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枝來自美國的康乃馨(上)

“吱嘎”一聲,卡伊打開門,一個朦朧的身影忽地跳了進來。就在一瞬間,她本能地將槍口對準那個跳進來的人。定睛一看,卻是薩亞。她像一頭剛剛撞破捕網逃竄出來的小獸,神色倉皇,驚恐不安。她取下裹在頭上的黑頭巾,警覺地向屋內四下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身後,確定屋裏再無他人,才將門重又反鎖,隨即長籲了一口氣。

卡伊利索地收起槍,見她眉眼不對,頓生一種不祥之感。兩人都是驚魂甫定。

小娼婦,要死,嚇我一跳。不要命了嗎?差點撞到我槍口上。卡伊對薩亞的唐突造訪很生氣。

我遇上麻煩了,一定要幫我,求你。她懇求道。

你又背著我一個人出去攬活了?卡伊略一打量她,鄙夷道。

都怪我不好。快來,我邊走邊給你解釋。薩亞急急催道。

說著,薩亞拉了卡伊的手就要往外走。卡伊本能地摔開手,掙脫出來,雙手紮煞著。她那模樣就像是有人要將她從藏身的堡壘中,強行拉到外麵的槍林彈雨中去一樣,不禁擺出一副以命相抵的防衛姿勢。

求你了,我的包被搶走了。錢包,手機,證件……總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在裏麵。求你了,幫幫我。

卡伊這時才醒悟過來,緊張感消減了一大半。她整個人鬆弛下來,麵容也恢複了泰然的神色。

誰搶的?你能找到人?

一個美國兵,就在離這不遠的米格爾大街,醉得一塌糊塗。

這麽說,他還醉在那裏,沒有離開?卡伊認真追問,警覺地豎起了雙耳,不放過一絲細節。

嗯。我走的時候他還在。那裏麵可是我的全部家當。求你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你一塊兒去把你的全部家當搶回來。卡伊早就從薩亞的言語中嗅出了危險的氣味。

在這午夜危機叢生的空氣裏,這個“搶”字聽上去格外驚心動魄。薩亞聽後渾身不禁打了個冷戰,連卡伊自己也驚駭得臉色煞白。

不是搶,最好是要回來。薩亞自我寬解地連忙糾正。

這時,阿裏的靈魂攝像機依舊穩穩地架在衣櫃上方,睜著它那顆圓溜溜的波譎雲詭的眼睛,冷冷地記錄著屋裏發生的一切。它慣於沉默,卻並不甘於隅居一角,對於稀有鏡頭的捕捉,它一慣是貪婪的。它希冀著那多姿多彩的動態畫麵,如饑似渴地搜捕著那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剛剛,薩嚴撞在卡伊槍口上的那一幕,讓它突然間興奮不已。但後來,看到她們平心靜氣,娓娓而談,畫麵轉而變作一潭死水,風平浪靜,便不由得沮喪起來。

然而,它天生聰穎,嗅覺靈敏,早就從她們的言談中,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氣味,就像鯊魚嗅到血腥一般,頓時令它興奮不已,血脈賁張。

淩晨一點零三分。夜裏最詭秘的時刻。

兩人離開竹屋,順著破舊的蜿蜒小巷,一前一後疾行。燈影幢幢,明暗交織。巷道兩邊,淩亂堆著燒得黑乎乎的廢舊輪胎,散發出刺鼻的焦臭味。路旁一隻巨大的鐵皮汽油桶裏,正冒出一縷縷雜物焚燒後的黑煙。遠處依稀傳來零星的槍聲。那些地方武裝不舍晝夜地在向美軍伺機報複,還有那些宗教狂熱分子,正趁機挑起派別間的爭鬥。地上一片狼藉,烏七雜八,什麽都有,逼得她們步履顛簸,無落腳之處。為保險起見,卡伊身上沒有帶任何貴重物品,免得被洗劫一空。但卻除了一樣,就是那把舊式小灰熊。危情出現時,或許它會助她一臂之力,她想。

她倆一路提心吊膽,匆匆趲行。阿裏的靈魂攝像機緊隨其後。鏡頭中,她們單薄瘦削的背影,如同兩塊被風拂動的補丁,縫在黑夜的幕布上。她們那怯怯縮縮的模樣,仿佛兩個幸免於難的礦工,在漆黑的礦道裏擔驚受怕,艱難地探尋著出路,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隨時都在堤防礦井繼續坍塌。

混蛋,偏偏這個時候來。卡伊抱怨了一聲。

她一手捂住肚子,另一隻手扶住牆,吃力地喘息著。額頭上滲出星星點點的汗珠。突然的月經**,讓她猝然間渾身無力,麵色蒼白,臉上的肌肉因痛苦抽成一團。薩亞趕快走過去扶住她。

放紙巾了?

嗯,早預備下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真不是時候。

明知道要來,還敢接客,不怕客人發火?

我當然有應付的辦法。

真佩服你。我可辦不到。

卡伊解開褲子,在牆角蹲下。過了半晌,站起身,靠在牆上,搓熱了雙手,用掌心使勁揉著肚腹,口中的喘息逐漸變得均勻,麵色漸漸變得紅潤起來。

薩亞心裏暗暗吃驚。剛才明明疼得冷汗直冒,咬得牙齒咯嘣咯嘣直響,現在卻又像沒事人一樣。她的心像是鐵鑄成的,堅不可摧,能將痛苦像蛛絲一樣輕輕拂去。巷子裏跑過一陣穿堂風,卷起地上的沙塵,騰騰如障眼的白霧,將卡伊留在地上的那灘血悄然掩蓋了。空空的鐵皮罐頭被風吹得滿地打滾,磕得哢哢直響,執拗地撞向她們的腳跟。卡伊心裏的不祥之感更加強烈,似乎那滿地打滾的鐵皮罐頭,在一個勁地向她暗示著什麽。

夜的空氣冷冷地森然地流動,發出嗡嗡隆隆的流淌聲。那聲音粘粘稠稠的。一點若有似無的輕微響聲,一絲擦肩而過的急驟的風,都會掀起內心一陣莫大的悚懼,使人驚出一身冷汗。這就是巴格達的夜晚。毋庸置疑,百姓們正過著或已過慣了這種苟延殘喘的日子,亦看慣了毫無征兆的流血與殺戮。就像卡伊說的,在巴格達,一隻趴在驢糞蛋上的蒼蠅都比人過得舒坦,活得自在,因為它從不用擔心會被一顆不知哪兒飛來的流彈穿顱而過。再也沒人問起如此這般的話:“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們站在一片廣袤無涯的沼澤中,揚起無助而絕望的目光,倉皇地望著茫茫天地。她們穿越在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裏,到處爬滿毒蟲與病菌,死亡隻是眨眼間的事,但死亡前的熬煎卻如同漫漫長夜,輕易熬不到頭。

忽地,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嬰啼,峭楞楞劈破混沌的夜空,將這個業已淪為廢墟的城市狠狠地摑了一巴掌。但它似乎並沒有清醒過來,當然也不打算清醒。它安心成為一座廢都。

嬰啼在長長的小巷中回**,由遠而近,從朦朧到清晰,雄渾得如同雷吼長空,又輕柔得好似蠶食桑葉。它隻脆脆地啼了一聲,又重歸寂寥,餘音嫋嫋,似有若無,讓人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幻。她們佇立在小巷深處,滿臉疑雲,躊躕不已,像是竭力從一個駭人的夢魘中掙脫出來。

薩亞拉了拉卡伊的衣袖,結結巴巴道,是不是有鬼啊,你聽。她說時,已不由得渾身篩糠似的亂抖起來,將脖子深深縮進了領口。卡伊一把抱住她,緊緊箍住她的肩胛骨,像扶住一棵站在懸崖邊上的搖搖欲墜的大樹。

像是個出生不久的小孩。

不會是棄嬰吧?

很可能。聽聲音離咱們不遠。

咱們都是泥菩薩,自身難保。還是走咱的路,不要管的好。

卡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她們都心知肚明,在這樣槍炮橫飛的亂世裏,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會給她們帶來多大的拖累。倘若發了善心,那以後的日子簡直像噩夢一樣,不可想象。

就在她們神魂甫定的當兒,那嬰啼聲嘎然而止。她們又向前行了數十步,停在一個三岔路口。薩亞突然裹足不前,踟躕起來。

應該筆直地一路向前,走出巷子,還是往左折進另一條巷子,再拐一個彎兒,打截兒到達目的地?

薩亞猶豫了良久,卡伊就早看出了她的心事。薩亞在極力躲避剛才啼哭的那個嬰兒。那就像一枚埋在半途中的地雷,令她心驚膽戰。此刻,嬰啼捉迷藏似的不見了。她們無法分辨那嬰兒身處哪條巷子。在這朝不保夕的年月,棄嬰著實屢見不鮮。丟棄路旁的嬰孩,大多頃刻間便一命嗚呼。她們時常在某個犄角旮旯裏,見到裹在破衣破布裏的死嬰。那孤零零的,冰冷而僵硬、鮮活而稚嫩的屍體。但倘若她們見到一個活生生的嬰兒就這樣被棄在路旁,黑溜溜的眼珠直瞪著她們瞧時,她們又怎會置之不顧呢?那將是對她們天生母性的極大挑戰!她們猶疑著,徘徊著,徬徨著,經受著內心的煎熬與掙紮,還有自欺欺人的逃避與無奈。

該走哪一邊呢?薩亞的語氣像是在哀求卡伊,給無法抉擇的她一個明確的答案。

還是怎麽來的就怎麽走吧!

薩亞望著左手邊那條黑魆魆的小巷,凝視良久。顯然,她是從這條小巷回來的。

那就走這條吧。仿佛神經信號的傳遞遇到了障礙,從她說完話到邁出步子,這中間隔了不下十秒。

她們轉身向左,踅進那條可以打截的小巷。她們那股踟躕不前的惰勁兒,就像不是主動走進了小巷,而是被那條巷子給硬生生拖了進去。她們一聲不吭地朝前走,耳旁盤旋著不可捉摸的嗡嗡聲。她們的內心如同貯滿恐懼的淵藪,那些雜亂無章的聲音像成群結隊的蚊蚋,劈頭蓋臉從那裏一擁而出,令人發怵。

路麵上橫躺著各色垃圾,腳踩在上麵,發出嘎嘎喳喳的詭異聲響,像一個人在疼得呲牙咧嘴時,發出的怪聲驚叫。刺鼻的怪味一路彌漫,揮之不去,把她們的身子都熏臭了。卡伊輕聲抱怨起來,帶著貧民窟特有的蹩腳口音,罵了一句髒話。薩亞愣愣地望著她,試圖從她身上汲取一點勇往直前的勇氣。

在她們轉過第二個彎的當兒,那靜默了好久的嬰啼忽地又響起,如平地一聲春雷。她們觸電似的渾身一顫,身體猛然變得僵硬,比見到了蛇發女妖美杜莎還石化得厲害。這淒惶的聲音就來自她們前方的垃圾箱背麵。這一回,這脆脆的聲響不再雲遮霧罩,不再若隱若現,它像拂去厚塵的碑文一樣,昭然赫然地躍入眼簾。

她們召喚著走上前去。在各色垃圾的圍拱中,一隻又皺又髒的繈褓蔫了吧嘰地躺在地上,湊出淒切蒼涼的生命音符。在沒有光亮的黑漆漆的小巷裏,這個鮮活的小生命儼然隻是一瘩疙會啼哭的垃圾。

是毅然決然地走開,還是繼續停留?她們做著最後的掙紮。幾乎看不到那嬰孩的模樣,不知是胖是瘦,是白是黑,是醜陋還是俊俏,眼前隻是一疙瘩望不透的漆黑。但可以清晰感知到,這顆正在黑暗中不停跳動著的鮮活心髒,這個極度陌生而又富於存在感的微弱的靈魂,是多麽渴望被拯救、被嗬護、被愛撫。嬰啼斷斷續續從那裏傳出來,亂箭一樣射向她們母性的心房。她們隻覺自己的心房,已被那啼泣聲穿得千瘡百孔,像投在開水中的巧克力糖。

薩亞還在發愣,卡伊卻早已當機立斷地大步上前,弓下腰,雙手摸索著撥開團團簇簇的垃圾,將繈褓小心翼翼地托起來,抱入懷中。那嬰孩突然停止了啼泣,像隻被收留的迷途的羔羊,滿臉驚詫與喜悅。黑暗中,四目相對。卡伊隻覺那嬰孩的雙眼生得格外漂亮,黑珍珠一樣泛著熠熠的光采,炯炯有神地盯著她看。

瞧!是個男孩!看在這麽一雙漂亮眼睛的份上,咱們留下這小東西吧。卡伊似乎感到太壓抑了,於是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道。

帶著他一塊兒去嗎?薩亞擔擾道。

當然不行啊。先得把他安置好才行。

你是說放在竹屋?

嗯,等把這小東西放在那裏後,我再折回來。你就在這裏等我,一步也不要離開。明白?

啊?哦,知道。可……驚動了別人怎麽辦?

這個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哦……

你要是害怕,可以陪我多跑一趟。

還是等你好了。

卡伊的話刺傷了她的自尊,她假裝勇敢地選擇了原地等待。在這黑漆漆亂紛紛的夜裏,天知道她有多麽膽怯,恨不得一刻不離地與卡伊呆在一起。然而,她的突如其來的自尊,此時卻占了上風。

那就乖乖等著吧。

卡伊說完,一轉身,邁開流星大步,揚長而去,很快淹沒在小巷無盡的黑暗中。

阿裏的靈魂攝像機,這隻砍掉雙翼的長相畸形的蝙蝠,帶著一種不可告人的哀怨,幽幽地懸浮在森然的夜色中,與夜色渾然一體。它無意於偷懶,隻是此時,相較於卡伊的義舉,身陷孤寂中的薩亞對它更具吸引力,更值得它去刻畫。於是,它果敢地留下來,睜著那隻圓乎乎、光溜溜、閃著詭異光彩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卡伊的突然離去,讓薩亞一時顯得惶遽不安。她不住朝小巷兩頭恓然張望,腦袋一左一右機械地轉來轉去,從小巷這頭到那頭,雙眼應接不睱,像是疑心從那連綿無盡的黑暗林莽中,會突然撲出一隻張著血噴大口的怪物來。她在殷切期待著什麽,又在歇斯底裏抵擋著那期待之物。她深覺不可思議,與卡伊一起走時,周圍明明亮著好大一塊,並不覺這夜晚黑得駭人。但等到隻剩她一人時,仿佛周圍無盡的黑暗不謀而合地悄然聚攏過來,向她逼近,藤一樣爬滿她的身體,幾乎要紮根到骨頭裏去。她被黑暗渾然裹了個嚴實,以至於感到窒悶,漸漸喘不過氣來。

驀地,在小巷的半空中出現了一個邊緣泛白的怪圈,裏麵充滿氤氳的黑暗,翻滾著,激**著,漫卷著,似大海在咆哮,波翻浪湧。夜色不斷向裏穈集,收縮,盤踞,流沙一樣凹陷進去,凝成一顆濃黑的堅硬的核。凹陷的地方,漸次形成一個臻於渾圓的洞,如一隻饑餓的嘴巴,不斷舔食周圍的黑暗空間。從那凹陷的黑洞裏,傳出嗚嗚的呼嘯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倏爾變作鬼哭狼嚎,倏爾又轉為風聲鶴唳。這些虛無的聲響,引發了空氣長久的震顫,周圍變得死寂駭人,又嘈雜煩擾。靜與鬧的交替,猶如兩根握在壯漢手中的鼓槌,輪流敲打她倉惶不安的天靈蓋。

她忽地隻覺身處了無端涯的荒野裏,****悠悠,猶如飄蓬一朵,身不由己,隨風而來,隨風逝去,似要飄出六合之外。世界在黑暗中不斷變換著顏色,那是一種全憑主觀意念塗抹上去的虛擬光彩,隻消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無蹤,被旁的顏色所替代,如同中國川劇裏的變臉。四周景物經她肆意勾勒,變得光怪陸離,一層又一層,不斷剝離著五光十色的麵具,作弄她驚惶的眼球。她不禁訝然自問,她眼中所見之物到底是真實景像,還是內心恐懼的幻影。

眼前的黑洞更加深邃,更加陰森,讓人疑心隨時會跳出駭人的龐然大物來,到時隻怕會將她一口吞噬。她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冷汗不覺從脊背滲出。她突然想到卡伊和那嬰孩也許已經被那怪物吞噬,屍骨**然無存。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氣味,像無數隻長滿芒刺的透明的海蜇,密密匝匝地滋生在空中,紮遍了她的全身。她渾身的毎一寸肌膚都因這刺痛而抽搐不已,如同顫動的琴弦。

遠處,隱約傳來一陣密疾的槍聲。她聽見那隻潛伏在黑洞中的怪物毛皮相摩,窸窣作響。它的尖爪暴出樹藤一般粗的青筋。它匍伏在黑暗深處,正齜著白森森的利齒,嘴角淌出粘乎乎的鵝黃的涎液。黑暗中射出兩道冷幽幽的綠光。那是它那雙綠熒熒的眼睛發出的。它正要伺機撲出來。她們在進行心靈博弈。她不敢往洞中張望,怕它察覺到她的膽怯,趁勢不顧一切地撲出來。她僵著身子,一動不動,隻覺在劫難逃。她望了望天空,辨不清那低垂著的,是厚厚的雲層,還是黧黑的蒼穹。

她目光惶惶,像兩條受驚的沙丁魚四處遊移,在地麵上,牆壁上,屋簷上,空氣中,拚命尋找著一個藏身之所。傾圮的矮牆、破損的水泥墩、滿地的瓦礫和磚塊、隨風揚起的燒敗的煤灰、踩上去嘶嘶痛叫的碎玻璃渣子、歪在牆角的燒焦的汽車輪胎……此時,它們全都朝她頻頻做著鬼臉,譏笑著她的懦弱,仿佛一群袖著手圍站在刑場邊上的玩世不恭的看客。

那怪物終於將頭探出洞窟,接著一躍而出,但卻並沒有像預料中那樣將她撕碎,而是踱著生有厚厚肉掌的四足,徐徐地悄然靠近她,像潮水一點點吞沒堤岸一樣,不動聲色地將她從頭到腳一點點往下吞咽。她感到窒息,胸口又憋又悶,如同壓著一塊沉重的磨盤。腦袋裏嗡嗡作響,可以聽見怪物喉中發出汩汩的吞咽聲。如同一根絕望的木樁,她被直掇掇地叼起來,在半空中掙紮。她深信自己將會在下一秒轉化為另一種存在,譬如胃液,譬如糞便。

就在她準備赴死的刹那,本能地想起了遠方的父母。她想起了被母親帶到巴格達廣場,將她賣給老鴇的那個清晨。那天陽光燦爛,她抬抬頭,仰望了一下天空,萬裏無雲,天藍得像小時候過生日時,父母送給她的藍色水晶球。在人聲鼎沸的廣場上,她母親卯足了勁跟老鴇討價還價。她在一旁安靜地看著,腦子裏一片空白。她聽見母親索價30第納爾(當地貨幣名),但對方卻執意給20。母親簡直要大發雷霆了,說出這個價簡直是一種侮辱。母親最後還是妥協了,以20第納爾成交了。她至今為母親沒有得到理想的數目而遺憾,也為自己感到不值。如果以30第納爾成交,至少說明自己還比較值錢。這對當時的她而言,無疑是一種寬慰。母親將她交到老鴇的手中時,她哭得歇斯底裏,世界頓時泡在一團朦朦朧朧的鹹水裏。她依稀看見母親身子微側,右手舉起又放下,像是在擦幹淚水。母親當時真的哭了嗎?她至今心裏還疑疑惑惑的,不敢確定。

既而,她又想著20第納爾可以給家裏買些什麽。全家已經斷糧一個禮拜了,隻靠清淡無味、照見人影的菜湯度日。兩個不滿十歲的弟弟餓得嗷嗷直叫,總是纏著母親哭鬧不休。母親也許會像往常一樣,用這些錢為家裏重新醃上一大罐橄欖,毎頓飯前嚼上幾顆。再買上幾袋大米,做香甜可口的古斯和多爾麥。興許還會特地改善一下夥食,吃上底格裏斯河烤魚呢!她那年剛好到了出嫁的年齡,但戰爭奪去了她未婚夫的生命。她隻見過他一次,是個開朗帥氣的小夥。她記得他躕躊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給她講了個笑話。其實他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但是他講完時習慣性的眨眼動作,卻惹得她大笑起來。

她的神誌漸已昏沉,恍恍惚惚,悠悠****,身體輕飄飄的,如卷在風中,天旋地轉,無所著附。她依稀嗅見遠處——像是從腦海深處——飄來一縷縷熟悉而溫暖的香味。那是剛剛醃好的橄欖發出的,也像是葡萄幹和豆子覆蓋著炒米飯的古斯散發出來的,又像是被新鮮的葡萄葉裹住米飯和肉餡而燜熟的多爾麥飄散出的香味。

她就這樣了無聲息地從容死去,安然躺在黑夜蕭殺的懷抱裏,像一顆沉入幽深井底的石子,丁咚的餘音似乎還在井欄間、轤轆上徐徐繚繞,如雲煙,如霧靄。她的呼吸並沒有嘎然而逝,她的脈動也並沒有驟然停息。她隻覺自己已渾然融入宇宙的無限混沌中。它呼氣,她也呼氣。它喘息,她也跟著喘息。她的喜怒哀樂隨它而生,也隨它而滅。她們已達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境界。死去之後,她隻覺她的生命廣闊無垠地散開,延伸,連綿不絕,與自然的氣息渾同,與天地萬物相互感應。她並沒有寂滅,而是獲得了無限壯闊的生命。她仍繼續著新陳代謝,隻不過沒有能量的消耗,也沒有廢物的產生,隻是純粹從自然中汲取力量,又釋放到自然中去。她的身體隻充當著某種具有感知能力的器皿,如同一截傳輸能量的蛋白質管子。她的靈魂空空如也,又覺快要膨脹得滿溢出來。恍惚間,人間的一切苦都是她的苦,一切悲亦都是她的悲,卻又一轉念,在她心上化作一片虛妄的霧靄,於是她覺得自在,歡喜,空靈,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寂滅,自覺能渡一切苦,能除一切厄,心無懼怖。她活著時,靈魂帶著沉重的軛,死後,卻如蝴蝶般輕盈,栩栩然翩躚於塵世之上,人間的悲苦已通通化作空相,並無一絲掛礙停留心上。她慶幸自己能這樣死去。

她並沒有沉淪於死的悲戚中,而是在死亡祥和的蘊藉之中翩然起舞。不知從哪裏吹來陣陣清涼的風,穿透了她的身體,沁入她的心脾肺腑。她從來沒有感到過如此清涼爽朗。與她相比,那雲已算不得怎樣悠閑,那雨亦再算不得怎樣清爽了。她的靈魂得到了徹底的淨化,變得空靈剔透,聖潔光亮,不染一塵。人間煙火,是非紛爭,於她不沾不惹。

她暢然沉溺在這死亡的虛靜與快感之中。

突然,她隻覺魂魄隨風激**,像斷鴻零雁,不由自主,任憑擺弄。它倏爾被撕裂,吹散,變作破布似的碎片,翩翩地散開;又驟然聚合,折疊,扭股糖似的扭成一束,忽而又被攥成麻花似的一團。她的靈魂無端地被捶,被摑,被扯,被撕,被戳,被捅,被杵。

隨著一陣眼皮近乎被割開的痛楚,她醒了過來。周圍仍舊陰森森的,黑得瘮人。身旁卡伊正拚命搖撼著她的肩膀,像是要把她從噩夢的泥淖中一把揪出來。卡伊望著麵無血色的薩亞,驚得說不出話來,揣度著剛才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薩亞恍惚了一會,懵懵的,對此閉口不言,諱莫如深。剛才發生的一切,似乎成了她和黑夜達成的一項難以啟齒的私密契約。

咋回事?你像是站著睡著了一樣,搖了你半天才醒過來?

我剛看見了一些東西。

卡伊怔怔地望了她一眼。

我看你這小娼婦是瘋魔了。

兩人一邊搭話,一邊往前走。

你有沒有被黑夜吞噬過?

被黑夜吞噬?

簡單點說,就是這樣。

哦,你問得真奇怪,讓人不知所雲。

我剛才就是在經曆那種體驗。

卡伊不置可否地輕輕“哦”了一聲。

真不可思議,看上去像是魘住了一樣。

嗯。對了,那小東西咋樣了?

放心吧,他會很乖的。

你會成為一位好母親的。

卡伊幾乎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母親。她這是第一次聽別人這樣說,不禁幽思萬千,感慨叢生。在不久的將來,她真的會為人妻母嗎?但她總隱隱約約地疑心自己等不到那一天。她這樣想時,一種類似母愛的情愫幽幽地從心底萌生出苗芽,破土而出。她每天都能看到或聽到人的死亡,什麽時候會輪到她呢?應該快了吧!她算不上悲觀主義者,但一直以來,對自己冥冥中的夭亡似乎比任何事情都更加確信。所以,聽到薩亞那話時,心中又是感慨,又是傷悲,又是無奈。

夜涼了。寒氣重了。凜凜寒風針一樣紮著她們嬌嫩的肌膚。她們的跫音在黑沉沉的小巷裏回**著,回**著,像疲憊的旅人的歎息。

淩晨兩點了吧?

嗯。大概吧。你確定他還在?

那家夥早就爛醉如泥了,沒那麽容易離開。

萬一碰上的是條瘋狗,咱就跟他拚了。

轉過下一個小巷的拐角,就到了瑪莉亞大街。她們相互對望了一眼,像是在尋找安全感。夜空不知什麽時候冒出幾粒孤寂的星子。黑棉絮般的臃腫的雲團低垂著。

瑪莉亞大街空****的,如天空一般廓落。街道兩旁挺立著高大筆直的棗椰樹。夜風拂過,樹影婆娑。狹長的羽狀複葉形葉片隨風抖索,窸窸窣窣,發出流沙般細膩的響聲。沉甸甸的棗椰隱約可見。路燈隻剩一盞,孤獨地佇立著,遠遠發出蒼白的微光。

一個鬼影也沒有。卡伊輕聲抱怨道。

怎麽會呢?

兩人隨著薩亞注目的方向徑自走去。在一座門麵陳舊的小酒館前停下來。酒館早已打烊,裏麵空無一人。酒館老板晚上另有居所。在遠處昏暗路燈的映照下,隻見酒館門前坐落著一座模樣怪異的花園。那些花草長相奇醜,卻相當繁茂。看來酒館老板的意圖,似乎並不在於觀賞,更像是當成一塊遮羞布,遮住酒館破損的牆基和塌陷得一塌糊塗的台階。

就是這個小酒館?沒記錯?卡伊質疑道。

嗯,就是這兒,不會錯。

小酒館周圍四顧廓然,隻聞夜風拂過花園裏草木時發出的劈劈沙沙聲。

那是什麽?

隻見花園深處,在黑壓壓的草木枝葉的掩映下,一個黑咕隆咚的圓嘟嘟的物什躺在那裏,發出若有若無的鼻息聲,聽起來就像春蠶在桑葉上徐徐爬行。

薩亞屏聲斂氣地走過去,將身子往前一探,凝視良久,不覺“咦”了一聲。

這裏躺著一個人。

卡伊也邁步上前,端詳半天,既而用腳尖輕輕碰了碰那人的衣服,說,果然是個人。你說的不會就是他吧?

就是他,不會錯!

毫無紀律的家夥。我要是他上司,不關他禁閉才怪呢。

咦,咋不見我的包呢?

好好找找,可能扔在附近。

兩人將四周找了個遍,連花園也翻了個底朝天,就是不見包的影子。

自己長腿跑了不成?

隻剩他身上沒找了。

兩人像注視一頭沉睡的野獸似的,盯著眼前這個醉得不省人事的美國兵。

最好把他翻過來。

話一出口,薩亞心上咯噔一下,猛地一怵,並不敢上前一步。

把他翻過來。卡伊用命令的語氣道。

薩亞一驚,愣愣地望著她,遲遲不敢動手。

隻見卡伊從懷中將她那把小灰熊掏出來,哢嚓一聲,將套筒一拉,兩手緊攥著,右手食指緊扣著扳機,槍口對準躺在地上的美國兵。看那樣子,隻要他動一動,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把他翻過來。卡伊又重複了一遍命令。

薩亞仍未從剛才的驚悸中回過神來。隻見她表情木然,麵色煞白,僵僵地站著發愣。

不然換一下,你拿槍,我去翻他身上。卡伊鄙夷起薩亞的膽怯來,語氣夾雜著冷冰冰的藐視。

這話刺痛了薩亞的自尊,這也正達到了卡伊的目的。隻見薩亞鼓起全身的勇氣,顫巍巍地邁步上前,腿上像綁著兩個沙袋。她一把揪住士兵的軍衣,先是輕輕地搖了搖,既而將他的身子往外側一扳,翻了過來。他身下赫然露出一物,鼓鼓的,正是薩亞的手提包。他麵朝天躺著,仍在醉夢中,發出響亮的齁聲。

卡伊迅疾蹲下身,一手將槍指住他,一手將他的槍從槍套中拔出來。這是一把現代製式“勃來塔92F”手槍。見卡伊做好了防備,薩亞的勇氣增了幾分,悚懼減了幾分,也像是被卡伊的勇敢所感染,一個箭步上去,動作麻利地拾起地上的包,拉開仔細一看,慶幸各樣東西俱在。

就這樣把他處理了吧?卡伊將冷冷的槍口對準士兵的前額,似乎那士兵隨時都可能一躍而起似的。此刻,她一臉的冷酷,腮幫子鼓得硬硬的,充滿了戾氣。

等等,讓我來。薩亞從容地蹲下身,在那士兵身上摸來摸去,繳獲了三件戰利品。一包萬寶路,一隻打火機,一隻厚如熊掌的皮夾。她眼中射出驚喜的光,得意地說道,就當是支援貧困人民。

隨之,薩亞從皮夾中掏出一疊厚厚的美鈔。砰地一聲,她打燃打火機,豆大的蔚藍色火焰,映亮了她們驚慌失措的沒有血色的臉頰。

仔細一翻,皮夾的夾層裏還有旁的東西。一張全家照。一朵幹癟癟的慘紅的花朵。還有一張證件,上麵寫著他的名字:盧卡斯。

那張照片中有他、妻子和他們剛會走路的孩子。在昏慘慘的豌豆大小的光焰裏,他們三人的麵容如同魅影般若隱若現。他們麵帶微笑,小孩笑得很憨。照片中洋溢出的幸福感與此時的肅煞氣氛格格不入。

卡伊將薩亞手中的照片一把打歪了,不想讓她繼續陶醉地看下去。

這是海棠吧?薩亞問道。

不是,是康乃馨。卡伊糾正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花朵上。我小時候在一個遠親家裏見過這種花。

砰的一聲。打火機熄滅又點燃。兩人久久注視著這朵幹癟癟的康乃馨,猜想它背後深藏著什麽故事。

看著看著,卡伊已是淚流滿麵。她喉間哽咽著,嘴唇顫抖著。

薩亞傻了眼,不知這尋常的花朵竟勾起了卡伊的傷心過往。她分明感到有某種東西熱烘烘地從她心裏流了過去,像在寒冬天氣喝下一口滾燙的麵湯。

她也簌簌地掉下淚來。隨即,她將皮夾裏的東西裝好,重又塞進盧卡斯的上衣口袋裏。

赭黃的昏暗火光映照在慘紅的康乃馨上,乍看之下,仿佛兩瓣布滿血痂的美人的唇。

真的要扛他回去嗎?

薩亞吃了一驚,眼睜睜看著卡伊收好槍,徹底解除了防備,蹲下身攙住士兵的右肩,奮力往起扶。

嗯。留他在這兒,肯定活不到天亮。卡伊一反往常,變得出奇冷靜,隻淡淡地應了一聲。她知道如果放著不管,他會被人拿石頭砸死的。她在等待薩亞過來搭一把手。

就為了一朵蔫不拉嘰的康乃馨?薩亞質疑的語氣又硬又重,如一塊暴露在冬天早晨寒風裏的石塊,顯然是在提醒卡伊腦子放清醒點,不要不計後果,感情用事。

別問那麽多,先扛回去再說。卡伊回答得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