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重逢在肮髒之地

太陽早已西沉,夜幕悄然降下來。

一個年青而疲憊的身影佝僂著,背著破舊的行囊,折進幽暗的小巷,蜿蜿蜒蜒,一路迤邐而來。他低著頭,漫不經心地向前挪動腳步,似乎沒有什麽目的地,隻是朝有路的地方,隨波逐流似的往前走。等穿過好幾條曲折的窄巷後,他敲響了一家旅館斑駁的大門。

應聲開門的是一個體態臃腫、滿臉脂粉的中年婦人。她以極誇張的熱情將他迎進門,頗像親人在迎接歸來的遊子,但目光卻顯出無法掩蓋的空洞與僵硬。她竭力在臉上堆出笑來,致使臉上出現了層層疊疊的褶皺。年青人卻一臉的木然,絲毫沒有流露出一星半點的熱切。那個婦人在前麵帶路,爬上破舊的樓梯,踅過昏暗的走廊,將他領到一個簡陋的房間。她說了句稍等,便帶上門出去。他嗅到房間裏散發的一股淡淡的略帶異味的脂粉氣。

大約半盞茶的功夫,那個中年婦人領著一個年青女子進來,笑盈盈道,先生,這個可以嗎?

年青人抬起疲憊的無精打采的眼皮,麵無表情地打量了一下,似乎懶得細瞧,便死氣沉沉地“嗯”了一聲。

那先結帳吧!我們這兒的規矩啊!

年青人將一疊皺巴巴髒兮兮的鈔票塞到那婦人手裏。她數了數,便笑盈盈地帶上門出去。

屋裏燈光昏暗。各色家具物什拖著臃腫而朦朧的影子。窗簾半掩,底下露出魚肚似的一溜月白色。電燈的光刻劃出床架子硬綁綁的犄角,在燈光照不到的牆角,蜷縮著一團濃濃的黑暗,令人狐疑那裏是否蹲著一個人。年青人僵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也消失了,像一尊銅像。

很長一段時間,年青人不敢正麵盯視那年青女子的眼睛,目光小鼠似的躲閃著,剛要碰到她的臉,便立馬轉向別處,害怕被灼傷。

看樣子,你是第一次吧?別怕,我帶著你做。那年青女子一麵柔情蜜意地說,一麵扭著嫋娜的腰身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床頭上,順手脫去了上衣。

坐過來啊!她拍一拍床,但那個銅像仍舊一動不動。

她隻好起身湊上去,二話不說便徑自坐到他大腿上,定定地望著他的臉。背對著燈光,他並看不清那年青女子的臉。

她拿手在他脖項上來來回回撫摩,像是要讓他麻木的筋骨起死回生,重新煥發出生機。驀地,如同觸動了這尊銅像身上的機關一樣,他猛地立起身,將她懸空抱在懷裏,徑直扔到了**。那女子猝不及防,重重地栽在床褥裏,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

她轉過身來,一臉的驚愕,卻並不生氣。他的力氣之大讓她納罕。他的舉動委實太反常了,剛剛還靜若處子,突然間就動如脫兔。她順勢將身子一橫,亮出雪白的肚臍,微微一笑道,怎麽,突然來感覺了?

對方沒有答話,隻是利索地脫去了上衣和褲子,用力將鞋蹬掉,鯉魚打挺一般撲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的胸膛因為不堪重壓而打了個響嗝,把自己都逗笑了。年青男子僵硬的臉上此時也爬上了一層淡淡的笑意。他慌不擇食地剝掉她的衣服,直至一絲不掛。他在她臉上嘴上脖子上乳上胡亂地盡力親吻著,吮吸著,發出嗞嗞吧吧的聲響。

床,沉重地呻吟著,嘶鳴著,唏噓著……

完事後,他們躺地**歇乏。他們的手腳蛇一樣交纏在一起。他撫摩著她乳上的牙印,帶著歉意道,對不起,我,太用力了。

她滿不在乎地笑了笑。

此時,借著昏暗的燈光,她低頭將他細細凝視了半響,又出了一會子神,隨後撫摩著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滄桑的麵容,漫不經心地呢喃道,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來。說著,又覺是癡人說夢,便自嘲似的笑了。

哦?他一麵沉浸在翻雲覆雨後甜蜜的慵懶裏,一麵用詢問的眼神望著她,等她的下文。

我有個弟弟,失散多年了。她風輕雲淡地說,帶著淡淡的哀傷,更像是自言自語。十多年過去了,她對弟弟的音訊早已不抱希望。

年青人猛然從床第之歡的餘味裏回過神來,霍地竄起身,狠勁兒抓住她的雙肩,死命盯著她看,眼睛裏像要噴出火來。他鐵一樣堅硬的十指,幾乎要戳進她粉嫩嫩的白肉裏。那女子隻覺雙肩被抓得火辣辣生疼。她挨不了疼痛,尖厲地叫了一聲。她對他的野蠻粗暴大為光火。

神經病啊你!她摔臉便罵,一麵將他的手使勁撥開。

姐姐,是姐姐嗎?年青人嘴唇顫抖著,失了魂一般地囁嚅道。

話一出口,兩人便如同遭了晴天霹靂。那女子先是一愣,既而臉上猛地抽搐起來,急火攻心似的“嗵”一聲滾下床來,又連著“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她悚懼得渾身亂顫,眼珠子幾乎要崩出了眼眶。她嘴巴都變了形,難看地歪到了一邊。臉極度扭曲著,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著,撕扯著。頭發如枯草麥秸一般亂紛紛披散下來。眨眼的功夫,她變得厲鬼般可怖。

那個青年人又變回了銅像。愣了半晌,突然從**跌跌絆絆跳下來,險些摔倒。他衝到牆角的暗影裏,一麵痛哭流涕,一麵嘴裏畜生禽獸不絕地罵自己,一麵拿拳頭狠命擂牆,砸得手上的骨節“咯吱咯吱”亂響。猩紅的血水從指縫間滲出來,蓋章似的一塊疊一塊印在牆上。眨眼的功夫,牆上布滿了一大片淩亂的血印子。他瘦削的雙肩隨著抽噎聲猛烈震顫著,像起伏的浪尖。

這倒地悲慟的陪客女子便是辛達,也就是現在的卡伊,而那個抱愧砸牆的年輕人便是她弟弟阿裏。

辛達漸漸抑製住激憤的情緒,抬頭看見悔愧不已的阿裏,便覺親熱異常,不由得格外心疼起來。她像一件睡衣,悄然飄過隔在中間的床,撲在麵壁而泣的弟弟身上,雙手樹藤一樣緊緊纏住他的腰身,將臉頰偎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陪他一同哽哽咽咽抽泣起來。

兩人又是悲慟,又是痛苦,又是歡喜,各種情愫交集,在內心翻騰撲卷,勢若鼎沸。悲慟的是兩人自幼父母雙亡,孤苦伶仃,像兩顆遺棄在大地上的石子,嚐盡世間的淒風苦雨,無一個人噓寒,無一個人問暖,隻能自生自滅。痛苦的是現實的鐵手活生生將他們掰開,隨手扔到天涯的兩端,飽受生離死別的之苦。歡喜的是蒼天終於開眼,真主有靈,將她們陰差陽錯地又撮弄到一起,盡管是在這種肮髒的地方,以這種醃臢的方式。命運啊,總是不斷向他們開著邪惡的玩笑。

我竟然做出了這種豬狗不如的事情!阿裏連連拿拳頭捶牆,痛苦地哽咽道。

阿裏,我親愛的弟弟,不要這樣。辛達滿臉淚水漣漣,濡濕了他的脊背。

我怎能原諒自己啊!

你可以娶了我!你可以娶了我!辛達將嘴唇輕輕壓在他的脊背上,喃喃地說。

哦……阿裏因驚愕而噎住了,他的背感受到辛達溫濕的嘴唇。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的。辛達稍微止了淚,安撫道。

阿裏頓時止住了悲傷,在姐姐的臂彎裏緩緩轉過身來,怔忡不安地望著她,一臉難掩的迷惘。

怎麽?難道……你嫌棄姐姐是……妓女?辛達緊咬著嘴唇,不覺咬破了,滲出慘紅的血絲,悲憤的眼淚禁不住再次噴湧而出。

我沒有。阿裏寬慰道,沒等辛達反應過來,便深深吻在她被淚水打濕的紅唇上。

辛達終於破涕為笑了。笑容裏溢滿了羞澀和甜蜜。

你願意?

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辛達兩腮掛滿晶瑩的淚珠,卻漾著蜜餞一樣甜的笑容,羞答答低下頭。這時,就連屋裏的空氣也被這蜜餞熏得甜絲絲的。阿裏用他幹枯粗糙的手指,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滴,像是要徹底擦去她內心的憂傷。

我會娶你的,但我還是喜歡叫你姐姐。

姐姐全都聽你的。來,讓姐姐好好看看你。辛達一麵連連點頭,一麵拉過他的手,將他渾身上下摸索個不完,生怕看到哪兒有一點點損傷。

阿裏略帶驚慌的眼神,在她婀娜的胴體上逡巡著。辛達那青春健美的**,在他麵前展露無遺。她知道他喜歡看,就赤條條地佇立在地上,讓他肆意看個夠。他灼熱的眼神,在她的**和身後的牆壁間跳來跳去。當他的目光撞在她藕白粉嫩的酥胸上時,就像一隻輪船猝不及防撞碎在凸兀的礁石上。他恍然聽見他的目光“嘩”的一聲碎裂在空氣中。辛達抬手擦了擦阿裏鼻凹裏的淚漬。

等辛達穿好衣服,便將阿裏拉回到床頭坐定。她緊握著他的雙手,疼惜地撫摩不已。他的手摸上去像砂礫一樣粗糙。她迫不及待地追問阿裏別後的遭遇,要他一件不漏地講給她聽。阿裏隻得從頭細細說起。

他從最初在戰俘營看守囚徒詩人伊卡洛斯講起,一直講到現在。

逃出戰俘營之後,我一路乞食流浪。每天睜開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哪裏有吃的?看見別人家的牛羊騾馬,我便想吃掉。看見地上的走獸,空中的飛禽,我也想吃掉。那些日子,除了吃的,我什麽都不想。當我討不到飯時,就拿樹皮草根充饑,最後大便都拉不出來了。

饑餓感日夜折磨著我,感覺有無數條蛆蟲在咬齧我的五髒六腑。我慢慢發現,世上的一切苦難都比不上缺少食物所帶來的恐懼。我不能就這樣餓死。我在心裏不住地默念。我要到有食物的地方去,可那個地方在哪兒呢?我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個地方:戰俘營。是啊,好端端的,我為什麽要逃出來挨餓呢?我轉而一想,自己的出逃實在太荒唐,太傻氣。於是,我便卯足了勁往回奔。我依稀望見,那散發著馨香的奶油麵包正在前方不遠處等我。就這樣,因為懼怕挨餓,我連尋找姐姐的念頭都拋諸腦後了。

正當我在毒日頭底下走得精疲力竭,身子搖搖欲墜的時候,猛然瞅見大路前方黃塵漫漫,浮起一條蓬蓬鬆鬆、漫天飛舞的黃緞子。接著,聽見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和輪胎碾壓路麵的嘎吱嘎吱聲。挨近一看,是他們,是那些戰俘營裏的士兵。那個沒有眉毛的士兵,從車上一眼就認出了我。

車一停,他們呼啦啦圍住我。我依稀嗅到了敵意。長官質問我為什麽叛逃。不知哪兒來的靈感,我隨口撒了一個大義凜然的謊:我去追捕逃犯。接著,我隻覺眼前天旋地轉,腦子裏嗡的一聲悶響,便什麽都曉不得了。

阿裏說到這裏,見辛達麵色慘然,生怕她憂慮焚心,傷了身子,便安慰地吻了一下她緋紅的臉頰。他咽了咽唾沫,繼續訴說。

我醒來時,已不知身在何處。擦了擦惺忪迷蒙的眼睛,恍惚了半晌,才蹣跚著走出燠熱難耐的帳篷。隻見眼前的景象噩夢般向我撲來,像一枚鐵釘一瞬間紮進我的眼睛。我的心因疼痛而猛烈抽搐。眼前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我隻覺這些渾身血汙的肮髒的肉屍,與人的概念簡直遙不可及。它們隻能說是遺留在地上的漚得汙黑黴爛的老樹根,是噴了殺蟲劑後掉落一地的巨型蟲子的屍體。

這時,身後有人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原來是那個沒有眉毛的士兵。

傻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幫忙!

他用枯槁而陰沉的語氣低吼道,眼神灰黯得如兩顆小煤球,露出隻有在彌留之際才會出現的陰慘慘的僵硬表情。

他們見我身體孱弱,便讓我當了軍工。我和其他軍工一起,開始手忙腳亂地搬運屍體。我們的頭頭是個滿麵須髯、體格彪悍的男人。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大胡子”。他命令我們將一具具屍體抬上卡車。隨後,我們拉著滿滿一卡車死人向荒野的墳地駛去。道路崎嶇不平,車子一路顛簸,有四具屍體掉在了半路。司機想停車去撿回來,但被大胡子喝止了。車子徑直開到墳地才停下。墓穴早已挖好,是一座又大又深的坑洞。等把所有的死人扔進坑洞裏掩埋好時,大家頓時犯了難。他們是烈士,按例要在墓碑上一一鐫刻上他們的名字,但這些人姓甚名誰根本無從知曉。

鬼才知道他們的名字!大胡子滿腹怨氣道。

他不愧是我們的頭頭兒,很快就想出了辦法。他給這一百個死人每人起了個寓意吉祥如意的名字。他一麵隨口胡謅,一麵叫另一個軍工在紙上速記。

說到這兒,阿裏臉上浮現出輕蔑而又絕望的苦笑。

在他們眼裏,我羸弱瘦小的身體連扛槍的資格都沒有。我給他們當了整整兩年的軍工。兩年裏,不知有多少死者被我親手埋葬,也不知胡謅了多少虛妄的名字,自欺欺人地刻到墓碑上。很多時候,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我總能聽見這些堆積如山的死人在相互竊竊私語。有時我被他們吵得實在煩透了,不得不拚命捂上耳朵。當我在埋葬他們時,竟幻聽到他們召喚我的聲音,我差一點也跟著跳入墓穴。姐姐,說出來你也許不信,那一刻,我感到了濃濃的死亡的**。

兩年後呢?辛達聽得淚如雨下,悲切地問。

兩年後我們打到了科威特。我不得不跟著戰場轉移。剛開始戰局對我們很有利,但不久戰事就急轉而下。美國集結了多國部隊,開進波斯灣,對我們沒日沒夜地狂轟爛炸。那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認為,在我與死人打交道的時候,一定有髒東西附在了我身上。因為我突然間獲得了不可思議的力量,一顆重達60kg的榴彈,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舉起。於是我被破格提拔,當上了炮兵。空中轟炸機像禿鷲一樣來回盤旋,炸彈接連從高空呼嘯而下,遍地開花。到處是焦土,死屍,彈片,炮筒。大片大片的鮮血和撕裂的肉體,被你隨意踩在腳下,和成了爛泥。傳說中的地獄也許就是這副模樣吧。我想。

阿裏的喉嚨突然哽咽了一下,喃喃地囁嚅了一句。

我站在大炮的屁股後麵,趕著將一顆顆半人高的炮彈塞進黑咕隆咚的炮膛,炮聲隆隆,緊密得如同鼓點。我機械地重複抓、抱、推這三個枯燥的動作,身體仿佛已牢牢焊接在這堅不可摧的鋼鐵大炮上,成為它鋼鐵身軀的一部分。這隻殺紅了眼的銀灰色鋼鐵巨獸,像餓瘋了似的,拚命吞食著眼前這些美味珍饈—— 一顆顆威力驚人的炮彈。

說了你也許不信,當我遠遠望見我發出的炮彈剛好落在敵人腳下,望見他們被炸得粉身碎骨時,我竟然由衷地感到滿足和開心,還笑出聲來。我嚐到了有生以來最奇異的一種感覺,那滋味妙不可言。久而久之,我終於知道那叫什麽——成就感。沒錯,成就感!那感覺簡直沁人心脾,令人銷魂。但我分明跟那些被我炸死的人沒任何過節,也談不上一丁點的仇恨,他們也分明沒做過任何傷害過我的事啊!但,他們死去的刹那,我卻被某種病態的快感襲卷,以極其享受的姿態沉溺下去,沉溺下去。

姐姐,我已經病態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了吧?阿裏懺悔道,語氣極為憂鬱。

親愛的阿裏,別自己加重自己的罪孽了吧,是戰爭戕害了你。辛達雙手捧起他陰鬱的臉,親昵地撫摩著。他們的臉靠得太近,快要貼到了一起,說話時吐出的口氣溫柔地拍打在對方臉上。

一番翻江倒海的轟炸之後,我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我看不到一個生還者,一刻鍾之前,我身邊還晃**著無數鮮活年輕的臉龐。而現在,我卻已被死人圍拱。槍炮聲停止了。周圍一片死寂。陰森森的,瘮得慌。這時,我又聽見了死者們的竊竊絮語。令人發怵的死寂,夾裹著來自幽冥的漫天匝地的嘈雜聲。

我如同一張蒼白的燒殘的紙片,被一陣麻木的風吹離了戰場。我們總是在打仗,但我終究搞不清誰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我們有時跟外國人打,有時又跟自己人打,好像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總有一天都會成為敵人。

海灣戰爭結束後,十二年的時光,我無家可歸,蓬草一樣四處飄**。當過鞋匠,皮匠,理發館學徒,冒牌毛拉(伊斯蘭教的教士),墓園看門人,伐木工人,佃農,乞丐,搬運工,小木匠,馬戲團小醜,郵差,礦工,服務員,瓦工,飼養員,撿過破爛,販過假古董,做過小偷,蹲過牢房,甚至還當過男妓。但更多的時候,我隻是一具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我幹過五花八門的勾當,也隻是為了填飽肚子,並沒有什麽邪惡企圖。希望真主寬恕。我活著,隻是因為我死不了。經受了那麽多磨難,總是死不了。很多時候,我以為我終於要死了,但終究沒能死成。其實隻要再倒黴那麽一點兒,多向前走一步,或者往後退一步,便可一切解脫。但真主仁慈,總不肯趕盡殺絕,在最後關口總會給我留下存活的餘地。慢慢地,每當死亡臨近時,我不再恐慌。而當我死裏逃生時,也從不覺得慶幸。我已經毫無知覺了。因為那個看得見的我雖然活著,但那個看不見的我卻早已死去。

不,親愛的阿裏,你活著!我知道你受盡苦難,但你還活著!因為你到這兒來了,你還有性欲,死人是沒有性欲的。你還會流淚,死人是不會流淚的。辛達的話一針見血,將阿裏從死的淵藪裏召喚到活的世界裏來。

辛達說的很直露,令阿裏頗為驚慌。他有些赧顏地苦笑了一下,紅著臉說,真想不到十多年之後,我們還能重逢,簡直跟做夢一樣,真是造化弄人。我一直在腦海裏刻劃你十年後的樣子,有時會很瘦,有時很胖,有時清秀,有時滄桑,但每一個都不能讓我滿意。每當我努力回憶你的麵容時,靈魂變得無比虛靜,就像沿著蜿蜒曲折的漆黑隧道踽踽獨行,急切追尋著那出口處的一束光明,但我卻被長久地困在了黑暗中。

這一切就像冥冥中早有安排似的。辛達將纖細的手指插進他蓬亂的黑發間,愛撫不已,喃喃道,每當夜深人靜時,我獨自一人躺在房間的黑暗中,也總會在幻想中描繪你長大後的樣子。有時候,我把你描繪成又矮又胖的矬小子。我隨即便自責起來,我怎麽能把親愛的阿裏描繪得那樣醜陋呢?於是,我又重新開始描繪你的樣子。這時候,我會把你描繪成好萊塢明星那樣英俊偉岸,清俊的臉上留著克拉克·蓋博式的又尖又細的小胡子,臉上棱角分明,長著嘴唇上凸顯著性感的曲線。這下我才心滿意足,獨自歡喜地笑了。但這終究是鏡花水月,空歡喜一場。眨眼間便化作烏有。我於是歎息一聲,虔誠地跪在**,向真主祈禱你還活在人間。

他們邊聊邊在**躺下,身子緊挨著,蓋了一層薄毯。薄毯下麵,辛達緊握著阿裏的手,手心沁出了熱汗。他們一句一遞從容地聊著,時光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珍貴,每一秒都像金沙一樣從指間滑落。夜很深了。睡意接踵而來。就在他們朦朧恍惚之際,外麵猝然傳來一陣嘈雜聲。緊接著是“哐啷啷”的推門聲,連著一片靴履雜遝之聲。腳步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兩人在黑暗中恐慌地瞪大了眼睛,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如同預言中的災難終於如期降臨了似的,辛達的門被推開了,闖進來一群荷槍實彈的美軍。

為首的一個用英語蠻橫地吼了一句。辛達並未聽懂,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辛達被押走時,阿裏歇斯底裏嘶喊著,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她回頭安慰道,別擔心,他們問完話就會放了我。辛達心裏明白,他們闖進來抓她,所為何事。阿裏隨即被幾隻強有力的手撥開,待要追上去時,隻覺脖頸上重重著了一下,便昏了過去。

等阿裏醒來時,已是晌午。太陽掛在中天,烈焰似的陽光直掇掇射進屋子,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站起身,揉了揉暈眩的腦袋。辛達被抓走了。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裏齒輪一般瘋狂旋轉起來。他登時像瘋子一樣衝出門外。

他一口氣跑遍了城中所有的大街小巷,逢人便問辛達的蹤跡。別人驚詫地看著眼前這個瘋瘋癲癲、語無倫次的男人,躲之唯恐不及。直到夜幕降臨,街上人跡寥寥,他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回走。

等他回到竹屋時,那大門卻百般敲不開。他焦躁地使勁擂起門來,突然老鴇(就是昨天接待他的那個中年婦人)魅影似的從裏麵打開了房門。她腰間別著一件硬挺挺的東西,將上麵的衣服頂成一個錐形。還沒等阿裏開口,她便惡聲惡氣地喝道,還來做什麽!那小娼婦胡作非為,差點連累我送命!阿裏聽見罵辛達是小娼婦,頓時火冒三丈,但他已心力交瘁,此時連還嘴的力氣也使不出,便低下頭淡淡地說了聲,我拿了行李就走。

阿裏陰沉沉的反應讓老鴇唬了一跳。阿裏更不搭言,便大步流星往裏走。老鴇急忙躲閃,差點被撞倒。進了辛達的房間,阿裏環顧了一圈。房間裏他的東西,除了一包破舊的行李,更無他物。等他背上行囊將要跨出門時,突然記起了什麽。他轉身走到儲物櫃前,打開來一看,裏麵放著一隻吃了一半的烤雞。他抓起雞狠狠咬了幾口,又停下,拿紙一包,塞進行李裏。老鴇一直跟在他身後,憎惡的目光如同鞭子一樣抽打著他。她掀起衣角,不放心似的看了看那件別在腰間的硬物,又急忙蓋住。那是辛達的小灰熊。

但願那個小娼婦能活著回來。老鴇低聲咕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