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噓!小點聲,別吵醒死者

阿瑟神情頹唐地從主競賽單元的展映會場走出來。他腳步很輕,悄無聲息,像一隻走在地毯上的貓。他的臉,被IMAX巨型屏幕上散射出的繚亂彩光映襯得有些失真。麵孔隨即變得抑鬱,既而又沮喪起來。他推開隔音極好的密閉的門,踅到走廊盡頭,折進衛生間。

衛生間裝潢很雅致,甚至有幾分奢侈,頗見匠心。儼然是在強調惡濁之地也能變得如此賞心悅目。雖然阿瑟滿腹心事,但如此設計優美的衛生間還是讓他心頭掠過一絲淡淡的愜意。

他坐在馬桶上,雖是炎夏時節,仍覺有些冰涼。來自亞得裏亞海的季風帶著鹹鹹的魚腥味和腐爛的海帶味,從窗縫擠進來。他點了支煙,煙霧立即吞沒了他的臉。此時,衛生間裏靜悄悄的,隻有金黃色的光線在晃動,仿佛無數根繩子。小槅子的門緊關著,他還不放心似的撥弄了好幾遍。不知道為什麽,他近來——或者說,自從拍這部《撒旦的後花園》以來——心裏總缺少安全感。現在他感到略微的安全,暫時沒有人會用探尋的眼光打量他。一直以來,當別人打量他時,他隻覺那些目光像一台挖掘機在來回不停地鑿挖他的靈魂,等他轉身回避時,已覺靈魂被可悲地掘出一個深坑來。

他與生俱來就缺少與別人對視的勇氣。小時候,暗戀過鄰家女孩莉娜,後來聽說她放煙花,不小心衝瞎了一隻眼睛。他滿含傷悲地跑去探望她,但當她站在他麵前時,他始終找不到與她對視的勇氣,像一隻泄了氣的癟塌塌的皮球。離去後,他想破頭都想不起她到底瞎了哪隻眼睛。為此,他一直暗暗罵自己是懦夫,沒出息的懦夫。

冰冷的馬桶漸漸變得溫熱,而且粘乎乎的,與他的臀部緊緊粘在了一起。他隻覺有一股氣從體內被抽出來,源源不斷流進馬桶。他的臀部毫無保留地架在馬桶上。他為此覺得惴惴不安,疑心會有什麽尖細的異物從馬桶裏鑽出來,箭一樣射進他肛門裏。他這樣一動不動坐著時,恐懼像捅爛的馬蜂窩似的,一陣一陣劈頭蓋臉襲來。他隻覺連挪動屁股的力氣也沒有了。煙霧從忽亮忽暗的煙頭裏冒出,徐徐上升,如一隻渾身毛楞楞的白色的大蜘蛛,順著牆壁往上爬。他疑心它是故意將他的眼睛罩住,想要毒害他。

經過三個多月晝夜不停的加班,影片《撒旦的後花園》的後期製作終於按期完成,剛好趕上赴意大利參加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影片不負眾望地闖進了主競賽單元,然而在他看來,觀眾,包括評審團評委看到的,隻不過是人類世界蛻下的一具滄桑而又華麗的殼,而他卻從中吸飽了這世界體內腥臭的膿血。他們這幫無聊的電影人,無非是通過販賣一部分人類的罪惡和另一部分人類的痛苦,從而將名利和榮譽堂而皇之放入自己的口袋。他扛著攝像機忠實記錄著同類的殺戮和死亡,在此之間,他表現出的冷漠和麻木連自己都感到吃驚。他的心像高高插在失守的城牆上的被焚了一半的旗子,呼啦啦機械地戰栗著。

他出來時,正在播放一部反應南非礦場工人的黑人影片,下一部便輪到他們的《撒旦的後花園》。估計已經開始了吧。他心裏揣測著時間的流速,估算著播放進度。他看著眼前的煙霧,恍惚間生出騰雲駕霧之感。在煙繚霧繞中,他腦海裏驀地響起南非礦場工人叮叮咣咣敲擊聲。他們臉龐黝黑,身形瘦削,佝僂著弓一樣彎曲的腰。他們脅下的兩排嶙峋肋骨像火柴棍拚成的,峭楞楞的,頂著一層皮革一樣黑亮的薄薄的肉皮。他們像一群沒有靈魂沒有知覺的史前動物。有個礦工抬起疲憊的頭顱,用哀怨的眼神望了阿瑟一眼。阿瑟心裏猛地一悸。

香煙繚繞升騰。他的腦袋如一隻冷冰冰的容器,盛滿了父輩們殺戮的陰影、死者的殘骸和曆史的瘴氣。他思緒紛繁,時而像一條受驚的蛇,肆意暴走;時而像個挑山工,氣喘籲籲,舉步維艱,在撲朔迷離的時光邃道中匍伏著,踽踽獨行。

他知道,再過兩三個小時,經世界各國媒體一曝光,他將與他的新作一起,成為世界影壇的新寵。他將再一次成為全球媒體競相關注的焦點,舉世矚目。不過,就算一時名聲大噪,也在他心上激不起多大波瀾。記得剛出道時,他以處女作《石頭的欲望》讓那些影界泰鬥拍案稱奇。他初出茅廬,便受到前輩如此青睞,不禁備受同行嫉妒。那份心潮澎湃,那份春風得意,讓他恍然有了王者的幻覺。可如今,那份心境早已一去不複返,影壇的窮形盡相他已盡覽無遺。那些圈中人的生活跟演戲差不多,甚至更虛妄。劇裏劇外,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善惡美醜,早已渾沌難辨,像個醬缸。也許連他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吧。他早已厭倦了執導生涯,甚至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那些所謂影星大腕,在他看來,不過是些粉墨登場的跳梁小醜。影視界隻是個吵嚷嚷叫喳喳的名利場,披著藝術的外衣,你方唱罷我登場,上演著一場場虛熱鬧、假繁華。

一支煙將完。他煙癮方酣,又掏了一支,對著上一支的煙屁股續上了火。他用力吸煙的“噗噗”聲,一瞬間被誇張地放大了。他鼓起腮幫,嘴隨即變成了一隻小小的簸箕。他的思緒如煙,飄搖不定,紛繁零亂,枝椏繁茂。第二支煙吸罷,他隻覺渾身通了經絡,活了血脈,格外酣暢,格外受活,幾乎步入了飄飄欲仙的境地。是了,到底是加了粉的,一下子就有了羽化登仙的感覺。這是他特地托人從黑市買的“仙人遊”,靠了它,他才能短暫地告別俗世,脫胎換骨,當一會子仙人,嚐盡逍遙快活。話說回來,他已當了好多年“仙人”了。他現在真正需要的,不是女人,也不是金錢,而是這份飄飄欲仙、超凡脫俗的感覺。一個徹頭徹尾的感覺派,他心裏這樣自嘲。他已深深沉醉於這種通過強行改變神經機能而產生的美妙幻覺中,盡管明知是自欺欺人。

這隻白色的大蜘蛛不僅沒有謀害他,還將他溫柔地摟抱在懷裏——這樣說也許太唐突——但這感覺真的竟像投在母親的懷抱裏一樣溫馨、安適、甜蜜。他是醉了,酩酩酊酊地,沉浸在這譫妄的夢幻之霧中。

煙霧朦朧中,他惺忪迷離的雙眼,驀地瞧見地上有什麽東西正破土而出。那些沾滿血汙的繃帶。爬滿蛆蟲的傷口。像折斷的枝條一樣左搖右擺的斷臂殘肢。生滿暗紅色鐵鏽的槍械。這是一群在伊拉克戰爭中陣亡了的士兵。他們不甘心就這樣隨塵土草草埋掉。他們不斷地從地底下爬出來,大約有一個班的人,口口聲聲叫嚷著要為自己討個公道。

阿瑟見狀,驚恐萬分,拚命地攔住他們,並連連勸說。

他好言相勸道,這裏可是國際電影節的放映會場,你們千萬不要搗亂。

此時,衛生間黑壓壓站了一群人。當然,嚴格說來,是屍體。地板毀壞殆盡,滿地的碎磚斷片,狼藉不堪。他們一出來就開始嘵嘵不休地吵嚷,焦躁萬分,像是站在著了火的鐵皮屋頂上麵。他們著實在地下憋得太久了,如今個個都成了話癆。

他們有的嚷著要回家看剛出生的女兒。有的抱怨政府太小氣,撫恤金少得可憐,叫囂著要去找總統算賬。有的儼然變成了戰爭狂,提著機槍揚言要上戰場繼續衝鋒陷陣,攔都攔不住。有的呲著滿是血痂的嘴巴怪聲嚷嚷,說好下個月給房東付租金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言而無信。有的神智已然昏聵,陷入深深的迷惘中,倚著牆角一麵歎息,一麵獨自呢喃:該幹點什麽?

來自大海對岸柔軟的陽光,被銀灰色的窗欞裁切成中規中矩的方塊。菱形的光柱邊緣鋒利,透過窗玻璃跨進屋子,打在布滿花紋的白瓷地板上,像敷了一層金黃色的霜。死者們左衝右撞,踩碎了光斑,劃破了光柱,攪動著一屋子淩亂的光影。眼看這場麵一發不可收拾,阿瑟心裏惶亂不已。

走廊裏突然傳來一陣尖厲的驚叫,伴著鼓點般雜亂的腳步聲。原來就在他們將阿瑟圍在垓心的時候,有幾個士兵早已衝出門口,奔入走廊了。逗留在走廊裏的工作人員,一看這些半人半鬼的士兵,早嚇得魂飛魄散,一迭連聲地驚叫,倉惶四竄。

這些模樣恐怖的死者像魚一樣遊進每一個房間。很快,整個大樓就被淒厲的尖叫聲響徹。人去樓空,剛才還門庭若市的樓宇猛然沉寂下來,變得陰氣森森。士兵們亂嚷亂闖,如一群饑餓的蚊蠅。阿瑟在暴走的士兵間極力周旋規勸,儼然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

不久,樓下響起警報,此起彼伏。警車橫七豎八紮了一堆。救護車“嗚哇嗚哇”地嘶鳴而來。有人被抬到了車裏,估計是慌忙逃竄時摔下了樓梯,受了傷。警車旁早圍了一群記者,他們七嘴八舌地進行現場報道。圍觀者蜂群一樣越聚越多。當在場的人們終於弄清楚,鬧事的原來是一群剛從地底爬出來的僵屍時,人群瞬間爆炸了,現場頓時如同鼎沸。死屍複活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向全世界迅疾蔓延開來。

阿瑟站在八樓窗裏朝樓底鳥瞰,瞧見外麵已被圍得水泄不通。頓時,他慌得手足無措。他在走廊裏奔走急呼,口口聲聲喊著:“為國捐軀的英雄,烈士們!請你們行行好,趕緊入土為安吧!”但根本沒人睬他一眼,他就像一隻胡蹦亂跳的活喇叭,折騰得氣喘籲籲,聲嘶力竭。樓下人聲鼎沸,聒噪不已,更讓他覺得風聲鶴唳。

他頹然地背靠走廊牆壁,泥鰍一樣滑下去,癱坐在地上,如一隻絕望的破鍾,喑然啞了聲。

隨他們去吧!說到底,這一切也並不是我造成的。他無奈地慰藉自己道。

他已累得滿頭大汗,隨即鬆了鬆緊繃繃的被汗濡的領帶。當他低頭看到耷拉在胸前的垂頭喪氣的領帶時,頓感這東西異常諷刺,不禁嗤之以鼻,發出一聲刺耳的冷笑。也許這就是文明的象征—— 一條勒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趾高氣昂的韁繩。

他癱坐在地上。良久,那群死屍逐漸圍攏過來,像是才看到阿瑟一樣,眼睛睜得銅鈴一樣大,驚奇不已。他們如同井欄一樣將他團團圍住,目光威逼地盯著。阿瑟絕望地低垂下腦袋,對他們正眼也不看,心裏不住地詈罵道,這群該死的老厭物。他們雖然陰陽怪氣,看似一群凶神惡煞,但還不至於對我揮以老拳吧。阿瑟一麵擔憂,一麵仍僵著臉坐著,仿佛一台隻嗡嗡悶響了幾聲就熄火了的老柴油發動機。

你們這樣凶巴巴地盯著我,難道還想吃了我不成? 阿瑟戰戰兢兢地吼道。

哼!吃你?笑話!我們雖然死了,但仍然算得上頂呱呱的文明人。擋在阿瑟麵前的那個滿臉繃帶隻露出兩隻彈孔似的眼睛的死者,忿忿不平道。

隻有你們活人才吃人呐!旁邊一個士兵呲著布滿血痂的嘴,滿臉不屑道。

就是!別侮辱我們!站在另一邊的一個太陽穴上有個彈洞的士兵,憤然附和道。

哥們,有牙簽沒?阿瑟一愕,隻見眼前伸來一隻白骨森森的手。突起的骨節讓人聯想起螺絲釘上擰到一半的螺帽。伸手討牙簽的,正是剛才自詡他們是文明人的那個滿臉繃帶的士兵。他臉部的皮肉早已化成泥土,隻剩一副光溜溜的森然的頭骨。深深的空洞的眼窩,兩隻黑咕隆咚的鼻孔打通相連,豁然敞開著。兩排牙齒雖布滿汙垢,卻栽蒜似的頗為齊整。但就在左邊一顆虎牙旁邊,直掇掇撅著一根狗尾巴草的根莖。那草根執拗地將那顆犀利的虎牙別到了一邊,亮出一個難看的三角形豁口。

阿瑟尚未反應過來,那個滿臉繃帶的士兵又接連說道,你一定以為我會像蠻夷一樣,將髒兮兮的手指甲塞進嘴巴,用指甲蓋將這狗尾草根摳出來吧?嘿嘿,你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你這個摩登的文明人!我隻會和你們這些文明人一樣,用一根潔白的牙簽將它慢條斯理地挑出來,還得用一隻手捂著,優雅大方地揩在紙巾上。

阿瑟唐突了一句,卻不想引來他們這許多毫不留情的搶白,一時語塞,頓覺作為一個大活人,顏麵盡失,無地自容。他尷尬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抹了抹鼻翼,故作鎮靜地清了清嗓子。他用像是剛睡醒的惺忪眼神,重新打量了一下圍在眼前的這群桀驁不馴的死者,不緊不慢說道,好啦,說說吧,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麽?

阿瑟此言一出,立刻引來新一輪的聒躁。

我要再見一次我的父母,跪在他們麵前,吻他們的腳。

快把我女兒找來見我,我想我的寶貝了。

借我點錢吧,讓我把欠了半年的房租還清。我可不想拿死亡當借口,訛詐那位善良厚道的房東。

請把我和我們連長葬在一起吧。你知道,我們平時就靠他逗笑呢,沒有他,我可寂寞得要死啊!

哦,我嘛,隻要再吃一次火雞餡餅就死而無憾了,就算撐破肚皮也樂意啊。

聽我說,你們快叫“月光小兔山莊”(美國內華達州一家有名的妓院)的小瑪莉來見我,就說她頂呱呱的大兵哥想她了。你們決不知道,她那白嘩嘩的奶子有多大!

我要見我的未婚妻,我想知道我一死,她是不是馬上就跟別的男人跑啦!

他們那些紛繁雜亂的要求向著阿瑟萬箭齊發,聽得他頭都快爆了。

好啦,隻要你們能安心入土,不再出來鬧事,我什麽條件都能答應你們。哼,真是陰曹地府鬼搗鬼,陽世人間人弄人,無論到哪兒都不得安寧!這群家夥看來是吃軟不吃硬,隻好來軟的,先穩住他們再說。阿瑟暗忖道。

阿瑟深知他們不是能輕易蒙混過去的,於是見機行事,頓時扮演起陰間駐陽間的使館參讚的角色來,掏出隨身帶的便箋,一五一十地將他們的訴求逐個記錄下來,後麵再附上他們的姓名和家庭住址。隨後,阿瑟通過電話聯係上了樓下負責處理這次緊急事件的現場指揮官。

指揮官先生。(你是誰?)我是來參加這次電影節的德國導演托馬斯·阿瑟。(上麵還有誰,除了那群僵屍?)暫時好像隻有我一個活人,別人都逃走了。(他們吃了幾個人了?)不,長官,他們甚至比活人還善良,還文明。他們不吃人,也不搞破壞。(真的?那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聽我說,長官,讓他們入土為安其實並不難。(這麽說,你有辦法了?)嗯,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麽,咱們隻要滿足他們提出的條件,所有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什麽條件?)這不,我都抄下來了。我現在就從樓上扔下來,你們照辦就可以了。

阿瑟掛斷了電話。他怕便箋被風刮走了,便脫下襪子,將它套在襪子裏,又把襪子牢牢纏在皮鞋上,抓起皮鞋朝樓下略瞄了瞄,小心翼翼地扔了下去。

樓下的人群立即爆發出一陣渾沉的“嗚哇”聲,像一陣狂暴的風刮過幹枯的蓬蒿。阿瑟探出頭往下看,見有人拾起那隻皮鞋,才放心地將頭又縮回來。

這時候,士兵們才在熱切的期盼中逐漸消停下來。就像被蜜糖吸引的蟻群,他們絡繹不絕地走向同一個房間。每個人都屏著呼吸,僵著身子,靜謐得驚不起一點地上的塵埃,仿佛一座座在冰麵上滑行的蠟像。他們被同一種東西召喚著。那是一種融合著聲樂、氣味、畫麵、對白、疼痛、情感、夢幻、回憶、哲思、悲憫與曆史滄桑感的生命召喚。

在阿瑟聽來,這種召喚是如此的熟悉,如同一塊榫舌,恰巧暗中契合了他心裏某個隱秘的榫槽。一時間,他陷入了懵懂和訝異中。等他從迷惘中緩過神來時,走廊裏已空無一人,靜得可怕。他向那個麇集著所有士兵的房間望去,腦中驀地閃起電光石火,他驀地醒悟過來:這個放映廳正演著他的影片《撒旦的後花園》。

阿瑟也隨即步入放映廳,隻見士兵們早已整齊地就座,安靜得如玩具店貨架上的布絨玩偶。此刻,他們正聚精會神地觀看影片。

阿瑟在最後一排找個座位坐下。士兵們全都坐在後三排,阿瑟坐的位置剛好能瞥見他們的側臉。屏幕上連綿不絕地淌出哀傷的調子與淒慘的畫麵,全都流入士兵們黯淡而憂傷的雙眸中。這會兒,他們屏聲斂氣,總算全都安靜下來了。他們滿腔的怒氣和怨懟,像是憑空蒸發了。

他們腐爛的肉體上散發出陣陣刺鼻的惡臭,阿瑟快要被熏得昏厥過去。他們渾身的惡臭和可怖的相貌,令他如坐針氈,心神沒一刻安寧。坐在這群濁臭逼人的士兵中間,像被一群髒兮兮的臭鼬包圍了一樣難受。他惡心得胃裏簡直翻江倒海,連連地打響嗝,噴出酸腐的噯氣,引得他如同吃了綠頭蒼蠅一樣,不停“咳咳”地幹嘔起來。與其呆在這裏讓他們看他的洋相,還不如想個法子早點逃離為上,他暗忖道。然而,內心無端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責任感,鎖鏈似的,牢牢扯住了他,叫他無法像無事人一樣擅自離開。倘若一走了之,他們不定又會闖出什麽禍來,到時就越發不可收拾了。那份責任感告訴他。

他竭力克製著自己,渾身汗涔涔地,心想自己很快會被熏斃吧。影片正演到動情處,他用嫌惡的目光橫掃了他們一眼,卻意外地驚呆了。他的目光釘子似的釘在了士兵們骷髏的側臉上。那一張張鬼似的恐怖的臉上竟布滿了哀淒,眼淚從骷髏的兩隻眼睛的黑洞裏湧出來,順著光溜溜的銀白色頭骨流了下來,閃著銀光點點。那一隻隻骷髏看起來酷似濕漉漉的水晶球。那掛在下頦骨上的淚滴,被屏幕上吊詭的流光一照,像一顆顆紫紅色的葡萄,顯出璀璨而瑰麗的光。

看著這些悲戚的臉龐一個個潸然淚下,阿瑟也不禁動容了。他們到底還有一顆人類的仁慈之心啊。阿瑟暗自訝異道。正當他感慨生發,百感交集之時,樓外響聲大作,恰似風吼雷鳴一般。阿瑟的手機登時響起,電話那頭是現場指揮官。

阿瑟先生,士兵們原部隊的長官都到齊了,還叫了他們的家人一同前來。希望他們下來見一麵。

我這就告訴他們。

嗶的一聲,手機掛掉。

然而,此刻,士兵們全都沉浸在影片中,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通讓他們受寵若驚的電話。噗的一聲,屏幕瞬間變黑,惹得全場動怒,詈罵之聲不絕於耳。接著,所有的燈全都亮起來。操縱這一切的,是阿瑟。

正當士兵們對他橫眉冷對、怒目而視之際,阿瑟滿含善意地笑了笑,徐徐道,你們的家人已經在樓下等候你們多時了。

此言一出,全場先是窒息般的靜默,如同暴風雨前令人發怵的沉寂。

忽地,像一座消融的巨大冰山“哢嚓”一聲從半空跌落,在場的人突然爆出一聲震山價的吼叫,隨即發瘋了一樣朝樓下湧去。他們竟不知道坐電梯,而是順著八層高的樓梯,一路回旋著傾瀉而下,如奔騰的山洪。

阿瑟從電梯上下來時,士兵們早就到穿過底層大廳,正朝樓外湧去。阿瑟聽見圍觀的人群山呼般發出驚愕欷歔之聲,甚至有幾個人隻看了一眼就當場暈倒,不省人事。武警荷槍實彈地與他們對峙著,後麵是被層層保鏢圍護著官員們。樓外被一片森然的殺氣所籠罩。

那個滿臉繃帶的死者衝在最前麵。他一看陣勢,頓覺不對頭,便戰戰兢兢舉起雙手,語氣軟和地解釋道,諸位先生們,請不要被我們可怕的樣子嚇到,我們可都是好人呐!我們雖然麵目猙獰,但這次起死回生,並不是為了報複和破壞。請放心,我們實在並無惡意,絕不會禍害人間。

阿瑟見狀,趕忙跑到前麵,替他們辯護道,大家不要怕!聽我說,我可是大活人。(他說時,為了驗明正身似的,故意做了幾個近乎諂媚的動作,撩起襯衣,露出他古銅色的黑毛叢生的胸膛和贅肉橫陳的肚臍。外麵陽光灼灼,照得他肚皮顯出燦爛的金黃色。)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擔保,他們真的沒有惡意。我已經和他們達成了協議,隻要滿足了他們那些微薄的願望,他們就會乖乖地回去入土為安。阿瑟生怕武警扣動了機槍扳機,故而極力擠出一副懇切的表情。在這生死攸關之際,他隻覺自己的言談舉止滑稽得十足像個卑微的小醜,簡直到了脅肩諂笑的地步。他不禁為自己吊腰撒跨的醜態羞慚不已。

雙方對峙了半晌,氣氛略微緩解下來。忽見一個長官從保鏢與武警的銅牆鐵壁中凜然走了出來,清了清聽上去快要生鏽的嗓子,首先開了腔,聲音粗嘎地說道,我謹代表你們所有活著的戰友,向你們表示沉痛的哀悼!說著,向他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後又端端正正敬了個軍禮。在場官員們也紛紛效顰,附和著鞠躬、敬禮。

一見此狀,死去的士兵們無不感激涕零,潸然走上前去,想要同自己的長官握手致意。隻見那個站在最前麵的長官卻嚇了一跳,逃似的趕忙退後幾步。現場指揮官正言厲色道,請你們保持距離!似乎為了保護他們的自尊,他將下一句“以防不明病菌的傳播”硬生生省掉了。不過,言外之意,誰都聽得明白。

全靠了指揮官的一聲斷喝,長官們像解了圍似的,省了這項可怕的繁禮縟節。但,氣氛一下子僵了,現場陷入了尷尬境地。為了擺脫僵局,士兵們隨即被安排和各自的家人見麵。當然,還有從“月光小兔山莊”請來的性感尤物小瑪莉。長官們則重新退回保鏢們的銅牆鐵壁內,掏出手絹默默擦著額頭滲出的冷汗。士兵們和家人一陣對泣後,便開始訴說思念之情。但,沒有人願意聽他們哭訴,相反地,他們全都無一例外地淪為了聽眾,成了被說服教育的對象。原來,這些被安排和他們見麵的家人,當然還有衣著暴露的尤物小瑪莉,全都事先被政府官員重金買通,囑咐隻要能將這些死而複生的士兵們說服,讓其入土為安,便算大功告成。於是,他們卯足了勁,一見麵就唇槍舌劍,口若懸河,伴隨著涕泗交流,聲情並茂地勸解起來。

這些光榮軍屬們義正詞嚴、滔滔不絕的說教,我這兒著實不願贅述,隻好擷取隻字片言,以饗好奇的讀者——你從小就是一個孝順的乖孩子。既然已經為國捐軀了,就要安分守己,不要再來打擾我們活人的生活了!我們都老了,心髒不好,神經脆弱,經不起驚嚇,你要體恤我們才對呐!乖孩子,趕緊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吧!

你不知道,現在通貨膨脹這樣嚴重,錢都跟廢紙一樣了。你壯烈犧牲後,我們孤兒寡母的,無以為計,我隻好改嫁。孩子他後爸也不是什麽有錢人,隻要你好好呆在地下,不出來鬧事,政府答應給我們一筆豐厚的救濟金呢!如果你真的愛我和孩子,就應該為我們的生活著想。所以,親愛的,趕緊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

你知道,我是個急性子的人,你活著時,我們就老愛吵架,你如今這副樣子,我更不想再多說什麽!你最好回去,免得我生氣!你也太沒責任心了,就這樣冒冒失失從地裏鑽出來,嚇壞了路人咋辦!真是大白天見鬼了。別鬧了,趁我還沒生氣,趕緊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

我們‘月光小兔山莊’的姐妹們可都記著您的好呢!話說您一向是出手大方,揮金如土呐!沒想到您現在卻這樣斤斤計較!當年那股灑脫勁兒哪裏去了?您實在太傷我們姊妹的心了。您要是乖乖回去,入土為安,我們還會時常念您的好,給您祈禱呢。但要是再這樣出來糾纏不清,我們姐妹們可都要看不起您了。我最最親愛的兵哥哥,聽話喲,趕緊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

死去的士兵們像一群犯了錯的小學生,被家人指指點點,批評規勸一通。太陽穴上有個彈洞的士兵憋屈得一聲不吭,直低頭盯著自己斷裂的腳趾發呆,內心的抑鬱之氣化作一道道青煙,從太陽穴的彈洞裏嫋嫋飄出來。嘴角布滿血痂的士兵忍不住哽咽起來,卻一滴眼淚也擠不出,隻有兩股黑乎乎的血水,順著尚未徹底爛掉的顴骨淌下。臉上纏滿繃帶的士兵瞪著兩隻眼睛的黑洞,早已悲憤交加,雙手交叉,拚命折響白骨森森的手指,憤怒的骨節發出清脆的“咯嘣咯嘣”聲,像是在抗議。

現場指揮官見說教差不多已到**,此招已然奏效,便一揮手,隻見幾個武警從車上搬下一摞花裏胡哨的書冊來,又將東西轉交到身著黑色防護服的人手裏。這些穿防護服的人又將冊子一本一本地遞到陣亡士兵手裏。原來是一摞美日韓當紅女優的性感寫真集。這時,指揮官舉起喇叭大喊起來——我們可愛的士兵們,這是政府給大家的一點心意,免得諸位在九泉之下寂寞難耐,孤枕難眠。請各位拿著它們自娛自樂,好好地入土為安吧。

他們的家屬這時全都齊聲附和起來,有的甚至趕忙往後一推,像是要將對方一下子推進地裏去。

士兵們似乎動了心。他們惘然地彼此對望一眼,像是在統一思想。既而徐徐轉過身,看上去下了極大的決心。他們向後走了幾步,突然有人腳下一頓,猛然記起似的轉過身,大聲喊了句什麽。這時,隻聽見一片稀裏嘩啦的槍聲如暴雨般在身後響起。阿瑟驚恐萬狀,他在尖叫聲、呼號聲、警報聲、槍炮聲和雜遝的腳步聲中發起暈來,隻覺天旋地轉,神迷目眩。人群頓時亂成一鍋沸粥。他癱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捂住腦袋,身體蜷曲著亂抖著,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

半晌,他隻覺有無數的人影在周圍晃動,亂糟糟地喊叫他的名字。隨之,無數隻大手在撥弄他沉重的腦袋。有人用他尖利的指甲狠狠掐他的人中。他隻覺一塊鐵片深深地插入肉中,一陣劇疼襲來。他艱難地睜開惺忪迷蒙的眼睛。人的身影全是雙重的,亂紛紛疊在一起,卻又輕飄飄的,像一堆剪出的紙人。周圍的人歇斯底裏地喊他。那些聲音聽上去很淒慘,好像在喊一個彌留之際的人。

他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他仍舊坐在影展大樓衛生間的馬桶上。他消失了快一個小時,所有的人都在找他。製片人托尼知道他有這個癖好,才尋到這兒來,終於將他找到。當他們找到阿瑟時,他已經完全喪失了意識。整個人癱倒在馬桶旁,似一堆爛泥,勾著頭,嘴裏不斷地湧出白沫。托尼知道這是吸毒時身體太過亢奮而導致的暫歇性昏迷。當他擦淨阿瑟髒兮兮的嘴角之後,劇組所有的人和影展工作人員全趕到了這裏,於是便發生了剛才七嘴八舌呼喚他的一幕。然而,除了阿瑟本人,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就在剛才,他的腦海裏發生過什麽。

阿瑟終於恢複了意識,向大家道了歉,並宣布一切正常進行。在大家的簇擁下,他重新回到了放映廳。大家胡亂猜疑著剛才發生在阿瑟身上的事,而阿瑟則念念不忘地惦記著那些從墓地裏爬出來的士兵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