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潘神的夢魘

第二十三場戲拍攝結束。導演托馬斯·阿瑟宣布休息十分鍾。雪莉衝阿瑟甜蜜地一笑。此時阿瑟正在查對分鏡表,沒空搭理她。自從電影開拍,她就做起了導演的姘頭。

這是這一行的老規矩,也叫潛規則。阿瑟每拍一部電影,都會有女演員爭相為他獻身。有幸選中的,就理直氣壯做女一號。明裏是女主角,暗裏是露水夫妻。待到下一部電影開拍,再換別的女主角。老規矩,先與阿瑟巫山雲雨,再在鏡頭前粉墨登場。大家心照不宣,見怪不怪。

雪莉見導演無暇理她,便走過去與調試取景器的攝影師搭訕,故意發出哼哼哈哈的放浪笑聲,隨手擺弄著手中的道具手槍。這是一把黑塑料製成的樣槍,但要是裝上子彈,跟真槍的威力相差無幾。雪莉的一笑一顰,在局外人看來,似乎很嫵媚動人。但在劇組,沒人會被這一套蒙蔽。

阿瑟近來對雪莉有些反感。他發現她同時也做了編劇桑迪的姘頭,與他頻頻幽會私通。阿瑟心知肚明,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要一個削尖了腦袋沒命地往鏡頭裏鑽的女演員保持忠貞,是荒天下之大謬的。但如今她畢竟先做了他的姘頭,至少應該稍微收斂一下,遵守遊戲規則才對,權當是照顧他的麵子吧。他一想起今晚又要同這個騷氣衝天的女人同床共枕,他的那話兒又將插入她那被桑迪剛剛染指過的地方,就不禁像吞下了蒼蠅一般,煩膩地蹙起了眉頭。然而,他又覺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是意料中的事。

製片人托尼笑吟吟走了過來。

怎麽樣,晚上一起喝一杯?

阿瑟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思緒卻停留在手頭的場記表上。見對方還在耐著性子等他答複,便又趕忙點點頭。這似乎成了他倆私會的暗語。托尼隨即上前幾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十四場戲拍罷,阿瑟命令劇組收工。隨後,他和托尼來到一家名叫“寶萊納”的酒吧裏。

這是一家算不上檔次的二流酒吧,座落在劇組下榻的龐克飯店旁。因為離得近,他們時常光顧這裏。格調還算高雅。這是他們首次光顧後的共同印象。這裏常有同性戀者和尋覓一夜情的單身男女出沒。他們若能連續對視三次以上,再答應和對方共飲一杯,就算是接受對方的床第之約了。

兩杯皮爾森!兩人剛將肥臀落在吧台底下的高腳圓凳上,托尼就衝吧台後麵忙得團團轉的侍者喊道。侍者趕忙接過調酒師手中的酒水,聽見托尼喊,略躊躕了幾秒鍾,便朝他們笑著點點頭。

俄頃,侍者將兩杯調好的皮爾森遞到他們麵前。隔了兩排桌子的一個腦袋前禿的中年男人,頻頻朝托尼投來曖昧的目光。那人在獨酌,內心的孤寂餡餅一樣全擺在眼前空當當的圓桌上了。托尼為了向他暗示自己已有了夥侶,便故意伸長手臂,捏了捏阿瑟握著酒杯的手。他動作幅度很大,手臂誇張地在空中掄了個半圓。那個腦袋前禿的男人看見後,立馬停止了注視,象征性地朝眼前的酒杯點點頭,以示了解。他的目光遂又轉向別處,重又開始物色。阿瑟扭頭看了看托尼,又瞅了一眼不遠處那個腦袋前禿正四處張望的男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劇組的工作猶如行軍打仗,步步為營,忙起來簡直焦頭爛額。他們動輒用狂喝濫飲來消解心底積攢的壓抑與絕望。他們明白,他們為之流血流汗的,隻不過是一件極其虛無縹緲的東西。這就像是領著千軍萬馬,跋千山,涉萬水,隻為看看天邊那一片稍縱即逝的晚霞。

酒吧裏布滿了五彩斑斕的燈。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彩燈大小不一,五光十色。光線絢爛,光斑耀目,光塊灼人。光線、光斑和光塊流水似的漫過精致透明的玻璃器皿,映著清泠泠的酒色,泛出瑰麗的光彩。一杯接著一杯。他們沉默地對飲,目光在手中流光溢彩的酒杯與對麵酒櫃上琳琅滿目的各色酒瓶間悠然地遊動著,像四條沙丁魚。他們需要刺激,需要麻醉,需要歇斯底裏的放縱。他們不知不覺就醉了。托尼隻是微醺。阿瑟酒量淺,太貪杯,已經酩酊起來。

整個酒吧在阿瑟的迷離醉眼中逐漸恍愡起來,不停變幻著顏色。各種詭異的光線,斑斕的光斑,耀眼的光塊,魔幻的光暈和光圈全都很淘氣地嬉戲起來。它們相互追逐,相互撕咬,相互戳刺。它們像飛翔的金黃色蚰蜒在阿瑟的五髒六腑裏鑽出鑽進,在他的七竅裏橫行無忌。它們像淩空舞動的刀槍劍戟在阿瑟的肢體上亂剁亂砍,割骨剜肉。它們像花香,像彩雲,像綾羅綢緞。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塊降落在眼前吧台上的金黃色光斑。一隻金色的甲殼蟲慢慢地從壁櫃的酒瓶上爬下來,翻過侍者粉頭油麵的腦袋,跳上他們俯身搭扶著的吧台,繞過手底泛著熠熠酒光的玻璃杯,滑上他黑毛叢生的手臂。在他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爬進他的眼睛。他竟然似乎感覺到了眼瞼被兩隻大鉗子撬開的微微的痛楚感。夢幻似的疼痛。金色的甲殼蟲。沒有羽毛的褐色大鳥。頭細尾粗的遊走在牆壁上的蛇。癱軟的流動著的渾圓鍾麵。玉米杆似的節節長高的細腳玻璃杯。裝潢繁飾的牆壁遠遠地退去。空間無限延展,一恍變作容納千人的金色大廳。不一會子,連整個喧囂的塵世,也潮水一般遠遠退到彼岸,跳出了視界,了然無痕,望不見了。

呯——醉眼迷離的阿瑟不小心拂翻了一隻杯子,掉在地上碎成了幾瓣。響聲引來眾人驚詫的回眸注視。那個腦袋半禿的男人向托尼他們投來關切的眼光。托尼趕忙苦笑著連連道歉,匆匆付了酒錢,賠了杯子錢,扶著癱軟如泥的阿瑟悄然離去。

他們繞過泊在路肩的一排汽車。汽車在阿瑟朦朧的醉眼中,仿佛一隻隻趴在地上的奄奄一息的天牛,僵在原地一動不動,隻待咽氣。橘黃的路燈光塗滿了街道。整個街道看起來就像是黃疸病人的臉。蜿蜒的公路從遠處漆黑的夜色裏迤邐爬過來,匍伏在他的腳下。街道兩旁栽著峭楞楞的高大銀杏樹。枝葉繁茂,樹影婆挲,如同候審的嫌犯一樣戰戰兢兢、顫顫巍巍地立在他麵前。他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跌倒,隻覺被那鉛塊一般的粗壯樹影絆了一下。乜斜的眼角頻頻閃過花裏胡哨的店鋪招牌。它們連成一條色彩斑斕的河流,在黑暗的崖岸間溶溶湯湯地流淌。那個貼在麥當勞店鋪玻璃窗上的戴著四方眼鏡笑容可掬的老人,熱情地朝他打招呼。他馬上回禮,恭恭敬敬地向那個樂嗬嗬老人家點點頭,鞠了個躬。他被托尼雙手攙扶著,像被固定在一根帶軲轆的鐵架子上,平滑地往前移動。人行道變成了厚厚的軟緞子,他的每一腳都無法踩實,身體的重心左搖右擺,腦袋裏晃動著一隻巨大的鍾擺。

阿瑟在一輛泊於路邊的沃爾沃汽車旁嘔吐起來。腥臭的穢物一泄而出,噴濺在簇新的汽車輪胎上。托尼急忙左右環顧一下,慶幸車主不在附近。於是一麵拿紙巾揩拭他那粘滿嘔吐物的嘴巴,一麵從肩膀上架住他,失魂落魄地向龐克飯店疾步行去。大約半刻鍾後,他們終於打開房門,走進龐克飯店三樓阿瑟的房間。

大麗花圖案的赭紅色木地板,四塊拚成一幅完整的畫麵。花瓣因放得太大而顯得有些笨拙。就在阿瑟一腳踩上去的當兒,地板猛地抽走了,並惡作劇地朝他擠眉弄眼。翠綠色的被單散慢地從**斜斜垂掛下來,如一簇低矮的爬山虎。他試圖沿著爬山虎的枝葉攀援而上。燈光晃眼,像早晨八九點的太陽。天花板升得很高,變成一隻巨大的風箏。它在碧空遠遠高飛,卻聽不到一絲風聲。白花花的牆壁波浪一樣翻滾著。水麵突然山一樣直立起來,與地麵構成直角。水麵上****悠悠躺著各種漂浮物:電燈開關,穿比基尼的拉丁女郎,壁燈,鏡子,日曆,田園風格的油畫,絢麗的孔雀翎,斑駁的城市地圖。它們都泡在水裏,映著白花花的波光,****悠悠。在這光怪陸離的房間裏,阿瑟看見了祖父的臉。

他將它遞到了我手心裏,順便暗含深意地捏了捏我左手無名指的指關節。等我回過神來時,他已倒斃在地下,身體早已腐爛,無數條白色蛆蟲在他身上蠕動。(托尼將阿瑟像沙袋一樣扔到**,隨即走進浴室,嗞嗞地扭動熱水器開關,調好了水溫。)它是祖父的遺物,一張灰白的炭筆素描。蒼鬱的楓樹林。疏落的伶仃的農莊。一望無際的荒原。遠山隱隱。銀灰的雲層凝滯著,僵在半空。寒風料峭,似從畫中吹出來。鄉間小路歪歪斜斜,若隱若現,像蚯蚓爬過的泥印子。一座模樣蕭煞的建築半掩在楓樹林後,被鉛灰的雲層低低壓住。成片的搖搖欲墜的木板房。屋頂的煙囪直插雲霄。(我的小乖乖,來洗個澡吧。托尼一麵說,一麵拎著拖鞋和一件淺藍色浴袍,走到阿瑟身邊。他剝玉米似的一件一件剝下阿瑟吐髒的衣服,丟進盥洗室的洗衣盆裏。)煙囪修長,直直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極為突兀。它像一根支撐著浩瀚天宇的柱石,雄渾得觸目驚心。你知道麽,它底下連著的,是集中營的焚屍爐。(托尼將一絲不掛的阿瑟攙進浴室,打開淋浴,隨即走了出去。)水又涼又熱。就是這水,就是從頭頂噴下來的水,罩住了我的眼睛,砸得我腦袋怪疼的。我覺得頭暈腦脹。他剛才在喊我小乖乖嗎?沒錯,他喊了。他就是這樣老不正經。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了,焚屍爐。那時我還小,十幾歲的樣子吧。一個滿天都是火燒雲的黃昏。我坐在祖父的膝頭,看他用炭筆一筆一筆將它畫出來。他畫著畫著,便失聲痛哭,老淚縱橫。我仰起頭看他時,隻見他枯樹皮似的皺臉上,又是淚水又是鼻涕,如同糊了一層濕漉漉粘乎乎的漿糊。瞧!屋子裏雲蒸霧罩,看上去真有意思啊!簡直像溫室一樣暖和,騰雲駕霧般愜意。門低低嘶叫了一聲。有人闖了進來。到底是誰,沒有看到我在洗澡嗎?他關上門,走過來了。我看不清他是誰?我的小乖乖,我來嘍。這個聲音好熟悉。哦,原來是托尼,我倒把他給忘了。我怎麽能把他給忘了呢?(托尼赤身**地跑進來,興頭十足地叫喚著,嗬哧嗬哧。他冷得渾身直哆嗦。)他那副猴急的模樣可真難看。他總是這樣**洋溢。他撲過來了,抱住我了。哦,他喝酒了,渾身都是難聞的酒氣。我好像也喝了。他粗大肥厚的舌頭在我嘴裏絞來絞去,快要憋破了我的嘴。小乖乖,你的嘴裏都什麽味啊?他在嫌我的嘴臭。我覺得嘴裏很苦。你等等,給你拿個東西。他出去了,很快又進來。來,使勁地嚼。這東西醒酒。他把一個酷似大豆的東西塞進我嘴裏,讓我使勁嚼起來。我一嚐味道就知道是什麽玩意。這是特製的解酒木糖醇。他溫柔地吻遍了我的身體,輕輕撫摩著。他茂密的體毛紮得我又疼又癢。他從後麵插進來。他的那話兒又粗又硬,火一樣往裏直鑽。他的腿毛紮得我又痛又癢。他讓我大聲地喊出來。如果現在突然闖進第三個人來,目擊到我們這副齷齪的模樣,那我就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之後沒過多久,他老人家,也就我的祖父,將自己反鎖在閣樓上,死也不見外人。家人好說歹說,他都無動於衷。我們威脅說再不出來就放火燒房子,他聽了卻拍手叫好。家人沒法,隻得將門鑿開一個小洞,好茶好飯一頓不落地遞進去。他坐在滿地大小便的房子裏進餐,吃得津津有味。他是個英勇無畏的戰士,曾將一個又一個手無寸鐵的猶太人押進毒氣室,再運進隔壁的焚屍爐裏。他曾站在集中營的院子裏,長久欣賞著從那粗壯的煙囪裏冒出來的混雜著骨灰的嫋嫋青煙。他看見天空裏飄滿了死者們佝僂的倒影和銀灰色的魂魄。他沒有悲傷,也沒有快樂。他隻是在執行上級的命令。作為士兵,以一絲不苟地完成任務為最高榮譽。——我逐漸有了快感。他緊貼著我的脊背,堅硬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我腰間的贅肉裏。那指甲很鋒利,還差一點點,就要戳破我的肉皮了。嘴裏的木糖醇已被我嚼得又淡又鹹,繼續嚼下去,真味同嚼蠟了。我將它啐到了地上。托尼沒有看到。他若見到,保不定會嘮叨兩句。他幹得正熱火朝天,無暇顧及旁的東西。——半夜三更,常會有人悄然潛進閣樓來拜訪他。他們口若懸河地辯論起來。鬥誌昂揚,涶沫橫飛,指手劃腳,吹胡子瞪眼。東方泛白之時,那些陌生的訪客會像朝露一樣蒸發。閣樓重又回歸死寂。我偶然會倚門偷聽,全是些儼然殺人犯在麵對審訊時,為了給自己洗脫罪名而說的辯詞。時而辱罵,時而狡辯,時而指控,時而捶胸頓足,時而號啕大哭,時而呢喃低語。——他不知疲倦地**。我隻覺那裏火燒火燎。那聲音像門扉在拍打牆壁,又脆又響。連骨頭也開出一朵朵慘白的****之花。下肢的骨頭痛癢難當,伴著一陣陣的酥麻。水汽也趁機溜了進去,濡濕了裏麵,熏得熱烘烘的。也許會發黴,生出綠油油的苔蘚來吧。被苔蘚覆蓋的肛門,就像那大樹根部落滿腐爛枯葉的陰濕地麵。——有一夜,舌辯愈演愈烈,終於變成了搏鬥。依稀可聞刀槍劍戟的鏗鏘聲,像是揭開了地獄的蓋子。劈哩啪啦,叮嚀哐啷,不知多少器物被打飛砸碎,亦不知他們來來回回鬥了多少回合。我從窺聽來的隻言片語判斷,他是跟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唐吉訶德式的遊俠騎士在決鬥。

像是從街道那頭傳來的敲打下水道鐵管的聲音,悠遠而深沉,如同隔著一片廣袤的荒漠和密密層層的灌木叢。那個聲音時斷時續,很不規整。繼而變成了橐橐聲,像一隻橡皮錘子在輕輕地敲擊木地板。我被翻過身來,嘴裏鼓鼓的,就像一隻沙丁魚罐頭,被他又鹹又澀的肉嘟嘟的舌頭填得滿滿的,快夠到我嗓子眼了。橡皮錘子的敲擊聲逐漸逼近。托尼突然抱怨地低吼了一聲,悻悻地摔手走開。他一把拉開浴室的門,迎進來另一個聲音。那聲音嬌滴滴的,嗲聲嗲氣。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水霧朦朧,教人看不清來者是誰。那人的聲音卻是異常熟悉,好像今天還聽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名字來。我隻願那門能盡快關上。一股冷氣已經侵入,讓我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門如願關上了。浴室裏現在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托尼正與那個婦人親熱地喁喁私語。——閣樓上傳出的怪響,攪得全家雞犬不寧,夜不安寢。母親最先煞不住性子,睜著因睡眠不足而熬紅了的眼睛,先是輕嘴薄舌地埋怨,後來索性扯著粗嗓子喝罵開了。開始罵他“老不死的”,漸漸言語更毒更狠。手叉腰間,對著閣樓一口一個“劊子手”,一口一個“殺人犯”。父親性格懦弱,凡事聽母親作主,一味的唯唯諾諾。見此光景隻是苦著張臉,勸都不敢勸一句,大氣都不敢喘。家裏雞飛狗跳,鬧得街坊鄰居全曉得啦。都說阿瑟一家撞了邪了。這事讓我走在街上再也抬不起頭來。——那個聲音熟稔的女人走出了浴室。過了片刻,又走了進來。像帶來了什麽驚喜,托尼驀地歡呼了一聲。他們一同朝我走來,塑料拖鞋摩擦著地麵,發出聒耳的橐橐聲。他們嘩啦嘩啦踩著地上的水,朝我走過來。我回過頭,水汽朦朧,雲遮霧繞,總算看清了她的臉。原來是雪莉,早應該想到是她。她除了腳下趿的一雙拖鞋,渾身一絲不掛。托尼仍舊從後麵兜住我的腰,繼續他的風流勾當。雪莉則馬爬在地上,從我襠下鑽過來,蹲到我身下,吮吸起來。她對我這樣馴順乖覺,隻不過是看在那個讓她夢寐以求的角色的份上。沒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她對她的上一任導演和下一任導演也會這樣竭力巴結的。在她麵前,橫著一條由無數導演連接而成的鏈條。我隻是這個鏈條上的一環。她在惺惺作態,發出浪聲浪語,但我能看見她眼中深藏著麻木和冷酷。她心上似乎並無情愛,她隻是在吮吸這堅硬的鏈條上的一環。她吸吮一件日用品,比如牙刷、棒糖、冰激淩之類的物件,都要比這個熱切。這是交易的一部分,一種必經的程序。她靠它來換取更多的金錢和榮譽。——教區的所有傳教士以上帝的使徒自居。他們流水似的從我家魚貫而入,帶著萬能的主對罪人的寬恕登上閣樓,卻被祖父接二連三轟了下來。聖經被撕得嘩嘩亂飛,聖餐扔得滿地都是。他們那副連滾帶爬的狼狽樣,上帝見了,也會忍俊不禁。他們不謀而合得出一結論:祖父已被魔鬼附了身。他們管他叫墮落的路西法。倘若是在中世紀,他一定會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可以設想他熊熊燃燒的樣子:長著犄角的魔鬼終於熬不住了,從他的額頭探身出來,隨著濃煙逃之夭夭。聽了傳教士們的勸告,家裏到處掛滿了十字架,連新買的牙刷上也不忘刻上一個。就算這樣,祖父仍沒有安靜下來。連著好幾夜,總有一個死於他手的猶太人,找上門來跟他算帳。祖父苦口婆心地勸他早日入土為安。那個死者總是找出一大堆不肯長眠地下的理由。死者說他老大不小了卻還沒有結婚生子。好不容易說成一門親事,還讓納粹們給攪黃了。死者還說,沒有再見耳聾目瞎的老母最後一麵。他想用上等的鬆木給她老人家做個搖椅,才做了一半,納粹們就闖進來了,隻好撂下了。他又嘵嘵不休地聒噪集中營裏的夥食有多麽難以下咽。他們衣衫單薄,連鞋都是自己用硬紙糊的。整天被臭蟲咬。一刻不休地幹累活髒活。睡在潮濕的地麵上,脊背生了爛瘡,膿血模糊。如此這般,沒完沒了。死者絮絮叨叨了一大堆,終於惹得祖父火冒三丈。兩人大打出手,桌翻椅倒,瓶飛碗碎,像地震了一樣。全家人又是好幾夜沒合眼了。祖父的閣樓儼然變成了撒旦的後花園。這就是我給這部電影起這樣一個名字的原因。

雪莉像一條濕漉漉的胖蚯蚓,繞過我的腿,斜簽著站起身,仰起脖子,臉朝蓮蓬噴頭,飽飽地灌了一口水,咕嘟嘟地漱了一回,吐到地上。她嘴裏像是噙著一口翻滾的沸水。這樣接連漱了三次之後,她投進了托尼的懷抱。他的胸膛黑毛叢生,茂密得遮掩住了肌膚。他肯定事先吃過藥了,因此還沒有塌軟下去。她將一隻腿高高地搭在浴缸邊沿上,隨時有滑倒的危險,要是托尼的雙手沒有將她箍緊的話。果然,她仰麵滑了一交,被猛地抽掉了腳下的地毯,雙腳淩空飛起,腦袋和頸椎先著地,摔得腦裂骨碎,殷殷鮮血與水混在一起,湧進了下水道。我幻想著雪莉遭摔後的慘模樣。站起來,別像個小醜兒似的蹲在牆角。快站起來,三個人才有**呀!托尼興頭十足地朝我喊道。我感到體力不支,頭暈腦脹,渾身發虛,隻得蹲下去,倚住牆壁。貼滿乳白色瓷磚的牆壁冰浸浸的,有股寒氣往我骨頭裏滲。我早晚會得風濕痛的。我累了,頭很疼。我囁嚅道。不知道說清了沒有,喉頭又幹又澀,聲音幾乎發不出,也許他壓根什麽也沒聽到。我不得不用雙臂環抱著頭,這樣會好受些。地板上濺起的水珠射得我眼睛痛癢難忍。——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路西法突然安靜了下來。好長時間聽不到他鬧騰,反而覺得生活變得殘缺,少鹽缺醋的,教人渾身不舒服。我在心裏暗暗企盼他能再折騰一次,再次鬧得雞飛狗跳。接下來的日子卻是一片死寂。這與我的期待相悖,令我大失所望。過了好些日子,一股怪味突然在屋裏屋外彌漫開來。濁臭逼人,一天比一天濃烈。我們除了吃飯刷牙外,整日都戴著口罩。為了驅走這股令人作嘔的怪味,父親在客廳裏煮起醋來。於是滿屋子都是夾雜著惡臭的酸醋味,更讓人難以忍受了。沒過好久,這股臭味傳到了街坊四鄰。他們聯名將我家告到了街道治安管理所。所裏很快派人來,對我家來了次大清掃。他們撬開閣樓的門,終於發現了惡臭的來源。老路西法已經死去好久了。蒼蠅在他身上安了家,生兒育女,繁衍後代。無數肥胖的白蛆在他腐爛的肉體上惶亂地爬出爬進,拱來拱去。地上堆滿了大便,也生出了蛆。**淩亂不堪,被單撕成一條一條的。在那隻掉光了鴨絨的幹癟癟的枕頭上,放著那張炭筆素描——就是那張在一個滿天火燒雲的黃昏,將我放在他的大腿上,看他一筆一筆畫成的炭筆素描。這時,老路西法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抖落一身的白蛆,將素描畫鄭重地遞到我手裏,像在遞交一件性命攸關的傳家寶。遞到我手裏的同時,順便用力地捏了捏我左手的無名指,似在傳遞某種暗號。我左手的無名指被他捏得咯嘣作響。我一時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中,竟忘記了疼痛。在我記憶中,他的臉五官消失不見了,變成了一張白紙。等我回過神來時,老路西法仍僵僵地躺在地上。死去好久了,無數肥胖的白蛆在他身上爬出爬進。我把那張炭筆素描牢牢捏在手裏。老路西法很快被埋掉,閣樓被徹底清洗了一遍,臭味沒了蹤影。——我們出了浴室,拉拉扯扯來到**。身上倉促間來不及揩幹的水,滴濕了地板。**的身體被電燈光照得如同驕陽下的白鐵皮屋頂,銀光閃閃。雪白的牆壁仍在微微地波動,細密的漣漪顫抖著,**漾開來。我的腳踩在赭紅色的大麗花瓣上,冰浸浸的,涼意直透腳心。托尼手裏拖著一條繩子。一條蛇纏住了他的手腕,尾巴長長地拖在地上。蛇會纏得他手臂失去知覺的。他一臉平靜,安之若素,絲毫沒有倉惶失措。蛇從他手腕上一躍而起,跳到了雪莉身上。蛇身被劈開,一分為二,變作兩條。那兩條蛇在托尼的操縱下,纏住了雪莉的手腳。她的左手與左腳被一條蛇纏在了一起,右手與右腳被另一條蛇纏在了一起。她平靜地躺在**。她臉上笑意盈盈。沒有叫嚷,沒有掙紮,任蛇將她纏住。她的膽氣令人欽佩。他遞給我一根玉米棒子,他也攥著一根。一按開關,橡皮的玉米棒子活了似的,嗚嗚地鳴叫著,震顫起來。托尼拿著玉米棒子挨到雪莉身前。我的耳朵裏還殘留著水滴迸濺的嘀嗒劈啪聲,又密又緊,一直響到腦海深處。——祖父的氣味並沒有消失殆盡。那是一種精神能量,像磁場一樣存在著,影響著我這根小鐵針。那副炭筆素描就是這精神能量的源泉,所有關於祖父老路西法的回憶與氣味都從畫麵中噴湧而出。在另一個秋風料峭的黃昏,我長久地坐在窗前。窗外是陰霾四布的長空。遠處的海平麵黯淡而陰鬱。我困惑地望著那幅畫,那畫也以同樣的神情望著我。不知不覺中,我便進入畫中,在畫中踽踽獨行。蒼鬱的楓樹林。疏落伶仃的農莊。一望無際的荒原。遠山隱隱。瓦灰色的雲層凝滯著,凍成氤氳的一團,僵在半空。寒風料峭,從遼遠的天際吹來。鄉間小路歪歪斜斜,若隱若現,像蚯蚓爬過的泥印子。一座模樣蕭煞的建築半掩在楓樹林後,被陰沉的雲層低低壓住。成片的搖搖欲墜的木板房。房頂的煙囪直插雲霄。在那個秋日的黃昏,自從我進入畫中,那畫便消失不見了,水汽一樣從人間蒸發。也許是我進入畫中,那畫便延展成了這世界的一部分吧。我曾經無數次努力回憶它被藏在了何處,但當記憶一挨近那個黃昏便停滯不前了,像是撞在一隻透明的玻璃罩上。我將它藏在了何處,我在心裏無數次地質問,答案總是不了了之。——托尼手中那隻帶電的玉米棒子在雪莉的身體裏嗡嗡作響,她扭動著蛇一樣的身子,一個勁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