了家庭作業一樣。

事後,校方極力封鎖消息。這事一旦泄漏,教研組將顏麵盡失,在全校師生麵前抬不起頭來。但盡管小心防範,仍被好事者打聽了去,暗地裏傳開,在校領導還未發覺時,已是傳得沸沸揚揚。而且加油添醋,添了好多誇張說辭。說教研組的某某當場羞慚得痛哭流涕,大喊自己愚鈍,不學無術,幾十年竟是白活。想不開要自尋短見都有。隨之,所有人都知道,在我身邊形影不離的那個女子,是個美貌與智慧並存的女神,而她唯一依戀著的人,隻有我,是我,我。

大家對月亮公主的態度已不是剛開始的仰慕與欽佩,而是無法遏製的敬畏和瘋狂的崇拜。她對他們完全視而不見,保持著不冷不熱的距離。他們永遠無法真正走進她的視線,更甭說跟她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在女皇般孤傲的她麵前,他們自卑得連抬一下眼皮的勇氣都沒有,像一隻隻從狼藉雜物中爬出的猥瑣甲蟲,逃似的匆匆走過。然而,他們如此頂禮膜拜的對象,在我麵前卻乖順得如同奴仆,對我千依百順,俯首貼耳。我是她的主人,是她的國王。她視我如她的生命。我呼吸她呼吸,我存在她存在,我赴死她赴死。就是這樣。

課間時分,我們並肩走在校園裏僻靜的林蔭小道上。她挽著我的胳膊,亮出一截白皙的玉琢似的手腕,上麵敷滿了金子般的陽光。突然,從樹蔭後麵跑出一個人來,黯然如鬼影。那人臉色很難看,麵頰紅彤彤的,抽搐得厲害,如一團火燒雲,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得了急性腸炎。他跑出樹叢時,頭發上不小心粘了一片樹葉,一副狼狽的樣子,自己竟沒有覺察到。我一眼認出了他,他是全年級三好學生,全校有名的理科尖子,還得過全國奧數冠軍。

隻見那人一口氣跑到月亮公主麵前,臊紅了臉,鼓著兩腮,戰戰兢兢,又萎萎縮縮。他的眼鏡像小醜的道具一樣,在鼻梁上晃來晃去。他好不容易從哆嗦的雙唇間抖出幾個字,卻被校外馬路上一陣呼嘯而過的車鳴聲淹沒。他顫抖著雙手,將一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箋遞到她麵前。不用想我就知道裏麵寫的什麽。在我看來,月亮公主是決不會理會這種無聊東西的。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毫不猶豫地順手接了過來。此時,他滿臉的火燒雲澆了油似的,整個兒延燒起來,像撿了個絕世寶貝一樣,無比幸福地笑了一下,然後踉踉蹌蹌地轉身跑掉,卻又不小心被路旁伸出來的樹根絆了個嘴啃泥。他精神格外振奮,翻起身又跑,直至消失在教學樓轉角。

這時,寂靜的林蔭小道上就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對她怒目而視,不滿之情溢出雙目,這是一種對她從未有過的驚詫而責備的眼光。正當我要發作時,她卻做了個再次令我驚愕不已的舉動。她將那信瞥都不瞥一眼,就順手投進離她兩三步遠的垃圾箱裏,輕蔑地罵了句“二百五”,同時灑脫地摔了摔頭發,朝我莞爾一笑。我也不禁嘿嘿笑了,內心的嫌隙瞬間冰釋。

她輕輕地掂了掂腳尖,用一種很輕佻的姿勢轉過身,怔怔地望著我。她離我太近,以至可以數清她臉上茸茸蘢蘢的寒毛。

你剛才生氣的樣子,很像一位壞脾氣的國王。

她用孩子一般認真的一絲不苟的語氣說道。我忍俊不禁,啞然失笑。

不錯,我就是你的國王。

過了數日,她再次邀我到她家坐客。放學後,我們在密密匝匝的人潮中緊緊挽著手,生怕被衝散。如今,無論我們走到哪裏,都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在我們周圍,充滿了隱隱的耳語。走著走著,她突然一扭我的手,將我拽入一條僻靜的小巷裏。小巷裏的甬道很陡,鋪著嶙峋的石頭,殘破而崎嶇,勉強才能站住腳。小巷深處住著幾戶破落戶兒。從甬道高處,不時流下住戶們倒下的生活汙水。那水漚在石縫裏,時間久了,變成黑幽幽的一潭,臭不可聞。這條小巷,平日裏除了這幾家破落戶兒出來走一走,便很少有人出入。此時,巷子裏沒有一個行人,顯得冷靜,蕭索。

每天都要在人堆擠來擠去,惹得人心煩。

這裏倒清淨,就是繞得遠了點。

她雙手拖著我的胳膊,一邊搖一邊走,嘻嘻哈哈,萬般的依戀。我們蜻蜒點水似的在一塊塊石頭尖兒上跳來跳去地走,生怕髒水汙了鞋子。兩旁人家低矮的土牆業已殘破不堪,斑斑駁駁的。牆腳掉滿了土渣,偶爾還可見黑魆魆的老鼠洞。她一麵走,一麵疑神疑鬼地盯著那些幽深的老鼠洞看。站在坡道上,底下的院落房舍清晰可見。陳舊的泥坯房子,烏青的積滿塵漬的瓦片,高聳的式樣土氣的簷角,方塊形的黃土**的院子,日用雜物淩亂地四處堆積。一家院落裏的核桃樹伸出牆外,蔭翳蔽日。風將墨綠的葉子打落在路上,沾了臭哄哄的汙水,穢跡斑斑。俯身而上時,便見每家都有汙水從門檻旁的小洞裏流出來。這裏倒是有點像印度的貧民窟。房屋破敗,沒有現代的廚衛,屎尿要靠車拉肩挑運到田裏當作肥料。

這條小巷比我記憶中要長很多。我們好不容易到了平坦處,卻仍望不到盡頭。月亮公主仍舊拖著我的胳膊,她忽兒重得似鉛,故意拽我,讓我拔腳都覺得吃力;忽兒輕似棉絮,像一件輕飄飄的衣裳搭在我的手臂上,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興許因為道路變平坦了,兩旁的房屋忽地高聳起來,威逼似的擠過來。高高的牆壁將天空裁成一條窄窄的縫,仿佛用刀劃開的一條淺藍色口子。背陽的一麵撒下晦黯的陰涼。小巷半明半暗。

陽光煦暖,小巷幽長,心裏充滿綿綿的愜意。然而,慢慢地,我漸生懼怕。為什麽這條記憶中很短的小巷,老是走不到頭呢?她依然一臉燦然,笑迷迷甜絲絲地望著我,慵懶地拖著身子。

這裏你以前走過嗎?我略帶不安地問道。

嗯。走過啊。

以前好像沒這麽長吧?

哦,是你的錯覺吧。難道以前很短,今天和我一走就變長了?

她一句戲言更加讓我惴惴不安起來。我疑信參半,卻故作淡然,心裏捋亂麻似的一遍遍揣摩她話的涵義。要是真如她所說呢,我開始疑心起來。兩旁路過的房屋全都那樣酷似,我留心看了,門牌號並沒有重複。正當我不安地胡亂猜疑時,額頭被一片薄薄的東西撞了一下,刺得人好癢。定睛看時,卻是一片巴掌大的葉子從空中飛落。葉子凜然地躺在我腳下,呈現出怪異的多角形,表麵紋理繁雜,儼然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抬頭一望,頭頂隻有被光禿禿的高牆裁成一道縫子的藍天,並無樹木的枝椏。哪兒來的樹葉呢?我心裏又一陣瘮人。

怪了,哪來的樹葉呢?

終於走出了巷子。我像是扔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釋然地籲了一口氣。我們到了香餑餑街。這裏原本叫北大街,因為開著一家很有名的麵包店。平日裏麵包一出爐,香氣就彌漫全街,引得無數路人垂涎三尺。叫它麵包街吧,太洋氣,有崇洋媚外之嫌。有人套了句當地方言,管它叫“香餑餑街”,時間一久,便傳開了。

順著香餑餑街一路走下去,倘若在平時,朝南便可遙遙望見那塊高聳的“打造國家AAA級風景區青涼山”宣傳牌,更遠處便是真正的青涼山,巍峨而蕭索。然而,奇怪的是,在我的視線裏,這些平時熟稔的風景卻**然無存。高大的宣傳牌,巍峨的青涼山,椽檁林立的木料場,牛穀河上的小石橋,半山腰上灰頭灰臉的城隍廟,河對岸解放前殘留下來的用來防禦土匪的土堡子,全都憑空蒸發了。

街道上也與往日迥異。此刻正是學生放學回家的高峰期,路上的學生理應川流不息才對,但卻不見半個學生的影子,連路人也很寥寥。夕陽一盆火似的掛在西天,絢爛的火燒雲映照得天空流光溢彩。剛才走在小巷中時,太陽明明還停在頭頂,等走了出來,卻原來早已是一輪銷金的夕陽,幽幽地銜在西山頭了。路過一間飲品店時,我突然感到喉間一陣焦渴,買了一瓶廉價的瓶裝汽水,一麵走,一麵咕嘟嘟仰頭往喉嚨裏灌。

不經意間朝北一望,不禁大吃了一驚。那高大的宣傳牌和青涼山卻赫然矗立在北麵。青涼山也不是平素那副頹然枯槁的模樣,而是容光煥發、鮮翠欲滴,與宣傳照如出一轍,巍峨高聳,草木蔥蘢。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撥浪鼓似的轉動著腦袋,一會朝南一會朝北,來來回回地細瞧,想要尋出其中的端倪,但卻一無所獲。我於是深陷疑惑的迷霧之中。為什麽今天眼前的一切都與平時所見的場景相悖呢?莫非是我腦子出了問題,還是……我不敢多想。生活變得波譎雲詭,讓我戰栗不安。

走吧,發什麽呆呢?月亮公主對我說,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沒覺得不對勁嗎?我憋了半天,終於開口了。

哈哈!你怎麽擺出一副初出乍到的樣子來了啊。她抿著嘴,嘲笑我的癡呆。

不錯,眼前這個世界突然間變得異常陌生,與我平時記得的樣子南轅北轍。甚至,連時間也發生了錯位。

別發呆了,走吧。她搖一搖我的臂膀,催促道。

她慵懶的步履登時像是上了發條一樣,驀地往前一躍。這下不是讓我拖著她走,而是輕車熟路地拉著我徑直前行。我猝不及防地緊跟上去。記得上次我們是沿著南濱河路,穿過德馨廣場,繞過文化館,來到鴻圖家園和金福小苑之間的一條窄巷,巷子盡頭便是她的家。這次我們卻是沿著北環路走,確切地說,是被她拽到了這條路。我滿頭霧水,如一隻迷途的羔羊被牧人隨意驅趕著。

當我們到達那兩座小區時,它們中間的那條狹窄幽暗的小巷卻消失不見了。兩座小區緊靠在一起,中間硬生生砌著一堵牆,將它們一刀切開。她想都沒想,就拽著我進了鴻圖家園。電梯正在修理中,我們順著樓梯一級一級往上爬。

上次來的不是這兒吧?我忍不住問道。

走就知道了。我拐跑了你不成?她揶揄道。

我實在猜不透她意欲何為。她說出的話就像是吐出的一團霧靄,朦朦朧朧,混混沌沌,令我暈頭轉向,不辨東西。那條窄窄的小巷,那幢橘黃色的單元樓,那城牆般厚重的防盜門,還有那一對同居的青年男女,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我再也無法找到他們存在過的任何蛛絲馬跡了。我頭腦中關於那天的記憶明明還在,場景人物曆曆在目、清晰可辨。然而,眼見為實,鐵一樣的現實擺在麵前,不容我置辯。莫非我的意識在自欺欺人?我隻不過是在這裏癡人說夢?我惘然地質問自己。

她拉著我的手,順著樓梯飄然而上。我隻覺被一片輕柔的雲彩牽引著。順著樓梯一路爬上來,我們連個人影也沒碰見。整棟樓一片死寂,就像一隻軟體動物蛻下很久的空****的石灰質硬殼。橐橐的腳步聲,清嗓子的幹咳聲,在這個冷冰冰的水泥硬殼內,發出時而清脆、時而沉悶的回響。也許是太過寂靜了,空曠的樓道仿佛擴音器,任何細微的聲響都像滾雪球似的被格外放大。

我們爬到了四樓。就在我為整棟樓的死寂而納悶的時候,四樓右側的房門突然打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對兩鬢皤然的老夫妻。他們相互攙扶著,舉動很親密,但臉上布滿了漠然。但待我看清他們的容貌時,卻嚇了一跳。他們分明是上次我去月亮公主住處時碰到那對年青情侶。那個頭,那臉的輪廓,那眼神,再也不會錯的。男人看上去依舊老實得近乎木然,女人雖然顯出老態,但依舊風姿綽約,清麗脫俗。他們仿佛一夜之間白了頭。最要命的是,他們像碰見了熟人似的,朝我們點點頭,然後悄然下了樓。我瞪大了眼睛,目送他們詭秘的背影。

還沒到?我著實有些不耐煩了。

我們的房子在最高層,繼續走,還早呢。

她的房子究竟在哪一層呢?上次她領我去那棟像水泥橘子一樣的單元樓,她家就住在五樓,怎麽這次卻高得半天也爬不到。這棟樓高十八層,但即便如此,就這半天我們的腳程而言,休說是十八層,就是二十八層,也早就爬過了。為什麽遲遲還沒有到呢?莫非有人將我的記憶暗中做了手腳,將眼前的場景和記憶中的場景悄然篡改了?我頓時一頭霧水,倉皇四顧,步履變得淩亂,眼神變得驚慌。我求助似的抬頭望了望她的臉,隻見她的麵容素雅如菊,靜若止水,儼然一位將人世的悲歡離合全都安頓停當、正匆匆趕往天國交差的了無牽掛的天使。

我們默默地拾階而上。放眼窗外,夕陽已被西山吞沒,像一個慌裏慌張的守財奴趕著埋藏好最後一桶金子。天空變得黯淡,低低地壓將下來,顯出夜幕降臨前不冷不熱的死灰色。天空趕著黑下來,讓人猝不及防。我們繼續沿著樓梯往上爬,如西西弗似的徒勞。我有些懊悔了,心裏敲起了不滿的鼓,似乎這短暫的跋涉,業已耗盡了我全部的青春。

樓道裏的暗影四通八達,如大樹根須,到處蔓延。它們悄然爬上了牆壁,暗暗湧入岑寂的門窗裏。我的眼神變得憊怠。我抬頭望了望無盡的絕望的樓梯,心驀地黯淡了。她領著我繼續往上爬。我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徒然地回**著。樓梯沒完沒了,綿延不絕。我突然覺得,生命就像這空****的樓梯,漫長而絕望。

在這薄暮時分,不知從哪裏,抑或是從遙遠的雲隙裏,驀地飄下來一聲疲憊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