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嫦娥寂寞錄

自從月亮公主領我攀上那看似永無盡頭的樓梯,我便蒙生了一種可笑的近乎誓死如歸的決心。有一個瞬間,我產生了幻覺,看見她脅下突然生出潔白的兩翼,撲棱一下打開來,撞破玻璃飛了出去。等我清醒過來時,我們已走到樓梯的盡頭。

踅過走廊,穿過一道白晃晃的門洞,眼前一片煙波浩淼,沒有樹木,沒有道路,沒有山石,沒有陽光,沒有房屋,沒有人跡。彌望的是雲層靉靆,煙霧繚繞。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霧是雲,還是漫天匝地的飛絮。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什麽也看不到,任視線飄逝於茫茫的蒼穹中。人間的煙火早已杳然不見,渺無痕跡。

我踟躕不前,求助似的望著她。我心裏焦急,不由得將手中的塑料汽水瓶子捏得吱吱嘎嘎亂叫。月亮公主卻司空見慣了一樣,泰然自若。她一路無語,嘴角微抿著,帶著淡然的善意的笑。笑得似有若無,風輕雲淡。

她帶我繼續前行,腳下的路如錦緞般光滑,找不到一顆硌腳的鵝卵石,沒有半根雜草、塵埃和坑窪。抑或那原本就不是路,而是一條銀白色的河流。河麵硬綁綁的凍住了,如一麵鏡子,裏麵卻神奇地閃爍著千萬點斑斑駁駁的光,仿佛流淌著一河的碎銀子。那河載著我們往前流走,寂寂的,沒有任何聲響。

一路上雲遮霧掩,滿目蒼茫。終於,在河流的盡頭,雲霧霍然滌**開一個大口子,視野變得明朗清爽,麵前赫然露出樓閣崔嵬的一角。簷角巍峨,相互勾連,屋脊翼然聳立。當月亮公主小心翼翼地告訴我這是月宮時,我驚詫得渾身一抖,失聲大叫。啊唷!手中的汽水撒了一地。

進到裏麵,庭院寂寂,死氣沉沉的,沒有半點生氣。草木鬱鬱蔥蔥,滿地奇葩異草,芳香馥鬱。高大壯碩的月桂樹森然高聳,撒下滿地濃蔭。晶瑩透亮的露珠嬌滴滴伏在草葉上。月桂樹下,幾隻雪球也似的的玉兔,渾身沒有一根雜毛。它們在草地上悠然地跑跑停停,聞聞這兒,嗅嗅那兒,兩隻紅眼睛亮得能滴下血來。院中一條白石板鋪就的小道,光潔照人。霧靄從地裏冒上來,冉冉升向高空,化為片片煙霞。我隻覺身體飄飄****,似要隨那雲煙一同升騰飄走。天空半明半暗,混沌而朦朧,顯出冷冷的黛青色。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既像黎明又像日暮。

吱吱嘎嘎。我又一次不安得捏響了塑料汽水瓶。那尖厲的聲響大煞風景,刺破了庭院的岑寂,仿佛閉月羞花的美人臉上,突然長出一撮長長的黑毛一樣。

正當我嘖嘖讚賞這個玉宇瓊樓的世外仙府時,忽聞一聲驚呼,戳破了周遭寧靜。月亮公主不及顧我,早拔腳衝進廳房。我也不假思索,緊跟在她後麵。等進了屋,不禁歎道,好一間靜室幽居。卻見一個雲鬟半蒼、衣衫樸素的老婦人,正蹲下身低頭擦拭地上的水漬。不知從哪兒流出一灘水,漫了一地,到處蠕動著。隻見那老嫗一邊擦地,一邊嘴裏連連地抱怨。

哦,見鬼。衛生間的管子又暴裂了,也沒人來修修。

我來幫您吧。說著,月亮公主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條拖把,把積水往門外拖。

好了,好了。你還是忙你的去吧,你隻會給我添亂。那老嫗很不耐煩地說道。

月亮公主並沒有被她不近人情的言語逼退,仍舊徑自幹她的活。

一見你,我心裏就有氣。老嫗脾氣暴躁地說。

月亮公主這下真生氣了,一嘟嘴,堵氣地將拖把往牆角一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叉著手,冷眼看著眼前這個滿腹牢騷、忙得團團轉的老女人。那老嫗狠狠白了她一眼,仍舊幹她的活。我不尷不尬地站在月亮公主身邊。我們三個都僵住了,不說一句話。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跟別人嘔氣,帶著小孩子才有的那股執拗勁兒和認真勁兒。我惘然站在她身旁,充當著一個袖手旁觀的看客,一聲不吭打量著周圍。那老嫗用抹布把水往外揩,然後將抹布裏的水擰在旁邊的水桶裏。她雖是衣著樸素,幹著老媽子才幹的累活,卻散發出女主人才有的淩厲霸氣,仿佛整個屋宇都籠罩在她的**威下,連院中的一草一木都對她俯首貼耳。難道這世外仙府裏竟住著一個鎮山太歲、巡海夜叉一般的潑辣女人?我暗自地揣測著。

她發髻堆得很高,上麵插一根碧綠的簪子。頭發花白,一縷黑白相間的發絲從鬢角垂下來,頓添滄桑之感。她的臉龐盡管皺紋橫生,但卻美得讓人窒息。耳朵白皙而修長,耳廓的溝渠格外精巧,耳垂飽滿得好似草葉上的晨露。睫毛細長而整齊。語氣盡管尖刻了些,但目光卻依舊慈祥和藹。鼻子上的線條很優美,顯出高雅的棱角。厚薄適宜的嘴唇,天然生成紅潤的櫻桃色。說話時,露出兩排皓齒,白如蒜瓣。整張臉呈現出一種超越年齡界限的沉魚落雁之美。

她蹲在地上揩水時,身體顯得豐腴,卻又不失優雅,一種行雲流水般強有力的美感,在不經意間被強調了出來。她雙股和肩膀上鼓起的肌肉,在寬鬆飄逸的衣衫裏若隱若現,好像**在濃霧中的岩石。她腳上的繡花鞋早已濡濕了半截,鞋麵上那朵妖豔的牡丹,正浸潤在水中,滋養得越加精神煥發了。連她腳上鼓起的踝骨,都連帶著染上了一層清秀動人的韻致,恰似那牡丹枝椏上無端生出的疤節。她整個形體協調地配合著手中的動作,連水在地上的波動,都有了優美而和諧的韻律。那映照在水中的麗影,悠悠地隨著水波晃動,朦朧中隱著嫵媚。那嬌美的臉龐,在倒影中被水波輕柔地摺了幾摺,又鏡麵似的平展開來。她既像是活動的,又像是靜止的,靜女其姝,嫋嫋娜娜。

從早晨起來,我就沒閑過。

她突然抬起頭,睃了我們一眼,牢騷聲大作,打破了屋內寧靜。

又是掃地,又是擦桌椅,又是燒水,又是打掃院子,又是給兔子們喂草。正當一切拾掇停當,剛準備要歇口氣,那該死的破爛水管又破了。我一定是得罪了哪路瘟神,無緣無故給我忙中添亂。

您就不能歇會嗎?又沒人逼您幹。月亮公主終於耐不住性子地回了一句。

哎喲,你聽聽,你聽聽,說得多輕巧。這麽大的屋子,沒一個人曉得收拾。我不幹,難道塵土會自動消失,髒水自動流到院裏去,草會自動跑到兔子嘴邊。說得倒輕巧。

老嫗有些氣急敗壞,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堆。

月亮公主識趣地閉上了嘴,沒好氣地沉悶著。屋裏的空氣有些凝重。我又開始捏手中的汽水瓶子來。屋裏充滿了吱吱嘎嘎的刺耳聲響。

這時,老嫗出乎意料地端出兩杯冒著熱氣的清茶來,放在茶幾上,將手一招,示意我們過來坐。她突如其來的客氣,頓時讓剛才的諸多不快冰釋,我們隨即在茶幾旁入坐品茶。我呷了一口,有股嚼生苜蓿似的怪味。就在我們品茶的當兒,那老嫗仍舊忙進忙出,不曾閑一會兒。

她一會子擦抹桌椅幾櫃,一會子拿起一隻破襪子縫補起來,一會子又把散落在地上的鞋擺放整齊。當她發現一隻瓷碗邊沿被碰掉一塊釉後,頓時大發雷霆,指天咒地罵起來。在她眼中,生活就像個壞心眼鄰居,老是趁她不注意時,翻過籬笆牆來搞破壞,弄得她整日價心神惶惶。

此刻,她正高高地揎起袖子,提著水桶在院中水井裏打水。水井在院牆腳下一個陰暗的角落,古色古香的檀香木轤轆,活像一根被高高架起燒烤的鹿腿。她搖轤轆的雙臂如兩條纏在一起的白蛇,矯健而靈活。

轤轆吱扭扭作響。天空依舊朦朧而混沌,顯出冷冷的青黛色。

要不要幫幫她?

咱們就不要枉費好心了。她正幹得起勁呢,你要是插把手,她還以為你要奪權呢。

她呷了一口清茶,淡淡道,多少年了,她一個人在這見不得人的地方獨活,要是不讓自己忙碌起來,她便會被寂寞吞噬掉的。那就好像一種慢性毒藥,在她體內隱隱發作,一點點咬齧著她的心。說起來,這裏的寂寞比起人世間的寂寞來,那毒性可要大多了。你懂不?

我愕然地“哦”了一聲。

她後悔到這裏來了?

嗯,但她永遠不會承認的。女人總容易做出虛榮的選擇。

那你呢?

我打一生下來就在這兒,就像長在這兒的某種東西。比如,一根草,一朵花。

花草?

隻是打個比方罷了。

你來去自由,她呢?

她隻能乖乖呆在這裏。你知道,歸根結底,她隻是個凡人。

就在我們說話的當兒,水井邊那兩條纏在一起的白蛇已經解開,恢複成兩隻蓮藕似的白嫩嫩的胳膊。那老嫗躡著細碎的蓮步,提起滿滿一桶水,身子朝提水的另一側佝僂著,水從桶中一點一點漫出來,灑濕了腳麵。

她跨上台階,繞過簷柱,消失在屋角。俄頃,屋後傳來嘩啦啦的倒水聲。

你們看呐,我比那推磨的驢還要忙。唉,我真不該來這兒!

她一麵嘟嘟囔囔發牢騷,一麵將被褥抱出來,撒網似的往外一拋,搭在外麵的晾衣繩上。隨即,找來一根搗衣杵,將那厚厚的被褥使勁敲打起來。整個庭院回**著“砰砰”的巨大悶響。絲絮混雜著塵埃,像成群的蠅蚋,在高大的月桂樹間漫天匝地飛舞。枝葉很快給蒙了一層灰,褪了色一樣,變得黯淡了。庭院裏,灰蒙蒙的棉絮屑到處彌漫。那沉悶的敲打聲越來越大,好似從層層疊疊的烏雲縫裏瀉下的悶雷。我們被這充滿著怨懟的敲打聲給威懾住了,愣愣聽著,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在這振聾發聵的聲響裏,間或傳出她那老一套怨氣衝天的陳詞濫調,仿佛小雨的淅瀝。

在堂屋裏一張精雕細琢的長形案幾上,放著一隻紋著龍鳳呈祥圖案的漆盒。盒子打開著,像張開的癩蛤蟆的嘴,裏麵莊重地供著一枚棗紅色的丹藥。那丹藥業已發黴變質,生出無數褚褐色的斑點和稀疏的寸許長的白毛。想當年,她就是靠吞服了這粒丹藥才羽化登仙,飛奔到月亮上來的,不想月宮並非她想像中那樣美好。它外表富麗堂皇,實則是一座杳無人跡、荒涼孤寂的鬼城。她一下子失去後弈寬闊的肩膀,甚至連個陪天聊天的人都沒有。她日夜悔恨,悔得腸子發青,既而得了胃病,常常作嘔。終於有一天,竟將這一枚尚未消化的仙丹渾全吐了出來。吐出來的東西,絕無人再食,扔了又可惜,隻好將它當古董一樣供起來。看著它慢慢黴變。

她就是人們常說的嫦娥,她丈夫自然便是後弈了。

當我盯著漆盒中那顆發黴的丹藥時,不禁陷入對嫦娥前塵往事的冥想之中。忽地,嫦娥朝我擠了個眼,將我引進她的臥室。臥室在客廳的西側,一張烏木茶幾上立著一隻古色古香的銅鼎,裏麵點著麝香,清煙氤氳升騰,滿室芳香,乍一掀簾,便有一股透心的奇香撲麵襲人。

入座後,她便顯出些欲言又止的光景來。

你也覺得寂寞?

她頓了頓,微微一點頭,一下子陷入少女才有的羞澀裏。

也許我可以留下來陪你。

你真的願意?她喜出望外地看了我一眼。

這時,屋外傳來吃吃的笑聲。透過窗戶,隻見月亮公主正逗幾個玉兔耍子呢。她教它們後腳站立直著身子往前走。

那你是願意留下來陪我了?她突然鄭重地問。

我腦子裏嗡地一聲,愣住了。

我們該走了,不然上學該遲到了。

月亮公主突然在我耳邊提醒道。我還來不及多想,她便拉著我,穿過來時的那個門洞,踏上連通月宮的那道漫長的樓梯。

此時的天空依舊朦朧而混沌,顯出冷冷的青黛色。

當喜軍從睡夢裏驚醒時,扭開台燈,隻見一隻烏殼蟲從牆這頭爬到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嚇了它一跳,隻得伏在地板的正中,觳觫著,一動也不動。它在裝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