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古老的誘惑

蕭湘注視著電影院上空五彩斑斕的光柱。它如一條怪蟒在空中翻滾,恍惚中似乎嗅見了膠卷燒焦的味道。周圍人頭攢動,像一窩在黑暗的洞穴裏蠢蠢蠕動的幼獸。那股焦糊味在空氣中彌漫,繼而引起了輕微的**。她一邊注視著那根橫亙於空中的光柱,一邊感受著萬小籟那隻放在她大腿上的手掌的溫存。她隻覺那隻手似要熔接在她的大腿內側。那種來自他人肢體的溫度,帶著異樣的侵蝕感和灼燙感,讓她心裏惶惶的,擔心隨時會被燙出一個洞來。

“砰”的一聲,她隻覺後腦被一塊又空又硬的東西猛擊了一下,癢癢的,灼灼的。那塊東西順著她的肩膀滾落,借助屏幕反射出的極微弱的光線,她看見那隻是一塊核桃大小的紙團。接著,她聽見身後一陣嗡嗡嘎嘎的嘻笑聲。她知道,在她身後的某個角落裏,一定坐著幾個愛搗蛋的男生,要故意拆破他們的私情,讓她難堪。萬小籟也覺察到了,正望著她的側臉,等她露出委屈的表情,那樣子像是隨時準備著為她路見不平衝鋒陷陣似的。她似笑非笑地皺了皺眉頭,將倔強的下巴向前挺了挺,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噯,你知不知道那種東西。她突然發問道。

什麽?他語氣急切的樣子,好像生怕錯過一個從她口中吐出的字。

性。萬小籟聽她吐出這樣一個字,半晌無語。他暗想一定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不覺愣住,似在等待她能將這個千斤重的字眼再重複一遍。

我說的,就是性。她用近乎執拗的語氣,將這個字眼再次小聲重複了一遍,好像用一把小小的尖錐謹慎地刺破了黑暗沉寂的空氣。

哦,這個——他不好意思地囁嚅著,像春蠶吐絲般慢吞吞地說道。這個,怎麽說呢,應該知道一點吧。

不瞞你說,其實,男女之間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

他聽了,不禁大吃一驚。他似乎被這個出其不意的秘密重重地當頭一擊,隻覺腦袋裏驀地嗡了一下。一瞬間,隻覺一把巨大的鐵釺撬進了他的嘴,他的下上頜大喇喇地張著,持續了約摸一分鍾。他心中莫名地發怵——這種話絕不像是從眼前這個循規蹈矩的乖乖女口中吐出的。接著,隻聽見她柔聲柔氣地講述起自己的故事來。

我家牆壁上掛著一張照片,那是在我十一歲時照的。照片上,我穿著雪白的短裙,絲襪,打著蝴蝶結。身後有一架秋千,靜靜地懸在一棵粗壯的黑皮老杏樹上。照片是我表哥給我照的,秋千也是他為我搭的。他叫童慶春,比我大五歲,是我舅舅的兒子。那時候妗子常帶他來我家玩。我們在家屬樓的院子裏盡情地嬉戲,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青梅竹馬。他似乎什麽都懂,上知天文,什麽冥王星天王星,下知地理,什麽七大洲四大洋。他常常吹噓說,全世界的學問,地上的他全知道,天上的他知道一半。我於是心裏一直對他傻傻地崇拜著。他坐在秋千上,讓我坐在他的懷裏。涼風將我們推送著,在空中輕輕地**漾。他的雙手在我身上恣意地撫摸,我嘻笑著,扭著身子喊癢。和他在一起時,周圍的世界變得那樣鮮活生動,色彩斑斕,生機盎然。我隻是覺得快樂,並不多想什麽。他就像一隻大蜘蛛,編織著一張趣味橫生的網。你會嘻嘻哈哈歡笑著,投進他織就的網中,飄飄然樂在其中。

她停下來,頓了頓,似要將思緒重新梳理一遍似的,她用蔥根似的白皙手指捋了捋流瀉在酥胸旁的黑發。她的目光從屏幕的最左端橫掃到最右端,在屏幕中央盤桓流連,如同在幽深的銀色湖麵上來回逡巡,打撈一段深潛湖底多年的記憶。從音響中轟然噴出的100分貝的音量絲毫沒有衝淡萬小籟滿腦子的驚詫。他的思緒渦輪一樣旋轉,極力想像著她與她表哥之間所能發生的所有曖昧之事。

在那種時候,他會趁虛而入吧。萬小籟生了醋意,用半是調侃半是譏嘲的語氣說道。

現在想想,那時的他正值性成熟的年紀,難怪會那樣。我坐在他身上**秋千時,總覺得臀部有什麽東西,硬硬的,頂得我坐不安穩。後來我才明白那是怎麽一回事。

那時候,你應該也有反應吧?萬小籟的醋意明顯加重了。

嗬嗬,當然沒有。那樣的年紀,還沒怎麽發育呢。再說,我真的沒有這方麵的意識。但是後來——哦,後來怎麽了?

後來我們玩起了木偶人遊戲。我從沒玩過這個遊戲,是他教我玩的。先是猜拳,誰輸了就當木偶人,對方就可以觸摸木偶人身上任何一塊地方,但木偶人絕不能動,要是動了就要受罰,當王八滿地爬。你要是當了木偶人,就得趕緊數二十個數,數完木偶人就能複活。

這一定是他下的套了?

嗯,後來我才明白過來。他是想摸我,才想出這個招數。開頭幾回老是他輸,也許是他故意的吧。於是我就撓他癢癢,我真佩服他竟能紋絲不動地數完數。後來就輪到我輸了,我下定決心無論他撓我哪兒,我也一定要一動不動才行。那種傻裏傻氣的意誌竟堅決得可怕。但沒有想到,他竟將手摸進我褲頭裏。

伸進去了?萬小籟聽到這裏,驚問道。

嗯,用他的中指,持續了好長時間。明明感覺到痛楚,我卻從頭到尾都忍住一動不動。我真是傻到了家,真不知道我當時哪根筋搭錯了,一心不想服輸。

真是個下流坯子。他恨恨道。

嗯。當時他還那麽小,我也小。

影響到啥了嗎?我是說,生理方麵。

之後連續好幾晚,我下麵疼得都睡不著覺。但又不敢告訴大人,隻好一個人咬牙挨著,眼淚都流出來了,心裏害怕得要死。再後來疼痛感漸漸消失了。對這件事我一直噤若寒蟬,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哦。

真是禽獸不如,小小年紀就做出那種事。他義憤填膺道。

後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每個男的到了那個年紀都會想這種事?你那時候也有這種衝動?

哦,我也不清楚。大概……也許也有吧,但不會這麽變態。萬小籟囁嚅道。

這不叫變態!她語氣中明顯帶了怒氣,這讓萬小籟一時手足無措。表哥明明猥褻了她,而時至今日,她仍在本能地維護著他,這又讓萬小籟暗自醋勁大發,很不高興。

你恨他嗎?他試圖溫柔地叉開話題。

像他那種人,讓人很難憎恨起來。現在偶然見了麵,也隻是淡淡地搭訕幾句,很少深談,對以前的事,也都諱莫如深,裝作忘掉了。我再也沒有和他單獨相處過。媽媽依舊和以前一樣喜歡他。平心而論,他著實很厲害,應屆就考上了國防科技大學。媽媽總是拿他作榜樣勸我發憤學習。上了大學的他看上去更加文質彬彬了,但他看我的眼神卻和以前一樣,我知道那裏麵藏著些什麽。他肯定比以前更加胡作非為了,嗬嗬。她無緣無故地笑出了聲,笑聲與影片的音效攪在一起。萬小籟朦朧地感到一陣陰森感。

影片中的對話數度將她的話語衝散,說著說著好幾個詞就突然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電影的聲音。萬小籟費了很大力氣才聽全她所有的話。

萬小籟仔細注視了一下周圍。他生怕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旁人詫異的目光鐵桶似的包圍。那種感覺,就像當你回過神來時,突然發現自己赤身露體地站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樣。他的擔憂是多餘的,別人全都安之若素,依舊全神貫注於異彩紛呈的銀屏之上,並未竊聽到一絲半點她的私語。一顆顆黑腦袋齊整整地安放在座椅靠背上,讓人想起夜幕下一大片長滿圓乎乎包心菜的園圃。也許早就聽到了,心裏正在譏諷嘲笑,隻是表麵裝作風平浪靜罷了。他竊竊暗想。

這種事發生一次,就會牢記一輩子。太難以啟齒了,隻好爛在心裏。這種滋味可真不好受。蕭湘喟歎著說道,語氣中充滿了難堪和羞慚。

她像是暗示什麽似的,將一根指頭悄然塞進大腿上萬小籟的手心。萬小籟心裏一震,馬上喜出望外地盯著手看。那是她的手指無疑,她左手的中指。她白皙的中指又細又長又美,他像是攥住了一根金條一樣得意。他隻覺那不是手指,而是某種布滿電流的介質,猛地擊中了他手心的感應器。他不覺顫了一下。這種疑似電擊的感覺迫使他產生了互傾衷腸的衝動,似乎他隻有將心中的隱密也悉數吐出來,才能達到彼此的某種心理平衡。不然的話,等待他的,將會是更加強烈的電擊。說出來吧。一個朦朧的聲音從腹中傳出,不停地催促。他輕而易舉地捕獲了她的隱私,沒有付出任何辛勞,甚至連嘴唇也沒勞駕動一下,這種無故得來的收獲讓他漸生不安,像欠了她什麽似的。他的心思在蠢蠢欲動,離妥協隻有一步之遙。用秘密來換取秘密,用隱私來抵嚐隱私。他腹中敦促的聲音更加迫切了。

你有過這種事嗎?扮演的是我的角色,還是我表哥的?蕭湘似乎嗅出了他欲說還休的糾纏心境,不禁試探地問。“扮演”這個詞讓萬小籟有些忍俊不禁,隨即羞澀地笑了一下。沒想到她竟挑出這樣一個詞,將這種禁忌之事詼諧地講出來。他甚至有點欽佩她那突如其來的機警。

應該是第三種角色吧。他長籲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心底最後一點猶疑連根拔出。她略帶驚愕地呃了一聲。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記得那是我剛上初一的時候,我爸剛從隴南出差回來。他在醫院工作,是肝病專家。隴南有急診,聽說害病的是個當地的大人物。於是厚金請了他去,一走就是一個月。那天我剛放學回家,一進門,家裏靜悄悄的,隻隱約聽到微微的喘息聲和摩擦床褥發出的窸窣聲。我滿心好奇,循著聲音探進爸媽的臥室。那門竟虛掩著,留著一條巴掌大的縫子。我將腦袋探近那條縫,看見了我這一輩子最毛骨悚然的畫麵。

毛骨悚然?

嗯,這麽形容好像很不貼切,但當時的第一感覺純粹就是毛骨悚然。整個房間就像是,哦,該怎麽形容好呢?就像是通上了巨伏的電流,讓人戰栗不已。我清楚地感覺到,有一種能量將我身心全然控製住了。那種感覺——嗯,快說,到底怎麽樣?蕭湘的好奇心徹底噴發了。

就像頃刻間被吞噬了似的。

後來呢?

後來,那個晚上我第一次夢遺了。那事就好像是一條導火線,引爆了堤壩,洪流如泄如瀑。第二天我驚慌失措,像闖了天大的禍事,對誰都不敢說。我憋了一肚子無地自容的負罪感,苦挨了整整一年,真像是賴活著,度日如年呀。直到有一天終於弄明白了其中的原由,明白了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才發覺自己實在是可笑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了。

蕭湘並未追問那令他毛骨悚然的畫麵到底是什麽,怕將他推入不堪回首的尷尬境地。第一次撞見父母間的**,也許都會心生驚恐吧。她默默地想。

那不是一般夫妻的**,更像是一個男婦科醫生,對一個女病人所進行的生理檢驗。那觸目驚心的場景,也許隻有在醫院婦產科才能見到吧。那個女病人,也就是他母親,竟是那樣陶醉其中。他心裏再度回味起那令他魂牽夢縈的畫麵。

這事對你影響很大?

嗯。可以說一直盤踞在我心上,像藤蔓一樣越纏越緊,學習什麽的都有些力不從心了。從那以後,我就開始留心了。我發覺他們每次事先總是要洗澡。於是,一旦聽見浴室裏有人洗澡,我就早早地鑽到他們臥室床底下,屏聲斂氣地等他們進來。那樣子就像第一次放鞭炮,愛的要死也怕得要死。是不是覺得我很齷齪?

哦,有些。

我也覺得是。但你不知道,自打那次誤打誤撞看見了,我便滿腦子裝著這種事,就像上癮了似的。嗨,對這種齷齪事上了癮,你一定很吃驚吧?

和事情本身相比,我倒是覺得自己的感受更為重要。教你上癮的正是這個吧?

嗯,差不多就是這個。

那到底是怎樣的感受?

怎麽說呢,就像是呆在麵包烤箱裏。

啊?!她驚愕了一聲。

她眯住眼睛,極力想像著自己被渾全放在麵包烤箱裏高溫烘烤的情狀。這樣想時,便不覺渾身燥熱起來,一股火氣從腳趾一直燃上額頭來。她睜開眼,感到臉上微微發燙,周圍的空氣像被加熱了,暖暖地烘烤著她的肌膚。她懷疑是影院內烏鴉鴉的觀眾所散發出的體熱,不知不覺烘暖了空氣。屏幕上散出的光芒投射在觀眾身上,也給她臉上敷了一層顆粒狀的熒光,顯出似真似幻的妖媚。萬小籟愈看愈覺得她的臉像被幻化成了一團絢麗的氤氳霧氣,如同與現實隔了一層無形的紗,漸次變得縹緲恍惚,搖曳輕浮,快要掙脫身體飄散到空氣中去。他不動聲色地瞅了半晌,心裏神經質地抽了一下。

坐在後排的喜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雖聽不到話語,但從他們勾頭彎頸、耳鬢廝磨的樣子上,可以看出他們正互吐衷曲。這讓喜軍妒火中燒。他在時明時暗的曖昧光線裏,努力搜尋著從他們嘴裏飄出的隻言片語,但終究歸於徒勞。周圍大多數人在酣然地嗑著瓜子,發出“哢哢喳喳”聲,夾雜著瑣瑣碎碎的私語聲,像一陣黃昏的急雨,又像峻穀間湍急的流水,也像滿樹黃葉在秋風中簌簌震顫。音響的轟鳴一浪接著一浪,將室內一切細碎窸窣之聲通通卷了去,摔碎在四周黑沉沉的牆壁上,泡沫一樣消失了。

喜軍心底的某一塊地方似被勾了起來。他隻覺這種妒意焚身的感受是如此的熟稔,似曾相識,如同經過糕點店時,飄到鼻尖的香味讓他想起上一次吃生日蛋糕的情景。他心裏不覺猛地一震。是了,一定是那事還在心底隱隱作祟吧。他想起來了,就像撿起了一塊遺失多年的硬幣。

那時他很小,大抵隻有五六歲的樣子。他執拗地認為母親和父親是注定白頭偕老的兩個人,就像屋簷下作窠的那一對燕子,就像兩顆天生就蒂葉相聯地結在一起的鴨梨。父親打出生就是母親的丈夫,母親打出生就是父親的老婆,他打出生就是他們的兒子。

直到有一天,喜軍突然發現,父親並不是母親唯一的男人,母親也並不是父親唯一的女人。那天,母親讓他到地窖裏去掏馬鈴薯。她拉著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他放進又黑又深的地窖。接著,呯地一聲,窖門猝不及防地在他頭頂合上了。在他懵懂的意識裏,他恍惚發覺自己被騙了,盡管那時他不相信母親會騙他。但結果是,母親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騙子。他在黑漆漆的窖洞裏哭喊,狠心的母親竟充耳不聞。地窖裏,漫天匝地的黑暗襲卷了他。莫名的恐懼如巨潮湧來,讓他渾身打起了冷戰,呼吸困難。冷冰冰的黑暗中,突然閃現母親平日和藹的笑顏。突然,他依稀聽見一個陌生男人走進家門。那分明不是他所熟諳的父親的腳步聲。那陌生男人和母親很親熱地寒暄起來,既而傳來各種嗲聲嗲氣的撒嬌聲和嗔怪聲。他聽見了他們撩弄衣衫的窸窣聲,床單嘶嘶作響,還有母親粗嘎的喘氣聲。黑暗中,各種聲音亂箭齊發地向他襲來。

他隻覺過了好久好久,久得像是好幾年。母親終於放他上來了。她打開窖門的那一刹那,陽光像碎銀子一樣嘩啦啦灌進來。他隻覺眼花繚亂,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母親臉上仍帶著平日那副和藹的盈盈笑顏,沒有慍怒,沒有羞慚,也沒有顯出絲毫的歉意,就像平日喚他吃飯那樣淡淡地望著他。隻聽她故作驚詫地說道,剛有隻野狗跑進了院子,我急著趕它走,不小心把窖門關上了。晚上,父親和母親金剛怒目地吵起來,個個火冒三丈。爭吵的焦點並不是母親與那陌生人,而是與父親扯不清關係的另一個女人。母親唾沫橫飛,一句一遞地喊著那個陌生女人的名字,前麵綴著一大串醃臢不堪的形容詞,如同一列臭氣熏天的儀仗隊從眼前堂皇走過。母親罵得最帶勁的是“婊子”這個詞。這詞讓他困惑不已,又興趣盎然,總覺得意味深長。他稚嫩的心靈對這個詞產生了難以言說的興趣。那天,生活好像特地為他打開了一扇麵目猙獰的門,讓他知道別的男人也可能當他的父親,別的女人也可能當他的母親,眼前的這兩個人並不是注定的一對。母親盈盈的笑臉背後還藏著另一張冷冰冰的近乎森然的臉。母親和父親的身後還各自藏著另一個貌似父親的男人和一個貌似母親的女人。世界一下子複雜起來,他從此陷入了深深的惶惑之中。

在這幽幽渺渺的冥想中,不知何時,喜軍驀地驚覺,自己已被電影院漫天匝地黑暗所淹沒,被困地窖的恐懼感箭一樣嗖地襲上來,令他渾身打擺子似的戰栗不已,呼吸都不順暢了。他驚詫於,此時的電影院,著實與兒時受困的地窖一般無二,隻不過黑暗的空間膨脹了,受困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一群人。黑暗像一堵軟綿綿粘乎乎的牆,粘住了他們,也隔開了他們。此時,那個扮演騙子的女人,也正和另一個陌生男人耳鬢廝磨,縱情狎昵。今昔的情狀,竟如出一輒。相較之下,在他眼中,蕭湘似乎比母親的份量還要重呐。在記憶和現狀的雙重傾軋下,他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了。窒息感突襲而來,身體如同夾在兩堵不斷靠近的高牆之間,快要被壓得胸腔崩裂,肚破腸流。他難受得齜歪了嘴,緊緊捂住脹疼的胸口,身子彎成一張硬綁綁的弓。他冷汗涔涔地流下來,濡濕了T裇的領口。

長久以來,那個陌生男人粗嘎的嗓音,總會在他意識鬆懈的刹那驀地出現,像夏夜橫空出現的閃電,赤條條,亮晶晶,挑釁地高懸著,威逼著,倏爾寂滅,倏爾閃現。那個男人跟母親寒暄時,一定還附帶著各種形體語言吧,以示親昵或者是為了取悅。那究竟是怎樣一種親昵的形體語言,又是怎樣一副色迷迷的表情?他在凝視母親的臉龐還是胸脯呢,他的眼神一定充滿了獸欲吧——喜軍動輒便陷入如此這般的虛妄臆想中。

此時的喜軍已化身為兩個人。一個人正襟危坐在聲光交匯的電影院裏,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孩與別的男子卿卿我我。另一個人則正在漆黑陰森的地窖裏一邊哭喊,一邊亂抓亂撓,被母親突如其來的猙獰麵目嚇得驚惶失措。電影院裏的他如坐針氈,痛苦滲雜著欲念,在意念中與萬小籟展開了浴血搏鬥。地窖中的他則驚恐萬狀,黑暗中,母親的聲音飄來飄去,母親的麵容變幻無常。

母親的舉動讓他一直心寒不已,近乎絕望。他在一瞬間驚覺,就算是至親的人,也會為滿足一己的私欲而將他捐棄。情欲的力量似乎遠遠超越了母愛。有誰會知道,人皆頌揚的母愛會被深藏不露、噴薄而出的情欲瞬間軋成齏粉。活在這世上,除過自己,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來托付。這種寄宿於世的感覺像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又像蘸了水的皮鞭一樣狠狠抽在他赤條條的身上。年少不經事的他已本能地感到,在貌似溫馨的親情裏,暗藏著一口令人心驚膽戰的深潭。

他常常會想,如果這世上隻剩他與母親兩個人,他們都已餓得奄奄待斃,手頭隻剩下一個饅頭,母親會不會把那個饅頭讓給他吃,或者至少一人一半。他的思緒鍾擺似的搖擺在給與不給之間。倘若以後她再一時性起,為填滿自己幽深的欲壑,還會再次露出她那猙獰的麵目吧。他不禁妄想道。

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兒,他的眼睛忽地很亮地閃了一下——蕭湘與萬小籟雙肩緊緊靠攏在一起,親密地依偎著,無一絲兒縫隙,連銀幕中射出的光,也透不過一丁點兒。這景象火星一樣飛濺過來,灼傷了他的眼睛。他心裏像是打翻了一瓶鏹水,心被燒穿了一個洞。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極其怪異的念頭——此時的他若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瞎子,那將是莫大的幸福。

他隻覺周遭的空氣乍寒還暖,好像冷熱兩種風同時吹在他身上。四下裏偶爾會浮起細碎的私語聲,此時這聲音突然放大了幾百倍,如一隻氣很足的皮球,硬生生塞進他耳廓裏。他的腦袋隱隱作疼,一陣一陣發脹。

有人在他腦袋裏架起了一座冶煉爐。嘈雜的聲響,回憶的陰霾,還有各種荒誕譫想全都攪在了一起。思維的運行驟然失去了章法,變得烏煙瘴氣,混混沌沌的。

屏幕上的畫麵漸漸淡出,他的視線變作了一隻膽怯的花蝴蝶,緩緩飛入幽暗的花影裏。在淡出淡入的空當裏,幕布上沒有一絲光線,了無邊際的黑暗降臨了。他恍惚覺得,自己將會永遠沉陷在這黑暗的淵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