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坍塌的世界

影片結束時,影院的枝形頂燈和四角的白熾燈驟然亮起,一大片白花花的光將黑暗吞噬殆盡。觀眾席登時一片喧騰,折疊式坐椅上響起急雨般的磕磕巴巴聲。大門洞開,觀眾悉數起身向門口湧去。幕布上流水似的淌過一行行演員和幕後人員表。空中的光柱徒勞地射在幕布上,底下蠕動的人流正背棄而去。喜軍心裏一陣由衷的落寞。

麵對眼前窸窸窣窣離去的人流,喜軍卻並沒有立即起身的打算。原因很簡單,透過那細密的人縫,他瞧見萬小籟和蕭湘正紋絲不動地坐在座位上。在他這個可憐吧唧的窺視者看來,他們此時正在等待一個曖昧的時刻降臨。與此同時,他並不忘審視自己,猛然覺得自己無比猥瑣,不禁自慚形穢起來。他於是為自己剛才的齷齪行徑羞惱不已,覺得自己幹了天底下最丟人現眼、最難以啟齒的事。正當他麵紅耳赤地反省時,他們已起身朝他走來。他冷眼打量著他們從身邊默默走過。他看見他們的手像藤蔓一樣交纏在一起。蕭湘一臉嫻靜,像春花,像秋月。那份不假雕飾的嫵媚深深打動著他。

當喜軍從電影院出來時,他們早已匯入街道的人流中消逝不見。眼前的世界像重新洗過的棋牌一樣,煥然一新,讓他覺得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現實的城廓在瞬間轟然倒塌。不對,這不是我進電影院之前的那座小城。他默念道。空氣變了,風景變了,人物變了,街上的氣味也變了,呈現在眼前的,是被他的意念悄然篡改了的世界。

他沿著街道迤邐往回走。小城似一團揉皺的紙,蒼白得如同被抽幹了精血,活脫脫變成了一座廢墟。夕陽將沉未沉,潑灑了漫天的殷紅,變成一隻倒扣的血盆。隻見對麵的雜貨攤上人跡全無,遍地的篾筐、篾簸箕橫七豎八,狼犺不堪。攤主似乎早已倉惶逃走,還來不及拾掇。旁邊賣涼粉、釀皮的攤販哭喪著臉,躲在雪白的帳篷裏,胸前掛著同樣雪白的圍裙,活像個守喪的孝子。路上行人斷了魂似的匆匆鼠竄,帶著一副大難臨頭死灰麵容。街道再也不是以前祥和嫻靜的模樣,顯得淩亂、狼藉、滿目瘡痍。兩邊的房屋,有的傾圮,有的倒坍,有的像酩酊的醉漢,東倒西歪。

隔著街道瞅去,喬克書店碩大的草書招牌,中間裂開一道口子,一邊已經掉落,有氣無力地垂下來,仿佛一條死氣沉沉的鹹魚,風幹已好久了。從洞開的店門望進去,裏麵琳琅滿目的書籍正在熊熊燃燒,騰起無數條紫藍色的猙獰的火蛇,在半空中扭來扭去。那些《追憶逝水年華》,那些《尤利西斯》,那些《城堡》……在火焰中發出末日來臨時的金黃色的歎息。路燈柱上塗滿了血漬,燈泡早被打掉,落了一地碎玻璃。街道上到處散落著冒著黑煙的餘燼,如同一座座小小的黑墳。有的還帶著餘焰,燃得劈啪作響。路麵和台階煙熏火燎,燒得黑乎乎的。牆壁上布滿花紅柳綠的油漆塗鴉:誇張的**,驢日狗搗的下流話。難以一一盡述。

金色麥田麵包店的櫥窗,平日裏陳列著花花綠綠的各色精美糕點,如今櫥窗玻璃碎裂一地,裏麵除了翻到的櫃台、空****的陳列架和雜亂髒汙的彩色紙袋,再別無他物。店鋪的樓總共六層,每一層的窗玻璃都被敲碎,玻璃渣兒鋪滿了街道。樓上的窗戶變成了一溜溜可怖的黑洞。損壞的樓身布滿斑駁的褐色凹痕,讓人想起麻風病人的皮膚。大樓的兩角業已倒坍。整棟樓看起來就像一隻被削去犄角的水牛頭顱。

一陣腥膻的風跑過,路旁枝幹肥大的國槐,抖了抖滿身的槐花槐米。槐花們在風中四散飛舞,如金色的蠅群。槐樹枝葉繁密蓊鬱,乍看之下,似一團團晦暗的雨雲。地上卷起塵埃的漣漪。空氣也跟著驚詫了,**似的顫抖著。槐米和塵埃漫然飄浮在空氣中,這些細密纖小之物,不禁讓喜軍想起夜晚的月光。

在他的意識裏,月光始終是顆粒狀的。月亮公主的影子在他頭頂上飄**,在這滿城的廢墟上空輕輕舞動。她從空中灑下涼颼颼的陰翳。他心裏明白,他在褻瀆世上最聖潔的東西。罪愆像尖刺密布的藤條緊緊纏繞著他。在那個月光皎皎的晚上,他以意念賦形,虛構出這個美輪美奐的**伴侶,借以打發他寂寞的寄宿生涯。月亮公主那婀娜的腰肢,再次從他的眼角眉梢浮起,又落下。她以目傳情,顧盼生輝。這透明的不可捉摸的戀人,隻聽啵的一聲,如炸裂的氣泡,回歸虛無。現在,一切都歸於沉寂。他一路走去,心上隻餘沉甸甸的負罪感和虛無感,將他的身子往塵土裏直拽。

一輛底座滴著黑油的桑塔納,停在朝暉汽配鋪門口的凹槽上,顯出一副奄奄待斃的樣子。它的前蓋高高揭起,似扯破的上顎。汽配鋪裏裏外外掛滿汽車的殘肢和內髒。它們安靜地躺在那裏,等待著主人的拆卸和安裝。這一幕總讓喜軍聯想到屠宰場,抑或是解剖室。又想到有一天,它們還會被再次叮叮哐哐地敲進汽車的軀殼,讓汽車生龍活虎地跑起來。而現在,他看到的隻是汽車的殘骸。

世界驟然變得撲朔迷離。在離汽修鋪十幾步的地方,喜軍看見阿裏從一幢廢棄的破損不堪的危樓上探出頭來。他麵色死灰,蓬頭蓬腦,活像一個神出鬼沒的幽靈,藏在隱秘的黑暗裏。姐姐被帶走已經三天了,仍舊杳無音訊。他每天望眼欲穿地注視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竹屋的風吹草動,心上油煎一樣焦急。那隻陪伴他三天的雞骨架,在風中亮晃晃地搖來擺去,似在譏誚他的轆轆饑腸。這些天他已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不但夜不成寐,而且明明餓得前胸貼後背,卻絕不尋思去找吃的。他心心念念記掛著姐姐,別的都置之度外了。盡管外麵人聲鼎沸,鬧得人仰馬翻,發生了空前的大事——這是總統執行絞刑的陰霾日子——但他關心的隻是姐姐的下落。此刻,在他眼裏,沒有世界,隻有姐姐。

喜軍看見空****的荒涼的街道,飄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透明的身軀摩肩擦背,你擠我搡。死寂的街道人聲鼎沸,塞滿了虛無的嘈雜。光禿禿的路麵上,海市蜃樓般浮起一座古色古香的絞刑台。那臃腫而虛無的人群潮水一樣湧向那裏,像一群饑餓的人撲向麵包。一陣風裹著塵土吹過,街道依然空**、荒涼、死寂,隻有喜軍孤零零的孑孓的身影。

喜軍和阿裏的世界隔了無數重塵煙,他終究看不到阿裏結局的悲喜。一群灰鴿子從喜軍頭頂掠過,投下一片絕望的陰影。灰鴿子們帶著逃亡般的惶亂神情,發出哀淒清麗的低鳴,眼神憤懣而悲傷,讓他心悸不已。我的生活已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了嗎?他沮喪地輕歎一聲。

一隻皮毛臢醃、生滿疥瘡的流浪狗,在路邊的廢墟裏埋頭聞嗅著垃圾。它聽到喜軍的腳步聲,猛然警覺地抬起頭。他們相互凝視了片刻。它的表情分明寫滿了同病相憐的意思。喜軍立馬厭惡地扭轉頭,感覺遭受了奇恥大辱,逃似的揚長而去。西斜的日光撒在馬路兩旁的碎玻璃上,閃閃爍爍的,花剌剌泛著金光。溽熱的暑氣,順著柏油馬路,熱騰騰地撲過來。

欣辰批零部大紅的招牌悚然掛在半空,鮮紅欲滴,如凝固了的巨大血塊。店裏被洗劫一空。老板一團爛泥似的趴在櫃台上,快要盹著了。他留著棱角分明的平頭,八字須威嚴地撇開,目光呆滯,麵容枯槁。他有意無意地瞥了喜軍一眼,突然狗一樣戒備地豎起耳朵。喜軍不敢盯視,頹然地繼續往前走。

蕭湘不見了蹤影。抑或,她根本沒在他的世界出現過。一張虛無的嘴巴,在他腦海裏嘵嘵不休地爭辯起來,執拗地要為她在喜軍心裏爭得一席之地。他在回憶裏拚命搜尋蕭湘的模樣,但隻得到一團稀釋了的朦朧的光影,如同在濃霧裏點燃的一支紅蠟燭,又像黎明時分田野裏散發的淡淡草香。然而,對萬小籟的印象卻異常深刻,他的樣子在喜軍腦海裏膨脹得格外高大威猛,相形之下,喜軍卻如此卑怯,以致萎縮下去,低低地躬身在他腳下,一直匍伏到塵埃裏。每憶及他,喜軍便覺一種空前激烈的威逼感朝他襲來,令他渾身不安地抖索起來。他的心疼痛地抽搐了一下。他被一堵堅實的城牆擋住了去路,隻能在城外惘然地徘徊。或許,城牆的那邊就站著蕭湘。她在吞聲啜泣,她在粲然微笑,她在怔怔地望著天空發呆。哦,她那個如夢似幻的女人啊!

喜軍的意識在妄想中恍惚起來。周遭世界的顏色如風幹的劣質油漆,一片一片地剝落。兩隻黑貓站在傾圮的牆頭上,旁若無人地**。夕陽的餘輝照在它們身上,皮毛閃閃發亮。它們的眼睛閃著祖母綠的詭譎的光。世界的蛻變並沒有驚詫到它們。它們悠然陶醉在**的快感中,翻雲覆雨,意興正濃。喜軍輕侮地瞟了一眼,恍然覺得它們像是被誰派來,故意譏刺他的性苦悶似的。他登時怒火中燒,拾起一塊瓦片,拿出奪命的氣勢,朝它們毫不留情地扔去。它們被瓦片準確擊中,噗的一聲,瞬間碎裂,紙灰一樣消逝在空氣中。

他嗅到一股甜絲絲的槐花香,空氣中飄滿了細碎的糖飴渣兒。這時候,他遠遠望見一群人圍坐在落滿碎磚爛瓦的斷壁殘垣下,瑣瑣碎碎、有氣無力地交談著。喜軍邊走邊望著他們。

原來是電影《撒旦的後花園》劇組的主創們。導演阿瑟席地而坐,堅實的背影像立起的砧板一樣正對著喜軍。製片托尼盤著腿,卻將腦袋嬌媚地枕在阿瑟的大腿上,聽他侃侃而談。緊挨著的那個半蹲半坐、一臉不耐煩的神情、歪著腦袋快要盹著了年輕人,是編劇馬丁。旁邊是女主角雪莉,她雙手支著刀削似的尖下巴,眨巴著狐媚的眼睛,佯裝聽得津津有味,卻始終掩飾不住滿臉的懵懂和渾身的庸脂俗粉氣。阿瑟喁喁的話語似遊絲在空中浮動。他們周圍裹著一圈臻於渾圓的白幛似的聲音的煙霧。

喜軍漸漸走近他們。阿瑟聽到背後橐橐的腳步聲,猛然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瞅了喜軍一眼。阿瑟咧著嘴,露出兩排藍幽幽的牙齒,詭譎地笑了笑。其他三個人機警地朝他望了一眼,鼻子裏悶悶地哼了一聲,態度很輕蔑。那一聲鼻音悠長而繚繞。喜軍懵了,朝他們機械地點點頭,算是回敬,隨即怯怯地趕忙轉身走開。

阿瑟的喁喁私語聲再次在他身後響起。他感覺那一團白幛似的煙霧在風中呼呼旋轉,那聲音突然像絞住的磁帶,變成了尖厲的撕肺裂肝的嗞嗞嘶嘶聲。那嗞嘶聲越飄越遠,朦朦朧朧,如同睡夢地裏飄來一隻啁啾的麻雀。

百米之外的路旁,長著一棵歪脖子槐樹,數根枝條已被折斷,枝葉紛亂,活像個遭受了強暴的雲鬟淩亂的婦人。牆壁倒塌,暗紅的磚頭撒落一地。他看見一群士兵屁股下墊著磚頭坐在樹下。他們身形疲憊,目光憂鬱,臉上粘滿髒兮兮的黑灰,頭發蓬草一樣披散下來。他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雙肩低垂,佝僂著背,殘破的衣服上滲出暗紅的血跡。此時,他們正相互輪流傳遞地吸一枝揉得皺巴巴的煙卷。黛青色煙霧在他們嘴鼻間鑽出鑽進,親昵地繚繞著,撫摩著,升騰著,如一條虛無的蛇。偶爾有人咳嗽一聲,帶著濃重的痰音。一口黃痰終於吐在地上。他們太累了,連骨頭都發出疲憊的呻吟聲。喜軍畏葸地走過他們身旁。他們懶得抬頭,不屑似的,看都不看他一眼。喜軍有點傷自尊地快步走開了。

西沉的日光灑在滿目瘡痍的廢墟上,給街道敷上一層赭紅的血色。喜軍感到末日般的恐慌和暈眩。蒼涼的夕陽,破損的街道,灰暗的心境。這一切將他拖進黏稠而髒汙的醬缸裏。他掙紮,他嘶喊,他沉淪。他眼看著自己連同這個世界一齊凋謝,損毀,糜爛。他想,最好是化為齏粉,幹幹淨淨隨風飄散。

文昌閣的雕梁畫棟和飛簷翹角,被落日的餘暉塗染成金色,顯出頹然的輝煌。周圍的世界都被瓦解得麵目全非,隻有它還矜驕地矗立在那裏,招搖過市,不可一世。它那副肅穆嚴整、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似在譏嘲整個世界的淩亂和喜軍內心的崩潰。那蹲在簷頭上的鴟吻神獸,矜驕地眺望著遠處,擺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姿勢。那刻滿朱紅色蠅頭小楷的石碑,此時板起威嚴而沉鬱的麵孔,像在時刻準備著訓斥浮躁的世人。

喜軍被徹底激怒了,陡然勾起心底褻瀆的欲念。他怒氣衝衝地橫過街道,跳上三尺高的水泥台子,衝進文昌閣裏。他掏出胯間粗壯的**,將憋在**裏偌大的一泡尿,高高地噴灑向閣子各處。他的尿水射程驚人,一直噴到五米多高。他衝洗著石碑上蒙滿塵埃的字跡,挨個衝刷著每根漆紅的柱子。他高高地射向那八個飛揚跋扈的簷角,衝刷著鑿壁借光、懸梁刺骨、囊螢映雪、高鳳流麥和程門立雪。這些光輝耀眼的典故讓他覺得可笑。從古至今,多少人匍伏在這些急功近利的虛妄的牌坊下,削尖了腦袋一味地埋頭鑽營。現在,它們快將他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了。那些彩繪上枯槁幹裂的顏色被他的尿水衝得嘩嘩直落,像無數掉落的蚊蚋。他感到一種報複欲得到極大滿足的強烈快感,於是暢快淋漓地籲了一口氣。

他係上褲子,跳下台階。他以不可一世的氣概,向四周荒蕪淒涼的街道掃了一眼,誌得意滿地咂了咂嘴。此刻,他心上想起另一件令他歡喜的事。柳姨還在店裏悵悵地守候著他,一想到此,他便心脈賁張,興高采烈。既而又想到她的唇,她的乳,她的舌頭。她的唇寒毛叢生,厚厚的,充滿肉感。她的乳裏麵硬硬的,像柿子的核。她猩紅的舌頭如濕漉漉的火焰一樣,熱烘烘地在他臉上卷來卷去。這樣想時,他的小腹裏便燃起了一團火,往上直燎亂躥。他原本沮喪的臉也被燒烤得通紅。他晦暗的眼珠重新有了生氣和亮光。

在馬路兩旁頹敗而蕭殺的廢墟之間,他甩動雙臂,邁開健步,意興蓬勃地朝自家店裏走去。不管世界怎樣凋敝,怎樣麵目全非,他總算能拾回一丁點活著的希望與生機。他克製地抿緊了嘴,他怕一放鬆,便會歡喜地笑出聲來。他此刻的笑聲與這殘破的世界是多麽格格不入。

太陽又西沉了一大截。夕陽將他瘦削單薄的影子拉成一根煢煢孑立的旗杆。街道兩旁斷壁殘垣的怪影,也悉數朝東撲倒,虎視眈眈地趴在地上。蜿蜒的馬路被夕陽的餘暉照得格外燦爛,變成一條金光閃閃的蚰蜒。喜軍在金色的夕陽裏踽踽獨行,浮想聯翩。哦,那唇,那乳,那舌頭還冒著熱氣。

在他的腦海裏,柳姨一定和平素一樣,腦後聳然梳起一個髻,用一根花哨的圓珠筆插住,斜簽著身子,倚靠在門框上,手裏掬著一撮瓜子,嘎嘣嘎嘣嗑著,吐得瓜子皮飛落一地。她上身穿一件半舊花格子襯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粉嫩藕白的臂膊,腕子上戴著個廉價的翠綠色玉鐲。下身是一件洗得褪色的寶藍色的牛仔褲,大腿中間露出楊樹皮一樣的白。腳下是一雙玫瑰色斜織紋拖鞋,赤溜溜光著腳趾,趾甲上塗了一層猩紅的蔻丹。她高高揚起下巴,一雙眼睛尖尖地朝喜軍褲襠裏瞧。

她一麵嗑瓜子,一麵有一搭沒一搭地朝院子裏進進出出的人絮叨。她不時蹦出一句散發著色情味的俚語和歇後語。沒有人敢頂撞她一句,不僅因為她是房東,更因為指桑罵槐耍起嘴皮子來,沒人是她的對手。

從對麵那排房子的第一個窗戶裏,照例會射出兩道陰鷙的寒光來。它冷冷地刺向喜軍。那是劉曉光的眼睛。他和喜軍一樣是來自窮苦鄉下的寄宿生。但喜軍卻害怕他的目光。喜軍進出店門,總是下意識地躲著那兩道寒光。

柳姨的歇後語在他耳畔再次響起。盜馬賊掛佛珠——假正經。宴席上擺狗肉——倒是少見。半夜裏和麵——瞎鼓搗。癱子請客——坐等。她的說話聲像竹筷敲打著青瓷碗碟,脆生生的響亮,令人覺得清爽。

離店不遠了,離疼他愛他的柳姨不遠了。那由十幾隻廢舊輪胎摞成的橡膠的塔,赫然聳立在巷口。一切都在傾圮,頹敗,但這散發著橡皮臭味的塔卻安然無恙。他走進幽深的巷子,背影消融在巷道黝黑的陰影裏。當他踏入院子時,想像中的柳姨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倚門招呼他。那個斜簽著身子,倚著陳舊的門框嗑瓜子的婦人銷聲匿跡了。他懷著深深的沮喪走近堂屋。堂屋的門虛掩著,他不禁將一隻眼湊向門縫。隻見柳姨正和他男人在炕上**,盡情雲雨著。他們**的身子宛似兩條粘在一起的白魚。他們喘息著,呻吟著,蠕動著,就像當初她和喜軍**時一樣。

喜軍腦子裏嗡了一聲,感到一陣暈眩,淚水突然奪眶而去。對麵那排房子的第一隻窗戶裏突然有兩道寒光射出來。喜軍強抑著痛苦,屏聲斂氣地衝進自己店裏,一頭紮進被褥裏,猛捶著炕,號啕大哭起來。

這時,依稀聽見店門“吱呀”響了一聲。他帶著滿臉淚水,驚詫地回過頭一看,眼前站著的,卻是自己的老鄉葛薇芸。她正以一種菩薩般的慈悲眼神望著他。

喜軍像見了親人一般,不顧一切地撲倒在她腳下,緊緊抱住她的雙腿,渾身顫抖著,嚶嚶抽泣。

2010.9 執筆

2012.10 初稿

2016.6 定稿

作者簡介

張得福,男,漢,1987年生,甘肅定西通渭縣人。畢業西北師範大學。已出版長篇小說《啞城》,另著有長篇小說《四喜還鄉記》、《樹精的逃亡》。獲第二屆全國法治微小說大賽“光輝獎”。《啞城》獲甘肅省文學專業最高獎黃河文學獎,馬家窯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