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朵來自美國的康乃馨(下)

卡伊和薩亞一左一右攙扶著盧卡斯,一路擔驚受怕地往竹屋走去。在夜幕掩蓋下,他們緊挨著的身軀像一塊巨大的醬黑色牛排,在空****的大街上跌跌撞撞行進。路上仍舊漆黑一片。星子在遙遠的天際閃耀,酷似異鄉人冰冷的眼神。夜風裹挾著寒氣,簌簌地擦身而過。她們感到一陣刺骨的冷。盧卡斯醉得人事不省,拽著死沉沉的身體,將這兩個瘦弱的女子壓得氣喘籲籲。

待到他們終於回到竹屋卡伊的房間時,薩亞忍不住慶幸地笑出聲來。

我們大半夜扛著個大活人,要是被人撞見,還以為是在綁架呢。薩亞帶著僥幸說道。

有什麽可高興的。這可是個禍害。卡伊指指斜歪在**的盧卡斯說道。

隻見盧卡斯像一堆爛泥倒在**,喉嚨裏發出呼哧呼哧的齁聲。

咿,這小家夥還蠻漂亮的。給他起個名字吧,就叫他阿布吧。你覺得怎麽樣?

阿布,阿布,還蠻好聽的。

此時,隻見阿布正躺在沙發上酣睡著,腦袋旁放著半瓶牛奶,瓶口用**蒙著,繃得很緊,中間戳了個小洞,剛好能吸出奶水來。瓶口正對著嬰兒的嘴。阿布看上去已經吸飽了奶水,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酣然入睡了。薩亞一把抱起阿布,熱烈地親他的臉。她又看一眼奶瓶,讚揚道,你可真有辦法呐!

高興個啥勁啊!他們倆現在是兩顆定時炸彈,咱倆什麽時候被炸死都不知道呢。該拿他們怎麽辦呐!

卡伊一籌莫展,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她端起桌上滿滿一杯涼水,仰起頭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喝罷,大喘了一口粗氣。隨即“呃”的一聲,打了個響嗝。她像在認真聆聽水從喉嚨一路流淌到腸胃裏的聲音,愣愣地佇立在地板上,兩隻眼睛失神地盯著灰白斑駁的牆壁,木人一樣。薩亞一聽卡伊的話,幡然驚醒。剛才對阿布的**很快退去,好像真看到眼前放著兩枚定時炸彈,登時恐惶得不得了。她隱約聽見周圍每一件物什都發出磁振似的聲響,嗡嗡地在她腦海裏、耳朵裏不停聒噪。

卡伊將“小灰熊”和“勃來塔”掏出來,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藏到抽屜深處,用各種雜物蓋了個嚴實。

薩亞看著懷裏的阿布,兩眼又恢複了光彩。她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將阿布親了又親,將整張臉舔得濕漉漉粘乎乎的。

小心,別把他弄醒了。

放心吧。你看,阿布一定是哭累了,也吃飽了,這會兒睡得正香呢。

卡伊看一看表,淩晨三點了。

別折騰了,睡會兒吧。

卡伊說著,悄然側臥在盧卡斯身旁。她聽見盧卡斯發出低微的鼾聲,突然間覺得很安詳,很好聽,像浪濤輕輕拍打著海岸。她著實太累了,倒頭便進入了黑甜鄉。薩亞摟抱著可愛的嬰兒,漸漸也覺乏了,不覺迷迷糊糊地倚靠在沙發上,在悄無聲息中進入了夢鄉。她們忘了,身邊躺著的,或許是一頭沉睡的野獸,醒來便要吃人。

夜很靜,像猝然死去了似的,暫時消失了爆炸聲和槍炮聲,不禁令人產生了一種仿佛從來都沒有戰亂這回事的錯覺。她們酣然入睡了,暫時遠離了人間的殺伐。

過了好一陣子,屋裏那細細的鼾聲悄然消失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從**慢慢爬起來,愕然環顧四周,既而摸索著開了燈,像大夢初醒似地望著屋中的一切。原來是盧卡斯,那個酩酊大醉的美國士兵。他先是愣愣地坐了一會,努力回憶著昨夜的事。發了好一會子怔,目光隨之被躺在**的卡伊吸引。昏黯的燈光映亮了她清秀而略帶滄桑的臉,臉上的濃妝還沒有褪去,長長的睫毛在疲憊的眼瞼上投下淡淡的陰翳,嘴唇俊俏地緊抿著,雙唇的線條棱角分明,儼然是用鋼筆描上去的,顯得堅毅而倔強。

盧卡斯看著看著,不禁為之垂涎,身子早已酥倒了大半。他也不管身處何地,便將身子湊上去,三下兩下胡亂地剝下卡伊的衣服,像一個饑餓的人急不可待地剝開一隻熱芋頭。就在他剛掏出硬梆梆的那話兒,將要插進去時,卡伊鬼使神差地猛然驚醒了。她驚叫一聲,一把推開趴在身上的盧卡斯,驚魂未定地望著對方。

盧卡斯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一聲不吭,隻管往卡伊身上撲去。卡伊滾身下床,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亂跑。她怕驚動了樓上的左鄰右舍,拚命忍著不喊出聲來,唬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卡伊避讓不過,隻好與他撕扯起來,卻被重重撞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這當兒,薩亞也被驚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怔了半天,才搞清楚狀況。她將阿布小心翼翼在沙發上放好,一個箭步撲過去,將盧卡斯不備之下撞了個趔趄。她扶起渾身一絲不掛的卡伊,兩人恨恨地望著盧卡斯,眼中射出的凶光,分明是在罵他是個恩將仇報的禽獸。

卡伊想起將槍放在了抽屜裏,那抽屜恰好在盧卡斯身後。千萬不能讓他知道那裏有槍。卡伊暗忖道。她惶張得連衣服也顧不得穿了。夜很靜,她聽見心像打鼓一樣狂跳。盧卡斯轉而朝薩亞猛獸似的撲了過去。瘦弱的薩亞拚命伸出雙手,想要卡住他的脖子,卻被他輕鬆地一把打落。他鋼鐵一般的手臂早將薩亞的胳膊打麻了,隨之順勢一扯,早將她的上衣扯了個稀爛,破布條似的耷拉在腰間。卡伊衝上去,想要抱住盧卡斯的腰,卻被他揮臂一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卡伊和薩亞氣喘得像風箱,盧卡斯用一雙被性欲燒紅的眼睛神經質地盯著她們。

卡伊從地上爬起來,隻覺左肩刀挖針紮般火辣辣地生疼。她警覺地悄悄繞到盧卡斯身後,想趁他不注意,一把拉開抽屜,取出“小灰熊”。但等她繞到抽屜旁時,才發現這主意行不通。盧卡斯離她隻有三四步,兼之抽屜很重,需用雙手才能拉開,槍又被雜物壓在最底層,沒等她把槍取出來,就可能被掀翻在地。那時,兩把槍就會統統落在盧卡斯手裏,她們隻能任人宰割了。卡伊惶然思忖著,決定暫時不冒這個險。

盧卡斯見她們不敢聲張,膽子更壯了,完全一副鷹捉小雀的玩弄股掌的神情,一步一步朝薩亞逼近。薩亞驚懼不已,倉皇向後退縮。眼看著薩亞就要被欺淩了,卡伊奮不顧身地撲過去,將盧卡斯攔腰死死抱住。然而,一介女流能有幾分力量,哪是熊腰虎背的美國大兵的對手。盧卡斯解褲帶一般輕易解開她緊抱的雙手,順勢往後一摔,竟將她遠遠摔到了牆角。卡伊的腦袋正好撞在牆壁上,登時暈了過去。

卡伊!薩亞哀淒地低吼了一聲,隨即怒罵道,你這混蛋!禽獸!

薩亞奔到卡伊跟前,將她的頭小心翼翼扶在大腿上,一麵猛搖她的身子,一麵悲聲疾呼她的名字。卡伊半天沒有醒來,渾身紋絲不動。薩亞忿恨不已,咬牙切齒地狠狠瞪著盧卡斯,眼中噴著怒火,目光充斥著魚死網破的絕望。在那仇恨目光的威逼下,盧卡斯登時像中了冷箭一樣,怔住了,畏葸地望著她,暫且不敢上前。

時間頃刻間凝固了,連同盧卡斯滿臉的獰笑。他們對峙在敵意的空氣中。大約過了三分之一根香煙的功夫,盧卡斯重又向薩亞撲了過去。薩亞撕扯著反抗,但無濟於事,衣服被撕成了碎片,很快渾身被剝得一絲不掛。此刻,卡伊仍舊寂然暈倒在地,人事不省。盧卡斯捉小雞似的,將薩亞任意擺布玩弄起來,恣意地**著。正當盧卡斯玩得興頭時,忽聽背後厲然吼了一聲。

不許動!滾開!

此時,他雙手提著薩亞兩根粉嫩嫩的大腿,驚懼地回頭一看,隻見一隻黑魆魆的槍口,赫然正對著他的腦門,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阿布被驚醒了,嘴裏發出悲淒的“嗚嗚”聲,隨時準備扯開嗓門嚎啕起來。

快滾開!

卡伊用裹夾著怒火的阿拉伯語歇斯底裏地吼道。指著盧卡斯腦門的槍口,隨之猛然抖了一下,那槍也變得怒不可遏了。

不要開槍。

盧卡斯放下薩亞高高架起的大腿,舉起手,遠遠地縮退到牆角。卡伊有些吃驚,他竟然也會說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語。

薩亞帶著和往常一樣被嫖客恣意**奸後的麻木表情站起來,動作僵硬地穿好內衣,眼角掛著淚珠,目光冷如冰窖,口中發出絕望的喘息聲。當她的目光再次投到盧卡斯身上時,頓時像吃了火炭一樣,暴跳如雷地撲上去,狠狠摑了他幾個響亮的耳光,口裏一遍一遍咒罵著,畜生!畜生!

還等什麽,快找繩子將他捆起來。卡伊用命令的口氣朝薩亞喊道。

薩亞大夢初醒一般慌慌張張穿好外衣,帶上門“噔噔噔”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子,拿著一盤指頭粗的尼龍繩子進來。盧卡斯見狀,身子逃似的往前一掙,隻見卡伊猛地將槍一晃,厲喝一聲,將他重新逼退到牆角。

快啊!

卡伊示意薩亞別再遲疑,動作麻利點。

再動一下,就一槍打死你。我發誓。

薩亞從未綁過人,更何況是在這種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她使出渾身的蠻力,一味將繩子盡力往盧卡斯身上纏去,一口氣將繩繞盡,轉眼間將他捆成一隻大粽子。又怕他喊出聲來,忙上前用枕巾滿滿地塞住嘴。

盧卡斯猶如一隻巨大的蛆蟲,倒在地上,扭動著身子,嘴裏發出模糊的“哼哼唧唧”聲。卡伊終於鬆了一口氣,放下酸痛的手臂。這把現代製式的勃來塔92F手槍委實不輕,她舉乏了,便將它放在伸手可及的桌子旁。這時,阿布醞釀了半天的嚎啕,終於發作起來。驚魂甫定的薩亞一個箭步躥上去,忙將牛奶瓶塞進他粉紅色的櫻桃小嘴裏。阿布像是受寵若驚,沒想到他的哭聲這麽快得到了回應,既吃驚又滿足,瞪大了眼珠,戰戰兢兢地吮吸起來。在香甜的牛奶的潤滋下,他隨即慢慢地安靜下來。

夜,太靜了,教人瘮得慌。世界隻剩一片死寂,恍若沉入了一片巨大的黑色汪洋底部。時間啊,那滾滾濤濤的暗流,悄無聲息地往前奔湧。

阿布躺在薩亞的懷裏,酣酣地吮著奶嘴。兩人的興趣再次被這個憨態可掬的小東西所點燃,特別是卡伊,從進門到現在,她的注意力全在盧卡斯身上,還不曾盡情釋放她那一腔內心蠢蠢欲動的母愛。現在,危險暫時解除了,野獸入了籠,可以偷安自適了。她喜不自禁地捏了一捏阿布肉嘟嘟的臉蛋,嘴裏“欻欻”地發出各種怪聲,逗他高興。她被這小東西的酣態迷住了,一俯身,在他那蒜瓣似的懵懂的小雞巴上響響地親了一下,霎時間幸福得滿臉緋紅。

薩亞見了,“咯咯咯”笑起來,拿手在臉上劃著羞她,說道,你可真會找地方。男人的那東西,你還沒親夠?

小娼婦,少嚼蛆!怎麽能拿那些臭男人的髒東西跟這阿布的比呢?

哈哈,你才是不知羞的小娼婦呢!連這小家夥牙簽一樣大的雞巴見了也饞,真真羞死人了。

還胡說!看我撕你的肉!說著,卡伊伸手在薩亞的乳上掐了一下,薩亞又癢又疼,不禁蜷著身子“哎喲哎喲”呻吟起來。

正當兩人圍著阿布嬉鬧時,卡伊隨口說了一句,小家夥以後咋辦咧?

薩亞頓時斂笑蹙眉,怔怔地盯著眼前蒼白的牆壁,緘默不語。

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不能有一丁點累贅,但是阿布必須要人照顧。現在這個世道,咱們自身都難保,更不要說留他在身邊了。她瞄了一眼在地上扭動的盧卡斯,又說,這個混蛋是個大禍害。要是東西,扔了也就完事,但卻是個大活人。卡伊一臉憂心忡忡,不由得喟歎一聲。

今晚真是撞邪了,麻煩事全纏上了咱們。薩亞無奈道。

都是你這小娼婦惹的禍!好端端的,和誰不能混,竟去招惹美國大兵!這倒好,引出這一連串的是非來。卡伊嗔怪道。

唉!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麽!薩亞泄氣地哀歎道。

好啦!事已至此,商量個法子吧!

你說,要是我媽當初沒賣掉我,我現在是不是已經結婚生孩子了?

哦,肯定孩子都一大堆了。

是啊,說不定孩子都一大堆了!薩亞失神地喃喃重複道,你呢?我是說,要是沒幹這個。

卡伊頓了頓,若有所思地冥想了半晌。

要是一切順利的話,我會和阿裏,也就是我弟弟,一起逃出貧民窟,找個地方相依為命。隻要……隻要我們呆在一起,就什麽都不怕了。

那你弟弟呢?

被抓去當壯丁了,至今杳無音訊。

他幹壞事了?

什麽也沒幹,就是走了黴運,被抓走了。

哎喲,那太糟了!要是被逼上了戰場,那一定……薩亞本來要說凶多吉少,但見到卡伊臉色變得慘白,一副如喪考妣的哀淒神情,便立馬知趣地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下肚去。

兩人突然陷入無語的狀態,她們幾乎同時想到了死亡這回事。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一切言語都黯然失色,蒼白不堪。她們周圍的空氣也驀地沉寂了下來,像被罩在了一隻銅鑄大鍾裏。安靜了半晌後,卡伊臉上黑鴉鴉的烏雲終於散去,逐漸平複了過來。

薩亞寬慰道,那麽小的孩子,曉得怎麽打槍?他們斷不會讓他去前線白白當炮灰的,真主不是睜眼瞎,一定會保佑你的小阿裏的。

願萬能的真主保佑。卡伊用傳統的穆斯林禱告方式,雙腿並攏,膝蓋著地,兩手舉至額頭,十個手指頭並攏,手掌彎曲往上,麵朝西方,雙方捧到胸前,虔誠地呢喃道。

盧卡斯見狀,酷似熱鐵皮上爬行的蚯蚓,扭得更加厲害了。他猛然間並未聽真卡伊說什麽,隻見她煞有介事地禱告起來,還以為是在虐殺他之前所進行的某種儀式,頓時一陣鑽心的悚懼。

現在該怎麽辦?薩亞仍舊將話題硬生生拉回到令人焦灼的現實中來。

你沒聽見嗎?

嗯,什麽?

他也會說阿拉伯語。

薩亞怔了半晌,隱約想起好像他剛才真說了那麽一句。她用狐疑的目光在卡伊和盧卡斯臉上掃來掃去,在求證著什麽。卡伊忽地麵帶煞氣,厲聲對躺在地上亂扭亂擺的盧卡斯道,我可以讓你說話,但你得老老實實的,如果輕舉妄動的話,我一槍崩了你。

盧卡斯如同得了救命稻草一般,連連拚命點頭,渾身用勁太猛,屁股將地板蹭得“橐橐”直響。看到他滑稽的樣子,薩亞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隨後,她將阿布小心翼翼放在圈椅上,用椅背微微靠住,讓他側著身,剛好能吸到平放在椅子上的牛奶奶嘴。卡伊重又舉起那把“勃來塔”,威逼地對準盧卡斯,以防生變。薩亞走過去,蹲下身,摘下塞在他嘴裏的枕巾,隨後站到離他四五步遠的地方,警惕地望著他。

你喝醉了,搶了我的包,還記得嗎?薩亞開門見山道。

好像有這回事,真的很抱歉。盧卡斯猛搖了搖腦袋,眨巴著眼睛,好讓自己盡快清醒過來。

怕你醉死在外麵,我倆把你千辛萬苦扶了回來,沒想到你卻獸性大發。

想強**們兩個?

盧卡斯愣了愣,低低地“嗯”了一聲。

倒是很坦白啊。本來,幹我們這行的,男人想怎麽玩就怎麽玩,我們隻是順從罷了。但你忘了最關鍵的一點——我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盧卡斯變得異常沉默,露出驚愕和愧疚相摻雜的複雜表情。

你一定做夢都想不到,你這條小命有朝一日會被兩個妓女所救吧?卡伊嘲弄道。

盧卡斯依舊沉默著,像一塊敷滿寒霜的石頭。

怎麽不說話了,良心發現了?薩亞氣呼呼道,她還在為剛才的事氣忿不已。

夜色如濃墨。黎明悄無聲息地挨近了。盧卡斯突然出聲了。這塊沉默的石頭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

你們為什麽要救我?他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儼然撥動的琴弦,帶動著屋內的空氣也**漾起來。

接下來是長久的死寂,沒人吭一聲,顯出奇怪的默契,就像彼此故意騰出時間,讓每個人將整晚的事在腦中再細細過一遍。

你怎麽會說阿拉伯語?薩亞突然好奇地問道。

大學我主修阿拉伯語。

哦,看樣子那時候倒很用功。薩亞譏嘲道。

盧卡斯咧著又幹又白的嘴唇,苦笑了一下。

你們到底……為什麽要救我?盧卡斯語氣凝重地再次問道,顯得格外疑惑。

哼!聽你的語氣,倒像是我們別有用心了。卡伊不禁輕蔑地搶白了一句。

盧卡斯臉上並未流露出任何感激,分明是默認了卡伊的判斷。

讓他看看吧。卡伊扭頭對薩亞說道。

薩亞略一愣,立馬明白過來。她抓起桌子上盧卡斯的錢包,從裏麵摸出那朵幹癟癟的顏色慘紅的康乃馨,輕侮地扔到盧卡斯腳前的地板上。

就因為它。是不是很可笑?

盧卡斯登時像撞客了似的,突然變作了另外一個人。隻見他喉間重重地哽咽了一聲,既而淚流滿麵,涕泗交零。他渾身顫抖著,抽搐著,兩隻肩膀如波濤般顛簸,就如一隻放完了體內最後一伏特電,最後被扔到了鹽堿地上,等待慢慢幹死的電鰻。盧卡斯的神情驟變,讓卡伊和薩亞頓時怔住了,兩人茫然對望著,心裏不由得驚駭,卻又不知所措。隻見盧卡斯仍舊哽咽不已,眼淚鼻涕全流進嘴裏,卻渾然不覺。他用臉抵著地麵,向前蠕動著身子,用沾滿塵土的嘴唇,深情地吻著那朵躺在地上的康乃馨,眼淚打濕了幹癟而慘紅的花瓣。

凱倫,親愛的,是你救了我。我知道,你還愛著我,在冥冥之中保護著我。凱倫,凱倫,我的凱倫。盧卡斯趴在地上,聲淚俱下地慟泣道。既而,他旁若無人地陷入了對往日生活的追憶中,不停地呢喃著。凱倫,謝謝你救我,可是我對不起你。讓我死吧,這樣活著,隻會讓我更加內疚。凱倫,你在天堂還好嗎?凱倫,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在花園裏種下這棵康乃馨的那個清晨嗎?凱倫,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不知那朵慘紅的康乃馨有何魔力,竟讓盧卡斯性情突變,深深沉湎於往事之中,都有些神誌不清了。這讓卡伊她們更加驚恐不安。她們無權打擾別人的悲慟,但對方的舉動著實太過怪異。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候著,看他何時停歇,何時清醒。

這當兒,阿布又被吵醒了。薩亞趕忙跑過去,百般親昵地哄他抱他。哄了老半天,才又乖乖地睡著。卡伊厲聲提醒了盧卡斯一句,行行好,安靜一點吧!他這才慢慢噤了聲。房間再度陷入了死寂,極像一座剛剛填埋妥當的新墳。盧卡斯的痛哭,讓卡伊察覺到他心中必定藏著一個無比悲慟的故事,而他現在已經為講述這個故事做好了充分的渲染和鋪墊。房間裏依稀響起了他那故事的哀傷前奏。

我知道,我們現在做的事有多麽慘絕人寰。在你們眼裏,我就是一個來自異國的屠夫,一個強盜,一個劊子手,對嗎?他躺在地上費力地囁嚅道,剛才的慟哭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卡伊和薩亞心照不宣地相互睃了一眼,並沒有說什麽,無疑是表示默認。

三年前,我妻子凱倫懷孕了,為我生下一個兒子。但是(他突然咬緊了牙關,顴骨上暴出了青筋,像是想到了什麽無法忍受的事),我在凱倫懷孕期間,管不住那話兒,做出了對不起她的事。本以為可以瞞住她,但還是讓她察覺了。然而,她始終沒有挑明,而是懷著巨大的悲傷生下了我們的孩子。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一個人跑到廚房裏偷偷哭泣。有一次,我終於無法忍受良心的折磨,跪在她腳下,哭著求她原諒。她什麽也不說,隻是啜泣不已。我可憐的凱倫,沒過一年,她查出肝癌晚期。我一直守護著她,直到她悄然離開人世,就在我來這兒的前三個月。凱倫生前最愛康乃馨。每次去她的病房,總會帶一束剛剪下的康乃馨,插在她床前的花瓶裏。她彌留之際,花園我們種下的那棵康乃馨開得正豔。她走後,我去房病收拾遺物,床前的花都凋落了,隻有一朵還殘留著。你們看,這幹癟的花瓣,多麽像凱倫彌留之際那蒼白憔悴的臉啊!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放在我皮夾子裏,懷著一顆絕望的心來到了戰場。帶著這朵花,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覺得凱倫在身邊。

卡伊聽得癡了,呆呆地望著慘白的牆壁,心想原來他竟也懷著如此大的悲慟,不禁觸景生情,聯想起自己和阿裏的遭際來。薩亞早已潸然淚下,她用袖角沾了沾發紅的眼睛,思忖道,他倒也是個癡情的男子,決然來到這個有死無生的地方來,自暴自棄成眼前這個模樣了。

卡伊頓了頓,既而從抽屜裏翻出一把刀,割斷了盧卡斯身上挽成死結的繩子。他沒有立即翻身起來,隻是頹然癱坐在地上,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像一個大夢初醒的人,雙眼迷離,發著怔。

你有什麽打算?卡伊出其不意地問道,似乎驀地在他身上瞅出了某種憧憬。

我想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地獄,再也不回來了。盧卡斯嘴裏咀嚼著憂傷,慢吞吞地說。

能帶走幾個人?

帶人?

盧卡斯一愕,隨即看了她一眼,又環顧了一圈,眸子很亮地閃了一下,發出堅毅的光,胸有成竹道,兩個。

卡伊突然指著薩亞說,那你是否願意跟他走呢?

薩亞還來不及反應,盧卡斯也發著愣,卡伊便斬釘截鐵道,薩亞,別猶豫了,快帶上阿布,趕在天亮之前跟他走吧!

不,我不去,要走一起走!薩亞堅拒道。

現在不是推辭的時候。我還要找阿裏。再說,你們已經有夫妻之實了。

盧卡斯與薩亞對望一眼,彼此心照。

遠處又隱隱傳來幾聲槍響,刺破了黎明前的死寂。夜的寒氣,從窗戶的縫隙裏悄然漫進來,卡伊猛然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