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焚詩

銀幕中打出一行字幕:1988年,兩伊戰爭結束。

在一間破爛的穀倉裏,阿裏枯然蜷曲在麥秸垛裏。厚厚的麥秸蓋住了他的雙腿,他渾身凍得發抖。他用力裹緊那件髒得辨不出顏色的軍大衣。西風嗚嗚在吼,飛起的砂石連連擊打著穀倉木門,砰砰作響。風聲讓他顯得有些驚惶。他目光呆滯,神色憔悴,怔怔盯著眼前不遠處的一隻盛飼料的鐵皮桶,好像從裏麵隨時都會跳出一隻兔子來。透過牆壁上方一條破了一指寬的口子,阿裏依稀望見一輪臻於渾圓的明月遙掛天際,慘白而孤淒。那皎潔的光暈裏,淡淡地透出朦朧的黑影。他不忍卒觀,慘白色的月亮讓他想起姐姐同樣慘白色的臉龐,而那光暈裏的黑影就像是姐姐心底的憂鬱而痛苦。阿裏的靈魂攝像機蹲在屋簷下一隻野鴉的老巢裏,冷冷地窺視著他。

這是他逃出軍營的第三天,他的心還尚未從令人窒息的驚悸裏緩過神來。他猶如驚弓之鳥,滿眼的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過著膽戰心驚的逃亡日子。輕微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渾身驚顫。穀倉外的風吼砂飛,迭連敲擊著他惴然的心。夜深人靜,他又一次怔忡不安地睜圓了雙眼,回憶起那個倉惶逃亡的夜晚,像是在追憶一場夢。

夜。死寂,森然。空氣中飄浮著墨一樣黑的遊絲,讓人發怵。寒風簌簌吹著荒野,依稀可見遠處沙丘淒涼的輪廓。幾株枝葉稀疏枯槁、形貌猙獰的沙棗樹,在寒風中淒然佇立,虯曲交錯的枝椏在空中搖來晃去,像張牙舞爪的鬼。兩個人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紙一樣單薄,緊貼著軍營的牆壁,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動,如兩個害怕見光的怯懦的蟲豸。戰俘營一片死寂。為了慶祝兩伊戰爭結束,士兵們全都成了脫韁的野馬,恣意狂飲,喝得酩酩酊酊,爛醉如泥。風沙刮起來了,呼拉拉直吼。

轉眼兩人已逃出戰俘營很遠,躲在一處農舍的斷壁殘垣裏,瑟縮在一起。

謝謝你救了我,小兄弟。

你是我的恩師,也是朋友,我不能丟下你。

阿裏的靈魂攝像機鏡頭往前一推,讓我們看到了兩張熟稔的麵孔。說話的是伊朗詩人伊卡洛斯和年僅八歲的阿裏。明天軍隊就要從這裏開拔撤出,今晚他們狂喝濫飲,連站崗放哨的也都懶得應卯,全都加入到狂歡的行列,喝得酩酊大醉。阿裏趁著夜深人靜,將伊卡洛斯救了出來。

阿裏用手緊緊捂著一隻上衣口袋,裏麵藏著他最寶貴的東西:一本詩歌草稿簿,一支油筆芯,還有一盒火柴。他每次如廁時總要多取幾張手紙,攢多了用鐵絲綴在一起,成了他寫詩的草稿簿。有一次去通訊員那裏,在地上發現了這支油筆芯,偷偷地撿了起來,揣在兜裏。火柴則是從一個戰俘身上搜出的,他私自保存著,沒有上繳。

跟我走吧?

去哪裏?

伊朗。

不,我要回去找我姐姐。我想她,快想瘋了,她一定也想我想瘋了。

是啊,戰爭讓我們想親人都想瘋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親人。如今是亂世,人的命如同螻蟻,誰也顧不上誰了。小兄弟,一路保重吧。

他說罷,緊緊將阿裏攬入懷中,淚流滿麵,濡濕了阿裏的頭發。

至此,他們分道揚鑣。這短暫的師徒,永恒的朋友,便再也沒見過麵,也失去了彼此的訊息。阿裏一路撿食充饑,打聽著往回走,去那巴格達市郊肮髒破敗的貧民窟——鱷魚街。那裏,盛載了他烏煙瘴氣、滿目瘡痍的大半童年。隻消一想到它,那陰黴醃臢的鱷魚街氣息,便讓他不寒而栗,冒出一身雞皮疙瘩。他想,他離開後,姐姐一定急瘋了,在滿世界找他吧。他幼小聰慧的心靈,隱隱預感到姐姐可能早就不在鱷魚街住了。然而,除了那地方,他還能去哪兒尋覓她呢?

阿裏已逃亡三天了。一路上,行人見他穿著軍裝,都逃似的躲避他。這嚴重挫傷了他的自尊。他怯懦,害羞,自慚,並不敢去上門乞討。他在凍餒中朝著人煙浩穰的所在行進。他知道,當初他被軍用卡車從繁華的城市,押到杳無人煙的戰俘營,現在他要反著走,從沒有人煙的荒灘戈壁,向人煙繁華處行進,才能回到鱷魚街。這三天裏,白天都在趕路,隻有夜幕降臨時,他才會瞅準一戶人家,悄悄走近,去房屋周圍尋找他們的泔水桶。隻有在那裏,才有希望找到食物和水。這樣他既不用上門乞討,也算不上偷竊。然後再鑽進穀倉的麥秸裏捱到天亮。

第一天,他在一戶人家的泔水桶裏撈了半天,隻收獲了一兩根又短又黑的麵條和一瓣蒜,泔水倒是喝了不少。他撿了個玻璃瓶,裝滿泔水,以備路上渴了喝。第二天他仍然收獲很少,那家的泔水桶又髒又臭,隻撈到半塊半生不熟的土豆。第三天,也就是今天,他算是有些幸運,來到正在穀倉借宿的這戶人家,從泔水桶裏撈到一個渾全的土豆,還有半塊泡得稀軟的烤餅,半塊洋蔥。這頓晚餐讓他歡喜得渾身發抖,熱淚盈眶。他不止一次地匐伏在地,感謝真主的恩賜。

穀倉外,月光淒淒,透過牆縫,照著他的無眠。他怔忡地盯著眼前那隻鐵皮桶,心裏莫名的期待,等待有什麽怪東西跳出來。他的心被孤獨填得滿滿當當,已達到孤絕的境地。他不禁陷入譫妄的狂想中。在那朦朧的意識深處裏,他隱隱覺得,在世界的另一端,或許也有一個人和他一樣,一樣的無助,一樣的孤絕,和他一樣,被某種幽深的思念牢牢攫住了心。他掏出口袋裏的草稿簿,湊向從牆洞裏灑進來的月光,細細品讀著那些幽秘的句子。恍惚中覺得在這世界另一端的那個人,也正伏首寫下幽秘的詩句,借以驅趕內心的痛苦。他已經寫了滿滿三頁。他用指肚珍愛地摩挲著這些略顯稚嫩的文字,像一個士兵躺在昔日的榮光裏,撫摩著自己的勳章。

鏡頭一跳,隻見詩人伊卡洛斯坐在荒野的篝火旁,紫紅的火光映在他古銅色的臉上,一閃一閃地跳動。他的境遇也很是不堪,一路風餐露宿,飽經風霜。每經一戶人家,就敲開門,雙手合十,虔誠地向主人乞討。大多時候會吃閉門羹,但偶爾也不乏好心人會收留他一晚,給他一份熱湯和烤餅。這晚,他露宿在外麵荒涼的戈壁灘上,用撿來的破布搭起一架簡易的帳蓬,燃起一堆篝火。風一吹,火堆發出呼呼啦啦的怒吼聲,像與風在拚死撕咬。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堆撲騰燃燒的火焰,似有所感。隨即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用一塊平滑如砥的石塊墊在下麵,順手撿起一根小小的木炭。木炭與紙麵相摩擦,發出悅耳的“沙沙”聲。他一麵寫,一麵囁嚅著嘴,低聲吟哦著。

寫完後,默念良久。他身上再也不敢攜帶半塊有字的紙片,不然被搜出來,便又成為他獲罪的口實。在他的國度,詩歌被強行捆綁在政治的戰車上,備受**。想到此,他不禁仰頭長歎一聲。他抽出一根燃燒的樹枝,將紙片點燃,默默注視著那些飽蘸濃愁的文字,在烈焰中化為淡淡的青煙和嫋嫋的灰線。

當喜軍做完最後一道物理力學應用題時,已是午夜時分了。燈光昏暗,他趴在床頭,連著做了幾個小時的習題,眼睛又澀又疼。夜深沉得可怕,他內心猛地掀起一陣孤寂之感,那是一種被深深埋在了地裏的孤寂。夜涼如水,窗外不聞風聲,隻偶爾隱約聽到夏蟲唧唧鳴唱。它們潛伏在石階縫中,或是草根下,白天渺無行跡,隻在夜深人靜之時,悠然自適地哼唱兩聲,似撫琴,似撥弦。他隻覺自己比那夏蟲還要卑微幾分,不僅無人對他噓寒問暖,問津他的存在,且連那份悠然鳴唱的自娛興致也決然沒有。透過牆上那隻小小的窗,可依稀望見遙遠天際幾點鵝黃的星子。他不禁唏噓不已,黯然神傷。

他猛然想起似的走到床頭,從有點發潮的褥子下,抽出一本封麵畫著兩條交尾的水墨鯉魚的筆記簿。他需要寫點什麽,將心裏的塊壘傾倒出來。這上麵原本密密麻麻寫滿了詩。或者準確來說,是他的人生體悟和對蕭湘的情思情話,有時甚至連難以啟齒的性幻想也會寫進去。在他這個多愁善感、性欲旺盛的年紀,心理觸覺敏感異常,性情複雜多變,動輒便生出性幻想來,連睡個午覺都會時常夢遺。這令他常常手足無措。他親手寫下的這些東西,隔幾日翻開來再看時,卻生出無數莫名的恐懼和羞慚來。為了擺脫這些壓得他喘不氣來的思緒,他隻好將它們一一撕下來,悄悄燒掉了事。久而久之,他便養成焚詩的習慣,而且神聖得近乎一種宗教儀式(詩歌已然成為了他的信仰)。瞅著那一行行詩歌燃燒成灰燼,他隻覺魂魄濯淨了,升華了,滿屋靈光繚繞,丹田裏充滿了生氣。

他展直了身子趴在**,將筆記簿翻開,嘴裏咬著圓珠筆杆,冥想起來。此刻,他心裏翻滾著萬千思緒。時間從哪裏發端,終點又在哪裏?空間從哪裏開始,又止於何方?人類還能存活多久,人類滅亡後,世界又有誰來主宰?世界為什麽戰火頻仍,總不見放下屠刀的一天?此時此刻,他想起正在進行的伊拉克戰爭。在世界的某處,還有無數的少年在戰火中奔逃,誰來救贖?當他思念某個人的時候,那個人冥冥中是否能夠感知到?無數貌似荒誕無稽的問題狂潮一樣湧上心頭,波瀾洶湧,令他一時昏昏沉沉,雲中霧裏,千頭萬緒,不可開交。他越來越覺得人生在世,如同一場短暫的寄宿,生和死隻是刹那間的事,頗像一隻微不足道、朝生暮死的蜉蝣。想及此,他不知不覺流下了悲憫的眼淚。每天,通過報紙和電視,明明看見人類中的強者正在屠戮弱者,而我們這些置身事外的人們,卻仍然談笑風生,悠然自得,吃喝嫖賭,尋歡作樂,活得不亦快哉。兔死狐悲,禽獸尚能同悲,我們這些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卻無動於衷!想著想著,喜軍不覺淚流滿麵,被淚水濡濕的嘴角,擠出一絲陰冷的極具自嘲味道的苦笑。

他突然找到了這劑精神鴉片,精神猛一抖擻。隨即,咬了咬嘴唇,挺了挺下巴,下頦顯出堅毅的曲線,眼珠子豁的一亮,捉筆寫起來。他偶爾思路斷裂了似的略一停頓,抿著嘴唇,磨著牙,沉思片刻。但又不是沉思,而是在接受從世界的另一端傳來的文字訊號。他那額頭高昂的模樣,頗像是在探測這訊號的發射頻率。他兩眼發直,眼神癡呆呆地盯著筆記簿。隨即,他手中的圓珠筆不由自主地矯健滾動起來,如同扶乩一般,沒有一絲遲疑,沒有一絲顧慮,思如泉湧,力透紙背。

待他寫完,整個人隨之霍地一下鬆弛下來,如一塊懶散的揉皺的紙團。他凝重的目光也隨之散漫開來。他慵懶地伸一伸僵硬的脖頸,挪了一下壓得麻絲絲的身子。待他回過神來時,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這些浸透著血淚的文字,竟是出自他的手。他懷著濃烈的疑緒,一遍遍地品讀著。這些文字如同蘸水的皮鞭,猛抽在他心上,血痕累累,令他不忍卒讀。每讀一字,就好像是用粗糙的砂紙打磨他的眼球,直到血肉淋漓,筋斷骨爛。他的心被拴上了一塊西瓜大小的鉛球,沉重得直往下墜,墜到黑不見底的深海裏。他壓抑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腦中一片氤氳,一片混沌,想不出這靈感從何而來,隻好勉強將它歸因於所謂的“頓悟”。他不堪忍受這些文字的折磨,嘶的一聲,迅疾將這頁詩撕下來,跳下床,用打火機點燃。火苗在地上“窣窣”的竄了兩下,映著他緋紅色的憂鬱的臉。屋子裏豁然增填了些許生氣,隨之又歸於寂滅。在紙片化為灰燼的刹那,他猛然想到,這冥冥中降臨我腦海裏的詩句,在被我焚為灰燼後,又將會投胎到誰的筆下呢?

夜,真的深了,很深了。冰涼的夜氣透過那扇小小的窗戶,輕輕敷在他黝黑的赤膊上。他昂頭望時,還是那不多的幾顆星子,像幾粒粘在黑色瓷盤子裏的黃芝麻,微微地顯出鵝黃的光。哦,夜真的很深了。他若有所思地長籲了一口氣。

寒氣襲來,阿裏凍得瑟縮發抖。破舊的穀倉四麵透風。他結實地打了個寒噤,將軍大衣裹得更嚴實了,往腿上又添加了一層麥秸。他雙手已然凍僵,不時放下詩歌簿,用力地搓起來。麥秸垛裏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是老鼠們在嬉戲。阿裏期待能有一隻可愛的小鼠跳到他麵前,懂得他的寂寥,在他麵前悠然地戲耍,逗他歡喜,讓他暫時忘卻這駭人的孤寂。透過破裂的牆縫,那遙掛天邊的數點寒星,仿佛突然冒出的天燈,令他一陣驚喜。剛才,隻專注於那酷似姐姐臉龐的慘白月亮(思緒與眼前景像雜糅成朦朧的一團),竟將那幾粒寒星視若無睹,冷落一旁。這時,才發現它們是那樣楚楚動人,淒美哀婉,像他一樣孤寂。

他透過牆縫仰望星空,目光迷蒙,虔誠地注視著,像一個年幼的信士,在渴盼真主於那團星光圍拱中赫然降臨。良久,他的目光再次回落到那薄薄的詩歌簿上。他的目光往本子上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猛地一怔,眉頭緊鎖,滿臉的訝異。在那原本空****不著一字的紙頁上,魔術似的出現了一首詩。這決非出自他手的。如此晦澀深奧的文字,他讀起來都難解其意,更不要說創作出來。就在剛才,這一頁分明還是空白一片,才一轉眼的工夫,便有一篇詩躍然紙上,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他著迷地逐字逐句誦讀著這神降似的詩作,不覺達到渾然忘我的境地了。一股幽邃而深沉的哀戚,在他心中激**開來,逼迫著他脆弱的心胸,如巨濤衝擊柔軟的沙岸。讀過數遍後,他已倒背如流,盡管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他閃出一念,既然這不是他所作,繼續留它在紙上,豈不是自欺欺人麽?索性燒掉它吧,讓它從哪裏來回哪裏去。他執拗地生出這個癡傻的念頭來。

阿裏隨即撕下那頁詩,翻身起來,抖擻一下身子,拂掉身上的柴草。走到那鐵桶旁,擦亮火柴,看那詩句在黑暗中靜靜燃燒,心裏油然升起一陣不可思議的奇異的慰藉感和莊嚴感。詩人伊卡洛斯有感而發一寫即焚的,喜軍冥冥中奮筆寫下後又宗教儀式般焚掉的,阿裏因著一顆虔誠的心,一麵焚燒,一麵口中喃喃地吟哦著的,便是這首詩:

慈悲

來到世界 這間鐵屋子

門窗已焊死

我的工作 擦拭血與沙

文字尚未熟透 便溜出袖口

爬滿這苦難的脊背

女人的手帕在指尖嗚咽

槍口從遠處吐出一串黑色的詭笑

夢境折了石柱

半個月亮翻牆而入

子彈和酥油茶一起來到桌前

我在影子上鐫刻真理的模樣

讓眼淚盡情發酵 繁殖一座沼澤

嬰兒初啼時 天際傳來熟悉的挽歌

熏黑了斜陽

時間睡在謊言的枕上

圓桌背後一路腥膻

當流浪的眼神 囚進空空的鳥籠

從世界的另一端

你的裙裾隱約飄來芬芳

我點燃十指 抵住黑夜的犄角

細細打量你的衣冠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