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罪與罰

電影院裏絢爛的光柱在空中無聲地翻滾,攪動著黝黑黏稠的空氣。竊竊的私語聲窸窸窣窣,像一層薄薄的粗糙的煤屑,浮在半空。看著同一部電影,底下的觀眾卻各懷心事。蕭湘想起童年時代表哥童生對自己的輕侮。萬小籟則沉浸在父母近乎變態的**中。而喜軍呢,他倒沒有對母親的不貞心存多少怨念,而是被她隻圖滿足眼前情欲,卻毫不顧及親子安危的狠毒心腸深深刺痛。他隨即被一種恐懼感牢牢攫住。身後那些搗蛋鬼早已按捺不住性子,逃出了電影院,這會兒,說不定在哪個台球室或是遊戲廳裏玩得正歡呢。

電影院兩側的牆壁上開著兩道窄門,左右遙遙相對,外麵便是廁所,男右女左。窄門上麵懸掛著一隻長條形箱狀匾額,裏麵亮一盞電燈,外麵用深綠色塑料板封嚴,發出綠幽幽的冷光,正麵堂皇寫著三個楷體大字:“太平門”。在這幽黯而遼闊的空間裏,這牌匾酷似一隻酣睡的巨大蝗蟲,不動聲色地趴伏在門頂。門上特意掛上一道厚厚的朱紅彩紋棉布門簾,將一切光明全都擋在了外麵,以免影響觀影視覺。

偶爾有一塊刺眼的白光驀地飄進來,影院裏的黑暗被切開一道口子,頓時讓人閃花了眼。那是內急的學生悄然掀起了門簾。不知道為何,喜軍每次瞥眼睃見“太平門”這三個字,總禁不住聯想起“太平間”來。雖隻一字之差,但前者是活人出入的通道,後者則是死人臨時安憩的地方,思維倏然從陽間一下子跳至陰間,令他駭怪不已。也許不僅僅是字詞相仿的關係,隻怕是一種朦朦朧朧的死亡意識,在他心裏隱隱作祟吧。

他看見蕭湘和萬小籟耳鬢廝磨地粘在一起,一麵浸浴在聲波**漾、光彩瀲灩的影片中,一麵有一搭沒一搭親昵地呢喃著情話。他不敢也不忍盯視。這一幕畫麵灼得他雙眼生疼如火燒。他幾乎是強製性地將全部注意力捆綁到屏幕上。盡管如此,電影裏跌宕起伏的情節,卻隻不過是在他腦海裏枉然地跑馬,隻殘留著幾幅隱隱綽綽的畫麵,幾段殘破不全的字幕,幾句朦朦朧朧的對白,像埋在塵埃裏的馬蹄印似的。到了夜戲部分,屏幕悄然黯下來。周圍黑烏烏一片,隻剩一堆堆不停攢動的峭楞楞的人頭,和一波波瑣碎的話語,嗡嗡然,栩栩然,很難辨出誰是誰來。喜軍佯裝神情專注,卻隻管心神不寧,竟疑心周圍的人都在偷窺他。這樣想時,整個人變得更加局促不安,連坐姿也顯得格外僵硬起來。

蕭湘與萬小籟相互依偎的身影,像雕刻在黑暗中的大理石塑像一樣,突兀地矗立在喜軍視線裏(更像一根尖刺紮在他鮮嫩的心肉上)。盡管,他拚命想將這一對紮人的身影,逐出他的視線,但總歸於徒然。

他們突然分開了緊挨的身子,重新正襟危坐,似乎開始專注於影片。喜軍一見,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股子莫名的歡喜來。然而,卻又隱隱覺得他們意猶未盡,已謀劃好旁的溫存與親熱。這讓他感到一場風暴正在不遠處醞釀,更加如坐針氈。在壞的方麵,他的直覺總是很靈驗。果不其然,不一會子,蕭湘躬著身子悄然擠出座位,掀開太平門厚重的簾布,在一片白光的簇擁下,一塊朦朧的黑影翩然飄了出去。

喜軍見狀,臉色變得煞白,心裏仿佛有一隻瞎了眼的鷂子在胡亂撲騰著翅膀,左突右撞。那明明是走男廁所的門,男右女左,女廁所在另一麵。她想幹什麽。似乎沒有人注意到蕭湘剛才的行蹤,除了喜軍。又過半晌,萬小籟也躬身擠出座位,步履寂然而迅疾。一片白光“嘩”的一聲撲進來,一閃,又熄了。喜軍頓時遍體如火燒,胸口憋脹得厲害,想要吼叫一聲,喉嚨卻又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他周身處在烈火中,怔著神兒,熬煎了半晌,終於清醒過來,忽地如一隻憤怒的箭從太平門射出。也許是在黑暗中坐得太久的緣故,喜軍佇立在門外水泥地上,罩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眼中赤橙黃綠青藍紫,混沌一片。一陣暈眩襲來,他雙腿發虛,微顫。他幾乎像獵狗一樣,吸了吸鼻子,嗅出了她的方向。恍惚間,在廁所磚牆背後隱蔽的角落裏,兩個華麗的身影熱烈地相擁在一起。那一襲清純柔美的雪紡紗泡泡袖襯衫,一轉眼寂然消失了。

喜軍焦灼萬分,疾步跑過去,躲在牆角,雙手扶牆,閃出半個臉向裏偷窺。那是一條雜草繁蕪瘋長的狹窄甬道,隔著一道牆,牆那麵是臭氣熏天的廁所糞坑。他們牽著手小心翼翼穿過淹沒膝蓋的雜草,來到甬道盡頭,然後惘然佇立著,猶豫了片刻。從荒草中驚出許多蚊蠅,黑煙似的裹成一團,罩在半空。

喜軍懷著鬼胎,生怕被發現,他匆匆瞥了一眼又馬上縮回了頭。他背靠磚牆,渾身燥熱,麵紅耳赤,喘著粗氣,心髒“砰砰”狂跳,快要從胸腔蹦了出去。他又一次露出半個臉,一探究竟。隻見萬小籟正用雙腳連連踩踏牆腳的雜草,在牆腳下荒草摧折平複處,露出一隻腰粗的破洞。想不到這個平日裏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竟知道這個隱秘的所在,喜軍心中暗自稱奇。

萬小籟對蕭湘附耳囑咐了幾句,隨即跪下身,馬爬著穿洞而過。他在洞那邊露出臉來,輕聲呼喚著蕭湘。蕭湘似乎麵有難色,原地躊躇著,不願做這等齷齪之事。萬小籟跪著身子,頗有耐心地勸誘著她。終於,她鼓起勇氣,向後警覺地回望了一眼,見四下沒人,隨即矜持地跪了下去,笨拙地爬進洞裏,到了牆的另一邊。

這是一種多麽牢固的愛的默契!喜軍頓時妒火中燒,恨得淚水都溢了出來,喉間無聲地哽咽著,心裏受了極大的刺激。此時,他的心被一隻鐵手攥住了,揉得越來越小,小成一顆硬硬的皺巴巴的核桃。他渾身上下顫抖著,一顛一顛邁著大步,劈開及膝的雜草,走向牆角。雙腿與草葉相摩擦,發出急促的沙沙聲,細長繁茂的草莖在空中伶仃地搖晃著。他走到那隻充滿**的牆洞前。

他站在洞前,正欲伏下身,忽地疑心洞那頭有埋伏,正等著他伸出脖頸好作弄他。一陣風穿過甬道,草葉搖擺撞擊,窸窣作響。他有些疑神疑鬼。踟躕良久,終於拋開雜念,穿洞而過。原來外麵是一塊荒蕪的小院,四麵高牆封閉,供人車出入的鐵皮大門緊鎖著,正中矗立著一座灰頭土臉的鍋爐房,長長的黑煙囪赫然高聳著。現在是夏季,這裏自然暫時荒廢,無人看管,院裏已長滿翠綠的蒲公英和各種蕨類植物。

小院的那一頭,立著一塊碩大的樹根,四平八穩,上麵似被專門刨過,平滑如砥。這樹一直是長在那裏的,因妨礙了城建,鋸斷了枝幹,樹根太大,挖起來費工,隻好留著,後來竟做了燒爐工人品茗的案幾和對弈的棋枰了。小院靠近牆洞的一角,山一樣堆著黑乎乎的爐渣。

趁著蕭湘和萬小籟隔著鍋爐房的玻璃窗向裏打量之際,喜軍早就悄無聲息地藏到了那堆爐渣後麵。他們隨即表情暖昧地相視一笑,確定這裏再無他人。於是兩人悠然走到樹根旁坐下,肆無顧忌地摟抱成一團,親起嘴來,咂然有聲。喜軍凍僵了一樣蹲在爐渣後麵,臉龐痛苦地**起來,像一張揉皺的紙。

萬小籟用一隻手支撐著身體,另一隻則從下襟滑進蕭湘的酥胸,輕輕揉搓著。蕭湘有點驚慌,但卻並不躲閃,隻是溫順地任他擺布。蕭湘迷離著雙眼,發出嬌滴滴的喘息聲。他們悄然退下的褲子,落到腳踝。這時,他命她轉過身去,扶在樹根上,翹起臀部。他略顯笨拙地進入她的身體。

蕭湘惴惴地趴伏在樹根上,臉上暈出一朵絢爛的暮春的桃花。喜軍像渾身浸在冰水裏一樣,忽冷忽熱,時而一息尚存,時而卻像死去好久,業已僵硬。他本能地用手摸了摸下麵,硬得像一根鐵錐,褲子濡濕了巴掌大的一塊。

蕭湘粉嫩嫩的細長雙腿和美侖美奐的臀部露在外麵,陽光一照,像是發著光,刺得喜軍眼花繚亂。他從沒親眼見過少女赤祼的雙腿和臀。他徹底醉了,癡了,銷魂了。

喜軍不知不覺**起來。萬小籟到底是醫生的兒子,很清楚未婚少女懷孕的麻煩,他便識趣地將精液射在了地上的草葉上。他們完事時,喜軍還沉浸在**的快感裏。然而,他的心卻疼得滴出血來。他心中那一片無比聖潔美麗的花園,被闖入者恣意糟蹋了,花葉凋零,花枝催折。那種感覺極像有人在他家客廳的供桌上,屙了一泡偌大的屎尿。他想跑過去殺了萬小籟,不止一刀,要捅他成千上百刀。

喜軍見他們已提好了褲子,便慌亂起來,覷機會要逃走。倘若教他們看見了,會立馬羞死的,他想。然而,隻見他們並不急於離去,卻隻管悠然地坐著聊天。蕭湘第一次看見男人**,她好奇地蹲下身,打量著草葉上雪白的精液。萬小籟陡地臊紅了臉。那幾點零星的精液,仿佛成了他的犯罪證據。

男人還能製造出這種東西,真神奇。

她情不自禁地摘下一片沾滿精液的草葉,賞玩起來。那團皎白而粘稠東西在草葉上熠熠生光。她將草葉湊到鼻尖,好奇地嗅了嗅。

萬小籟一見,臉臊得更紅了,紅裏透著惱怒的陰黑。蕭湘向他露出孩子氣的淘氣的笑臉。他卻沉著臉,撇了撇嘴,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眼睛斜瞪著,翻出白眼,惡生生地吼道,媽的!少惡心了!

萬小籟突如其來的怒火,令蕭湘猝不及防。她臉上的笑容立馬蔫掉了,淒淒地失了顏色。深深的哀傷隨即浮上臉頰,笑容如牆紙遽然剝落,碩大的淚珠叭嗒叭嗒落下來,滴在草葉上、沙土上。她雙手捂著臉,肩膀一聳一聳地起伏,哭得歇斯底裏,拔腳向鍋爐房後麵跑去。一見此狀,萬小籟心上突然沒了主意,著了慌,嘴裏一麵囁嚅著什麽,一麵攆了上去。頃刻間,兩人消失在鍋爐房後。

喜軍也為這戲劇性的一幕驚得懵了。他覷著四下無人,便躡手躡腳爬出牆洞。然而,剛一爬出洞口,就被驀地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差點與另一個人的腦袋相碰。他驚得渾身一陣**,猛地抽了一下,瘮人到極點。對麵那人見洞裏驀地鑽出一個人來,也是猝不及防,“哇”地驚叫一聲,原來是個女生的聲音。她鬼攆似的撲簌簌穿過長長的雜草,轉眼消失在廁所牆角。喜軍原來就繃緊的腦袋猛地炸了一下,本能地發出一聲驚叫。

他似站非站似蹲非蹲,眼睜睜看著那個女生從他麵前逃走。他心上糊塗著,像蒙了一層厚厚的豬油,神誌昏沉,耳鳴目眩,撞客了似的,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座位上。

電影院裏冷颼颼的黑暗,暫時鎮住了他惶惑不安的心。似乎有一種來自人群的熱量,發出縷縷溫暖,徐徐地,給他注入片刻的寧靜與慰藉。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融入集體,成為那裏麵籍籍無名的一員。他突然甘心當一粒塵埃,低微而安祥。待他略微緩過神來時,便不由得想起剛才那個與他迎頭相撞的女孩。

他愣了愣,細細揣想道,不會吧,那模樣分明是自己的老鄉——葛薇芸。他頓時汗顏不已,好一個“黃雀在後”。他處心積慮在偷窺別人,卻不想自己也成了別人偷窺的對象,而這人不是旁的誰,恰恰是自己平素最蔑視的那個同鄉女孩。又想到她可能已將他**的一幕盡收眼中,不覺惱羞成怒,恨不得將她殺人滅口。

屏幕上發出的光影聲色,徒然地在他呆滯的目光中跳躍。那在黑暗的空氣中,搖搖欲墜的絲絲縷縷的光片,斑斑點點的色塊,乍有乍無的隻言片語,此刻在他眼中全都成了痛苦的暗示:性苦悶,青春期綜合症,不貞,褻瀆,**。眼前那兩個空****的座位,依舊遲遲不見它們的主人。喜軍心裏那純潔的花園已被徹底塌毀,化成一座蒼涼的汙濁的廢墟。他的心寂寂地黯淡了,油盡燈滅,剩下一堆冷冷的灰燼——他已經死去。

他雙眼迷離,周圍的世界也隨之恍惚起來。他一眨眼,看見蕭湘的眼淚在空中飄飄揚揚,灑了一路。她走過的地方,長出蔥蔥鬱鬱的杜鵑花。那不是綴飾四季的草木,而是殷殷的處女的血。她一定還躲在鍋爐房後的角落裏嚶嚶而泣吧。那個男人會在第一時間將她的眼淚拭幹,擁她入懷吧。也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她背後還有一雙枯槁的眼睛在默默注視著她,還有一顆瀕臨寂滅的心牽係著她。眼前那兩個座位依舊空空如也,像兩隻孤獨的蟬蛻。

與此同時,他心裏明了,在他周圍的某個暗角,還有一雙隱秘的眼睛,自始至終一刻不離地注視著他。四周被黑暗籠罩,他隻能望見近處幾排學生的腦袋輪廓,無法真切尋辨出她來。她必定是坐在他身後的某個角落裏吧,他暗自揣度著。喜軍並不關心葛薇芸,而是因為她此時搖身一變,成了他恥辱的見證者。她以近乎卑劣的方式,目擊了他最齷齪的一幕。這足以令他羞愧難當,寢食難安。此刻,他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在黑暗中惶然尋覓著她的蹤影。

電影屏幕出現了戰爭場景,荷槍實彈的士兵們在街道上行進。四周戰火紛飛,炮聲隆隆。喜軍眼前豁的一亮,一道無聲的霹靂一閃而逝。他驚恐地睜著雙眼。驀地,他看見三個士兵正歪坐在舞台上。他們看上去身心疲憊,呆在那裏一動不動,目光鉛條一樣沉重地拖在地上。一個是麵目清臒的大個子,口裏順意叼著半根煙,眼睛斜視著,喜歡瞪人。一個頭上纏著紗布,把一隻眼睛包在裏麵,臉上布滿傷慟。另一個長著孩童臉,顯得吊兒郎當,右看看左瞧瞧,顯得百無聊賴,像在四處尋找有趣的玩意兒,好打發漫長的時間。他們在霍霍地擦槍。槍身熠熠發亮。他們滿麵塵灰火色,雖然受了傷,卻所幸並無性命之虞。當他們不經意間瞧見底下人影幢幢的觀眾時,忽地打個激靈,立馬受了驚詫,彈簧一樣站起來。他們將槍口警覺地對向觀眾,一副橫眉豎目、苦大仇深的模樣。

喜軍驚恐萬狀,直著嗓子歇斯底裏大喊,大家快逃命!但無論他怎樣撕心裂肺地叫喊,卻總是發不出半點聲音來。他想不通大家為什麽不跑呢。底下的觀眾竟然無動於衷,好像根本瞧不見士兵似的。當他想拔腿奔逃時,身體卻像釘在了地上,一動不能動。舞台上麵目猙獰的士兵們,詭譎地彼此相視一笑,密謀似的悄悄耳語了幾句,便跳下台來。他們在觀眾席的行道裏走來走去,目光冷冰冰地巡視著,像在尋找潛伏著的敵人。

那黑洞洞的槍口牽引著喜軍的視線,一次又一次膽顫心驚地瞄向他的腦袋。然而,這很快變成了虛驚一場。那三個士兵重又回到舞台中央,如三根隨意擺放的火柴,身子一歪,慵懶地坐倒在地上,相互依偎著,百無聊賴地繼續低頭擦槍。他們沉默著,像在嚴格恪守一條“不準交頭接耳”的紀律。銀幕散射著五彩斑斕的光芒,仿佛無數條渾身纏滿光焰的赤鏈蛇並排向前滑行。絢爛的電光映射著他們憂鬱而陰沉的臉。

喜軍頓時明白過來,原來在場的所有人都看不見那三個士兵,唯獨除了他。這樣想時,不禁感到一陣直逼心底的瘮人,脊背冷汗直冒。這時,那三個士兵正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向他投來半是戲謔半是挑釁的目光,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一咧,更平添幾分吊詭。其中一個低矮個子、瘦削臉龐的士兵伸出白得像紙的舌頭,舔了一口黑得發亮的槍口。喜軍驚怵之下,打了個結實的冷戰,渾身如過了電一樣。

喜軍的目光躲躲閃閃,似一隻瑟縮躥動的小鼠,不敢逼視前方。蕭湘和萬小籟還沒有回來,要是他們也能看到眼前這一幕,將會做何感想呢?士兵們在台上按兵不動,莫測高深,難道是因為獵捕對象還沒有現身?喜軍不由得暗想。他隱隱覺得萬小籟和蕭湘或許正是他們要找的人。周圍嗑瓜子的聲音窸窸窣窣,連空氣也變得躁動不安。喜軍耳中充斥著各種離奇嘈雜的聲音,略一挪動身子,便聽見周身骨節“咯吧咯吧”響作一團。連骨頭都被恐懼敲打得不寒而栗了嗎?他心裏發怵道。他覺得屁股底下汗浸浸的,如同坐在一片熱乎乎的泥沼上。

右側太平門的棉布簾子呼啦一閃,一片白光飄進來又乍然寂滅。喜軍焦灼的目光瞬間被閃花了。兩個人影隨著那片白光一同飄進來。他們終於回來接受審判了。喜軍暗想。就在他們落座的瞬間,喜軍看見那三個士兵眼中射出豹一樣銳利的光。那是終於等到獵物的野獸所特有的眼神。他們擦槍的手突然失去力氣似的停下。此刻,他們虎視眈眈地盯著蕭湘和萬小籟。

蕭湘和萬小籟剛一入座,便驚恐地僵直了身子。原來他們竟也同喜軍一樣,看得見舞台上的這三個“不祥之物”。這時的喜軍已無暇揣測他走之後他們幹過什麽勾當了,而是急於想看到這三個士兵將對這雙狗男女采取什麽樣的審判。他的潛意識似乎在操縱著這三個士兵,他的報複心在蠢蠢欲動。

士兵的目光凶狠狠釘在萬小籟身上,如一根根鋒利的鋼針,將萬小籟瞬間射成了刺蝟。萬小籟與蕭湘倉惶四顧,神情惶惑而驚恐。他們在慌亂中尋求著解答——這三個凶神惡煞似的士兵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將欲何為。影片依舊上演,牽動著人們的視覺和聽覺。底下的觀眾依舊各行其是,磕瓜子的磕瓜子,私語的私語,打盹的打盹,東張西望的東張西望。然而,隻有他們三個人,心裏早已劍拔弩張,驚魂不定,恐懼如大水漫灌。

隻見那三個士兵肅然起立,喊著口令,在軍靴整齊劃一的“嗶噠”聲中,整好隊形,顯出挺拔的軍姿。他們排成整齊的一列,跳下舞台,儼然行刑隊一樣肅穆地走上前來。繞過人頭攢動的觀眾,踅到萬小籟身後,隻見兩杆剛擦掉血汙的自動步槍,悄然頂在他後腦勺上。萬小籟渾身一陣顫栗,連周圍彌漫的黑暗空氣也受到波及,泛起層層驚恐的漣漪。他的脊背似被針紮了一下,身子猛地向前一傾。他的臉瞬間變作一塊陳舊的墓碑,黝黑、頹喪而陰鬱。他連掙紮的力氣也喪失了,儼然已經放棄了求生的希望,順從於死的宿命。蕭湘嚇癱在座位上,臉色蠟黃,嘴巴不停翕動著,快要窒息了似的。她神經質地直直伸著雙手,想要扯住萬小籟的衣襟,卻已來不及了。她悚懼地睜著眼睛,兩顆眼珠快像要蹦出眼眶,攆他而去了。

萬小籟被這詭譎的行刑隊押到舞台中央。大個子士兵猛地將他往地上一杵,萬小籟順勢重重地跪倒在地上。木板搭建的舞台,登時被震得騰起一團慘白的塵霧。他的頭低低地勾下去,如一枚攔腰折斷的麥穗,直栽到塵埃裏。蕭湘見狀,像雷雨前的池魚一樣霍地跳起來,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嘴唇也咬出了血,脖頸上青筋暴露。她渾身抽搐著,喉間發出幹澀的哽咽聲,整個人陷入了歇斯底裏的狀態中。

見此情狀,喜軍從心底裏湧出一陣莫名的狂喜,沒想到這個闖入者這麽快就得到了懲罰,更沒想到他可以親眼目睹這場令他大快朵頤的處決。他從心底裏,從渾身的每一塊肌肉裏,發出近乎變態的無聲冷笑。他的嘴巴簸箕一樣醜陋地咧開,整張臉紅光洋溢、血脈賁張,腮幫子上的肌肉堅硬地鼓起來。頃刻間,他的靈魂發生了蛻變,宛若換了個人。他的雙腿快樂地顫抖起來,腳底迭連跺著地板,發出悶沉沉的橐橐聲。他整個心身浸浴在變態的狂歡中,已不能自拔。

萬小籟像是徹底伏了罪,身子木木地跪著,一動不動,他的思想也駭懼得僵固了,隻是一心引頸待戳罷了。蕭湘抽泣著,豆大的淚珠撲簌簌往下掉。她鬼一樣哀嚎著,雙手深**進烏鴉鴉的黑發裏,使勁往下薅頭發。一縷一縷的黑發從她的指間飄落,梳得烏光油亮的馬尾辮和整齊的留海,瞬時變成了披頭散發。喜軍泰然坐在後排作壁上觀,禁不住滿心的快意恩仇,悠然地袖著手,眯著波斯貓似的迷蒙眼睛,不動聲色地端詳這出鬧劇。

萬小籟馴順地跪在台上,渾似泥塑木雕。由那三個士兵組成的臨時行刑隊將頭攢在一處,咬著耳朵竊竊量商著,誰都不肯冒然動手。這看上去像一場神聖肅穆的儀式,稍有差池,就會造成難以彌補的瑕疵與褻瀆。俄頃,他們分散開來,擺出驕橫悍然的行刑架勢。他們儼然喜軍惡念的化身,是被他用意念操縱的牽線木偶。劉喜軍,這躲在陰暗角落裏的牽線人,此刻,看著備受刑辱的萬小籟,看著痛苦得撕心裂肺的蕭湘,卻全然被齷齪的複仇快感攫住了心,歡喜得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小孩。

電影繼續上演。喜軍靜靜坐在黑暗中,雙眼射出陰鷙的寒光,一心等待槍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