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洗衣船:從鱷魚街到竹屋

電影屏幕像一條寬闊河流的截麵,河麵上映著五彩斑斕的光,河水湯湯乎流淌。電影裏的各色人物恰似浮潛在河流裏的魚蝦鱉蟹、水藻萍荇,鬧鬧騰騰,挨挨擠擠,熙來攘往,好不喧鬧。

午夜的巴格達。露天廣場的盡頭,夜市正在漸漸散去,變得冷清起來。一輪蒼白的上弦月掛在碧幽幽的天上,頂著兩隻削得尖尖的犄角,刀刃般鋒利,又像被一張靛青色的裹屍布遮了一半的死人臉龐,淒淒慘慘,懨懨欲絕,了無生氣。

在彎月的下方,黑魆魆懸著一個未知之物。那形狀乍一看頗像一隻熟透的橄欖浮在空中。那橄欖緊跟在月亮的屁股後麵,儼然一隻動物幼崽緊跟在母獸之後。那東西在空中凝然不動,一轉眼的工夫,如一隻黑色的鷹隼俯衝下來。它收斂翅膀,停在離地麵僅數米的地方。它既非橄欖,亦非鷹隼,而是一架攝像機。它若隱若現,時大時小,輕似流雲,又重如磐石。時而在空中慢騰騰挪移,安步當車。時而又疾如電光石火,來去無蹤。它比達利畫筆下那隻魷魚一樣癱軟在地上的鍾表,更加讓人匪夷所思。阿裏的靈魂攝像機如同走失的獵犬,執拗地嗅著主人的氣息,不遠萬裏一路追來。它那隻碧熒熒的詭譎的圓眼睛,似一團飄浮不定的鬼火,窺伺著巴格達露天廣場的動靜。景物變換,人來車往,風吹草動,它將一切盡收眼底,展開了蒙太奇式的敘述。

一個賣盜版唱片的攤販正忙著收拾攤子。街燈昏慘慘地,漾出憂傷而黯淡的光。燒烤攤前站著兩個人,等羊肉串烤熟,周圍油煙嫋嫋,各色垃圾丟得遍地都是,烤肉的焦香味飄得老遠。街上的行人正鮭魚一樣朝家的方向遊去。幾個遊手好閑的青年男子在路燈下圍成一團,邊講著黃色笑話,邊吧嗒吧嗒悠然地抽煙。昏黃的路燈光裏,飄浮著薄薄的煙霧,半是鵝黃色半是瓦青色。夜市早早地結束了,大街上顯得異常蕭條慘淡。水果商不小心將橘子撒了一地,正一麵埋頭往三輪車上撿,一麵嘴裏罵罵咧咧。遠處隱隱約約響起槍聲,聲音淩亂嘈雜,很不規則,持續了大概十分鍾就聽不見了。

槍聲是從美軍基地附近傳來的。所有人都聽到了,隻擺出一副悉聽尊便的架式,沒有人當回事。他們早已司空見慣。該忙活的還在忙活,該談笑的還在談笑。槍聲像蛛絲一樣在空中有氣無力地飄浮著,任風吹遠。美軍入侵伊拉克已三年有餘了,到處可見激戰後的廢墟與焦土。街道頹敗而蕭索,空氣中充滿了死亡的氣息。那味道又酸又臭,如同從腐爛的死狗身上發出的。人們穿行其間,被這氣味也熏成了行屍走肉,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也許,活著,隻是因為死不了。天空中隱約走動著死者佝僂的背影。

一對情侶在雜貨鋪門口發生了口角,吵得很凶。那女人還在嘵嘵不休,男人狠狠摑了她一巴掌,然後揚長而去。那女人挨了打,卻毫不氣餒,用手揉著紅腫的臉,慢吞吞跟了上去。圍在路燈下抽煙的那群年青人裏,有人突然吹了聲口哨,聲音格外淩厲刺耳,像箭一樣呼嘯著刺向夜空。百貨商店裏傳出翻騰貨物的窸窸窣窣聲,店主人在做打烊前的最後工作。燒烤攤正對著一座陳舊老氣的歐式公寓樓,樓身一派灰沉沉的水泥色。那是竹屋。那清寂幽暗的門廊裏閃著黃豆大小的一點燈光。上麵的窗戶明明滅滅,不知從哪一隻窗戶裏,悠然淌出一支曲調憂傷的黑人搖滾。細密纏綿的弦樂梅雨一樣斜織著,漫天匝地飄落。碩大的鼓點突然巴掌一樣,從青幽幽的夜色裏劈空搧過來。

在路燈光幾乎夠不到的半明半暗的街角,兩個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絮絮叨叨說著話。她們一麵聊天,一麵拿眼不住瞟過往的路人。阿裏的靈魂攝像機不動聲色地飄過來,隱在空中,圍著她們搖拍。她們都裹得很嚴實,一個身材略顯雍腫,穿著猩紅的短絨灰呢大衣,底下是豔俗的過節才穿的盛裝,長腿絲襪襯著豹紋短裙,褐色的圓禮帽上紮著奪目的彩色絲絛。另一個長得又瘦又高,穿著咖啡色人造革皮衣,一條肥大的帶流蘇針織圍巾瀑布一樣垂下來,脖頸塌陷著,顯得短小。兩人都戴著淺褐色手套,腳下蹬一雙油光鋥亮的黑色長筒皮鞋。夜的空氣逐漸冷了下去,她們間或用手套捂捂臉。她們臉上始終掛著媚人的微笑,好像對麵隨時會有個把老熟人走過來,跟她們親熱地打招呼似的。她們的微笑被臉上厚厚的脂粉所淹沒,僵硬地停在沒有表情的臉上,毫無喜氣和熱切,更像是掛在戲院門前媚俗的飾品,讓人想起暮春時分凋零在荒野裏的殘花、貼在一塊冰冷石板上的錫箔紙和擺放在墓碑前鮮豔的花圈。此時,攝像機出現了聲畫分離,雖聽得見她們在一遞一句說話,但鏡頭中卻僅見碧幽幽、冷清清的夜空,月明星稀,鴉雀噤聲。

我說,卡伊,太晚了,咱回去吧。今天沒有活兒。那個身材雍腫戴禮帽的女人說,邊說邊不耐煩地輕輕踱腳。

也許我們應該去那邊看看。那個又高又瘦名叫卡伊的女人,用眼梢指了指那群在路燈下圍成一團,正在吞雲吐霧的男子。他們像是也注意到了,頻頻向她們扮著鬼臉,發出下流****的笑聲,吹著輕佻而尖厲的口哨,夾雜著挑逗的噓噓聲。

離他們遠點,都是一幫無賴。幹完不給錢,還要順手拿走你一兩件小東西。哼,真不要臉!戴禮帽的女人咬著牙,恨恨地低聲罵道。

剛才的槍聲,聽到沒?

一定又是有人在找美國大兵的麻煩。噯,我說,你有沒有和美國大兵搞過?那些家夥真像洪水猛獸。

小娼婦,閉嘴吧!卡伊厭惡地製止道,好像這犯了她的什麽忌諱似的。他們都是魔鬼派來的。卡伊忿忿道。

說說而已,犯不著生氣嘛,真是個怪脾氣。戴禮帽的女人平白討了沒趣,委屈地嘟嚕起嘴,猩紅的薄嘴唇像朵喇叭花。

看來今天沒生意了。到此為止吧。薩亞,咱還是回竹屋吧。卡伊有些沮喪地說道。她們居住的公寓門前長著幾株高大的竹子,當地人都管它叫竹屋。卡伊和薩亞自當站街女以來,一直租住在竹屋裏。

鏡頭跟拍。空寂清冷的街道上,響起兩人橐橐的腳步聲。月亮,那塊高懸在空中的慘白的巨岩,擺出一張棄婦的哀豔淒惶的臉。月光撒在她們身上,披了一身雪白,如撒了一身麵粉。黑人搖滾樂的鼓點繼續敲打著寂寥的街道。圍在路燈下的無業男子們,也都顯得意興闌珊,一副無處安身的喪家犬的模樣。最後一個攤販終於打包好東西匆匆離去了。最後一個商鋪也已經打烊,銀白色的鐵皮折疊門嘩地一聲拉了下來,像渴睡人緊緊合上的眼瞼。她們緊緊挽著對方的臂膊,匆匆向竹屋走去,背影單薄而寂寞。一陣風穿街而過,滿街的垃圾溜冰一樣,在空曠荒涼的路麵上往前滑動,發出嗞嗞哧哧的摩擦聲,仿佛喋喋不休的怨訴。

阿裏還活著嗎?卡伊一路上邊走邊想。長久以來,對阿裏的思念野草一樣瘋長,幾乎成了她素日裏打發寂寥的唯一良藥。卡伊將雙手深**進皮衣口袋裏,整個人沉入回憶的深井中。

鏡頭閃回十八年前。她和阿裏就像兩朵寄生在大樹上的孤零零的小蘑菇,蜇伏在鱷魚街這座貧民窟轉眼已整整八年了。阿裏一天天長大。辛達也出落得婀娜豐滿。不過,鱷魚街的人不再稱呼她的姓名,隻叫她“洗衣船”。漸漸地,她也忘記了自己叫辛達。她的雙手常年泡在強堿性的漂白水中,變得關節腫大,指甲變形脫落,手背上織滿了一道道口子,如同雨水衝刷出的千溝萬壑。裂開的口子裏,積澱著慘白的堿粉,手掌上生滿老繭,一層又一層地脫皮,仿佛慘白的蒜皮。

辛達開始教阿裏讀書識字。阿裏很用功,將那本破舊的《古蘭經》背得滾瓜爛熟。八年了,他們與鱷魚街的居民們也日漸熟識起來。大家穿髒的衣服,也樂得留給辛達洗。看到辛達出落得這樣婷婷動人,也不免時常輕薄她。那些性情輕浮的男人們,幾乎個個對她垂涎三尺。常趁她不注意時,摸一下奶子,摟一下肩膀。她對付他們的辦法,通常是狠狠打下他們的手,或是猛踩他們的腳,然後啐他們一口,板起臉孔,快步跑開。他們對此隻好付之一笑。

阿裏長得單薄削瘦,一看就知道是營養不良,但卻有些蠻力。時常也會自個找些雜活幹幹,賺得幾個小錢或是幾塊麵包,有時還有酒。他會把它們原封不動地交到姐姐手裏,像個忠實的仆人。

辛達永遠也不會忘掉自己與房東老頭的齷齪交易。每月一次,那個房東老頭自鳴得意地把這一天稱為“自己的大爾迪”。每當他要過“大爾迪”時,她總是被他半是威嚇,半是哄騙地扒光了衣服,戰戰兢兢蜷縮在他懷裏。他那皺巴巴的布滿老年斑的皮膚,鬆鬆垮垮地搭拉著,活像一塊軟塌塌的抹布。他將沉甸甸的身體毫不憐惜地整個兒壓在她身上,教她簡直喘不過氣來。她任他那老病孱弱的淤泥似的身體,在她身上蹭來蹭去。他焦黃色的硬胡須紮紅了她嬌嫩的臉、唇和乳。他生滿濃密體毛的四肢,在她大腿根和**上擦來擦去,讓她又癢又痛,難受得呲牙咧嘴。

但最讓她懼怕的,是他那雙該千刀萬剮、挫骨揚灰的手。枯瘦的手指鐵鉗一樣,在她身上來回掐擠著,不放過每一個地方。她疼得幹噎著,一串串清淩淩的眼淚掛在腮邊,卻不敢哭出聲來。就算在尋常無事的日子裏,隻要一錯眼瞥見他的手,她渾身都會不由自主得抽搐起來,就像劈頭澆下一桶冰水似的。

記得第一次過開齋節時,她才八歲。事後她獨自躺在**,下麵疼得讓她渾身抽搐,展轉反側,難以安寢。她起身點燈察看時,隻見**口滲出縷縷血絲。那事之後沒過幾天,她便迎來了初潮。經血如泉湧,好不容易才止住。如今她才明白,她比正常女孩整整提前了四年。

風嗖嗖地吹起來,比剛才更緊了些,冷氣直往領口裏灌。卡伊翻起高高的皮衣領子,擋箭牌似的遮住風,暖著她凍紅的雙頰。口中嗬出的熱氣,在清冷的夜氣中凝結,很快變成了一縷縷白霧,嫋嫋上升。如果不是那身妖豔的打扮,她倆活像兩架直立行走的蒸汽機。

她們挽著手走進竹屋幽暗的門廊,在昏慘慘的燈光下,往裏一閃就消失不見了。阿裏的靈魂攝像機於是開始了短暫的希區柯克式的敘述。夜空中,那塊慘幽幽的蒼白的巨大岩石,仍然形單影隻地懸在那裏。她們在二樓的樓梯口輕聲道別,說聲晚安。薩亞住在二樓。她虛邀卡伊進去略坐一會兒。卡伊明知是客氣話,便婉拒了。她此時隻想一個人靜靜呆著。樓梯很是破舊,扶手髒兮兮的,漆掉得斑駁淩亂,顏色蕪雜,瘢痕密布,像是害了牛皮癬。階磯也磨得參差不齊,到處是黑小的凹坑和缺口。

橐橐橐。靴子的聲音響徹整座大樓,從三樓向左折,在走廊盡頭,一間破舊的房門前,嘎然而止。靴子聲在空寂的樓道裏嫋嫋回**著,令她有種莫名的懼怕。那聲響在她聽來,太不真實了。好像那不是從她腳下發出的,而是來自一個跟蹤著她的陌生人。那人就藏匿在她身後的黑暗裏,正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著她。他正在向她一步步緊逼過來。她似乎瞧見了他那雙詭譎的冷峻的眼睛,還有那雙鐵鉗似的直掇掇朝她伸過來的青筋暴凸的大手。

卡伊感到渾身一陣酥麻,雞皮疙瘩生了起來。她站在房門前,不由得向後望了望。謝天謝地,原來什麽人也沒有。卡伊打開門進去。房門吱地嘶叫了一聲又關上了。房間裏一切如舊。一切都安靜地存在著,固執地等待著腐朽的那一天。她心裏隱隱感到不安,總覺有什麽東西,在她進門前,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挪動了,變換了原來的位置。或許是牙刷被人從一隻漱杯裏挪到了另一隻裏。或許是台燈的高度發生了變化,台燈脖子被人折得更彎了。或許是床榻剛被人坐過,床單上橫七豎八躺著很多怪異的褶痕。也或許是房間的空氣中,出現了某種她從未聞到過的異樣氣味,正緩緩遊進她的鼻腔裏。她像打量陌生人的房間一樣,惶惶然打量著自己的房間。

橘黃色的燈光灑滿了屋子,像某種瘋狂繁殖的菌類,四處肆虐。床頭櫃上的梳洗用具淩亂地散落著。一隻玻璃杯裏還殘留著五分之一的水。明明是幾個小時前喝剩的,此時看起來,倒像是放了足有半年之久,顯得灰暗汙濁。水麵蒙了一層薄薄的塵埃。台燈變成了一棵小小的歪脖子樹,似有東西騎在上麵,顯得不堪重負。木頭衣櫃直挺挺靠牆立著,陳舊得仿佛經過了好多年的煙熏火燎似的。上麵的鐵鎖老早就被撬掉,隻剩一隻孤零零、黑洞洞的鎖眼,隨時窺伺著屋裏的一舉一動。核桃狀的門把手掉了顆螺絲,垂頭喪氣地搭拉著,像隻閹割後的驢尿脬。頭頂的白熾燈上,蓋滿了蠅屎與塵土,光線在屋頂牆壁上塗抹了一層淡淡的陰影。牆上的簡易衣架上,隻孤零零地掛著一件半舊針織女衫。玻璃窗髒得徹底堵住了視線,變成了毛玻璃,又被髒兮兮的藍色窗簾拉下來遮住了。看來隻要屋裏的空氣還沒到汙濁得令人作嘔的地步,屋主人是不願拉開窗簾,盯著那一塊塊被切碎了的醃臢的亮塊,邊瞧著外麵的街道,邊打開窗戶迎著陽光伸懶腰的。

此時,夜幕垂落,窗外一片死寂。窗台上擺滿了雜物。手電筒、墨水瓶、空藥瓶、舊撲克、破瓷杯。它們像被遺棄了似的閑擱在那裏,一身的塵土。屋子常年拒絕陽光踏入,變得陰暗而潮濕,充斥著一股撩得鼻孔發癢的細微黴味。水泥地麵上滿是小小的凹坑和又黑又密的麻點子。從窄小褊狹的衛生間裏逸出淡淡的尿臊味。牆壁上布滿了烏黑的凹痕,仿佛爬伏著無數大小不一的濕蟲。她打量著自己的房間,隻覺得異常陌生。

今天臨出門時,她隻將房間粗略地收拾了一下。撮成堆的垃圾擱在令人不易察覺的屋角,好歹有別的物什擋著。本想著待客人翌日清晨離開後,再騰出身來徹底清掃一遍。不料今晚沒有生意可做。也罷,現在不妨趁閑將房間悉心拾掇一下。淩亂髒汙的房間像一團伸著七八根線頭的毛線團,讓她了無頭緒,無處下手。

堆在牆角的垃圾,不外是些煙蒂,揩過鼻涕和下體的衛生紙、衛生棉,一種稱作“媽富隆”的避孕藥瓶子,裝著客人精液的**(顯出混沌的乳白色),幾隻廉價可樂瓶子,還有瓜子皮、花生殼。她用鐵簸箕將它們一股腦兒鏟進垃圾袋裏。她推開衛生間的門,一股尿臊味猛地撲麵而來。水泥地麵濕滑得站不住腳,扭緊的水龍頭滴嗒作響,不時滴下水來。裏麵一隻破塑料簍子,盛滿了染紅的紙巾和手紙,也被倒進垃圾袋裏。破簍子底部剩了一團髒兮兮的水,她扭開水龍頭衝掉。

就在她拿東拿西手忙腳亂之際,外麵又一次響起了槍聲。靈魂攝像機給了她一個突如其來的麵部特寫。隻見她怔住了,瞳孔放大,臉頰硬邦邦搐成一團,咬緊的嘴唇刻劃出堅硬的線條,好像槍聲是專門衝她而來的。懵了半晌之後,她回過神來。她撩起藍窗簾,略帶神經質地望望窗外,什麽也看不見。隨即躡手躡腳走到床前,揭開厚厚的褥子,抻手在裏麵探了探,儼然是在用力抓牢一件重物。哦,幸好還在。她心裏暗慶道。

她身子僵硬地立在床前,靜聽著,如一隻警覺的貓。槍聲持續了大約十幾分鍾才止。她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離開床。不知從哪裏抓起一塊抹布,東擦擦,西揩揩,抹了床頭櫃、衣櫃和床沿。她拚命地揩抹,每一塊木板,每一寸桌麵,每一個死角,就像是要拚命抹去心中的憂傷似的。她抹擦的動作凝滯而機械,如同被另一個人操縱著,隨時都在等候撤消命令。外麵重又回歸死寂。她決然地打開門,拎上垃圾袋,帶上門出去。樓道裏一片灰暗,從走廊盡頭的窗戶裏,灑進一星半點銀粉似的月光。她打開走廊盡頭的窗戶,將垃圾袋用力推了下去。窗下有座水泥圈成的垃圾坑,以前有人定期將垃圾清理幹淨,運往別處。如今已沒人管了,任垃圾堆積如山,臭不可聞。

她回到房中,關上門,又一次像打量陌生人的房間那樣打量它。遠逝的槍聲似乎還在她腦中回**,如一串粘乎乎的蛛絲張結在顱腔裏,揮之不去。一隻蟑螂不知從哪裏爬了出來,顯然被剛才的大掃除驚詫了,急匆匆趕著去通風報信似的,窸窸窣窣地穿過桌腿和衣櫃的陰影,往牆壁與櫃子的縫隙間遁去。

卡伊疾步跨上去,輕輕踩了一腳。它伏在地上,墨綠色的**從身下流了出來。它一動不動,裝了半天的死。過了一會子,又開始向前蠕動。卡伊拿起苕帚連連掃了幾下,一直掃進衛生間的便池裏,用水衝掉了。(後來,每當她蹲在便池上時,總隱隱感到那隻蟑螂仍在黑洞洞的下水道窟窿裏仰頭向上看,打量著她的**,繼而爬出窟窿,順著她下蹲的腿,向她**爬過來。這杯弓蛇影的幻覺引起了她**的神經性**。她一邊痛苦地抽搐,一邊滴淋著。)衛生間的地板陰濕得能擰出水來,隱隱勾起她的作嘔感。她再次想起那雙貧民窟皺巴巴的鐵鉗一樣的大手。粗糙枯瘦的手指在她體內狂亂抓挖著,摳擠著。在痛苦的回憶中,她的臉變得扭曲,顯得異常可怖。她麵色煞白,嘴唇青紫,嘴角的肌肉**著,一抽一抽地顫抖。她歇斯底裏地奔到床前,揭開褥子,抻手掏出一把半舊灰熊式自動手槍。她像剛剛遭到強暴一樣,顯得神經錯亂。一會將槍口指向窗口,一會又猛地指向房門,一會又憤怒地指向衣櫃。她眼睛睜得銅鈴一樣大,貯滿了驚恐和敵意。有一天,她接了一位身無分文的客人,事後她力索嫖資。那嫖客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將身上這把防身的小灰熊手槍抵押給她。她與那嫖客也算兩不虧欠。他在她**整整快活了兩天兩夜,幹了所有想幹的事,飽嚐床第之歡。

阿裏的靈魂攝像機詭秘地定位在衣櫃上麵,時而是沉鬱憂傷的麵部特寫,時而是囊括了整個房間的恬靜的長鏡頭。她抱著小灰熊呆呆地坐在床頭,麵容像使勁擠壓後的橡皮,由僵硬慢慢變得鬆馳。她強迫自己回歸理智,知道這是神經過度焦灼引發的生理幻覺,有點類似幻肢痛,隻要心情平複下來就會馬上痊愈。她那唇線僵硬的嘴巴囁嚅著,似乎吐露出“阿裏,阿裏”的模糊聲音。諦聽之下,卻又空空寂寂,什麽也沒有說。

鏡頭再次閃回到十八年前。兩伊戰爭持續了整整八年,那是最後一年,也就是地獄般的一九八八年。陰霾的天空沉沉低垂著,布滿了銷煙和死者佝僂的倒影。鱷魚街上到處徘徊著攜兒帶女的寡婦的身影。她們個個哭喪著臉,像是剛從丈夫的葬禮上歸來似的。辛達姐弟倆與往常一樣,遊走在鱷魚街的大街小巷討生活。阿裏頗是乖巧懂事,也學姐姐背起一個盛髒衣服的大背簍,成了姐姐得力的左膀右臂。辛達用少女嬌嫩的聲音喊道,洗衣服嘍——跟在屁股後麵的阿裏,也隨即用稚嫩的童聲喊道,洗衣服嘍——阿裏一走動,身後總是跟著好幾條流浪狗。它們與阿裏一塊兒玩到大,混得極熟,是他的死黨。他惡作劇地給毎一條狗都起了各國元首的名字。由於多年的征兵,鱷魚街隻要能拿得動槍的男人都上了戰場,如今僅剩幾個病殘老弱的男人和一些婦孺。這些男人也算身殘誌不殘,依然不忘調戲辛達一番。這時候阿裏會本能地保護起姐姐來,一麵指揮狗們上前吠咬,一麵拿地上的石頭朝登徒子們砸去。這些好色的老男人們嘻嘻哈哈,並不惱怒,一麵**地縱聲狂笑著,一麵仍將髒衣服丟進他們的背簍。

這一日,他們正走街竄巷地招攬生意。忽見一輛敞篷軍車駛過,車上坐著一小撮從前線撤下來的士兵和兩個戰俘。汽車旁若無人地一路疾馳,卷起滾滾塵土,車上的人蓋頭蓋腦全是土。士兵們全蔫了。個個疲憊不堪,神情呆滯,搭拉著腦袋。軍裝又髒又破,沾滿了土與血。有人在打哈欠,有人在翻衣領捉虱子。還有兩個戰俘,長得像攣生兄弟。同樣的衣衫襤褸,同樣的一部絡腮胡子罩住了半張臉。年齡也相當,都是四十出頭的樣子。看來長時間沒有喝水了,嘴唇爆米花似的裂開,結滿了血痂。鱷魚街的街坊們全都伸頭縮頸地張望著,大氣都不敢喘。辛達與阿裏見車駛來,趕忙躲到街角,讓開了路,戰戰兢兢看著它蠻橫地駛過。

突然,其中一個戰俘猛地一扭身,搶過身後一個士兵腰間挎著的水壺,拔掉壺塞,一麵沒命地往口裏灌,一麵竄下車。不小心一個跟頭栽倒,又迅疾站起來,往遠處發瘋似的奔跑。他一麵跑,一麵不住往口裏使勁灌水,似乎喝水比逃跑還要重要些。士兵們見狀,大吼起來,喊停了車。一個士兵蹲在車上朝他脊背放了一槍,正中他的後心。那個渴瘋了的戰俘胡亂地奔跑,原本隻為多喝些水,而且跑得很慢,完全可以將他生擒。槍聲很響,摧枯拉朽似的,鱷魚街的破屋子幾乎要被震散了架。隻見那個俘虜應聲倒地,一命嗚呼,流出的血化作一條紅蛇,扭動著身子,朝卡車徑直爬去。

開始警戒的士兵們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另一個戰俘身上。以為他會趁機反撲,抑或竄逃,卻隻見他瞪著兩隻白楞楞的死魚眼,無動於衷地望著這一幕。從發生到收場,不顯露任何敵意。他那表情完全像死人一樣,眼都不眨一下,平靜得嚇人。那口令搶去的水壺,被死去的俘虜順勢拋向空中,翻著筋鬥掉下來,在街道上咣咣當當地跳來跳去,竟沒有倒下。那水壺像一隻矮胖的獨腳雜技演員,跳著逃離那躺在血泊中的死屍,最後端端正正地停在離阿裏幾步遠的地方。

阿裏見是個簇新的軍用水壺,眼睛不禁一亮,便像見了寶貝似的,不顧一切跑上前去撿。辛達扯著他的胳膊,但卻被掙脫,直朝他殺雞抹脖地喝止。等到阿裏將水壺興高采烈地抓在手裏時,一杆自動步槍早已頂住了他的腦門。阿裏懵住了,好久才緩過神來,嚇得渾身直顫。持槍的士兵將阿裏從頭到腳搜了一遍身,將他的背簍扯下來扔到了街心,命他將水壺斜挎在身上。阿裏就這樣被槍逼迫著,莫名其妙地上了那輛軍用卡車。辛達嘶喊著,撲上前拚命阻攔,被士兵一摔手,如同一隻被老鷹翅膀撞飛的小麻雀,重重地摔倒在路旁。辛達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哭喊著哀求起來。

當她再一次抬起哀求的腦袋時,淚眼朦朧中,汽車已在一片遮天的塵障裏遠去了。那條由慘遭橫死的戰俘的血變成的紅蛇,沿著車輪印,帶著滿腔複仇的怒火,朝卡車駛去的方向迤邐爬去。

翌日。天還未大亮。辛達悄然起身,匆匆收拾了行囊。看著熟睡的鼾聲齁齁的房東老頭,她內心猶如狂風暴雨大作。她望了一眼廚房,擺在案頭上的菜刀銀光閃閃。她轉身就操起菜刀,唰哧一下,將他的腦門劈成兩瓣。一瞬間腦漿四濺,血肉橫飛。這個惡念在她心裏靈飆一轉便又消逝。她強壓下內心的怒火,竭力平靜下來。隻是使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照他臉啐了一口,便離家出走了。她決心找到阿裏。

她孤身一人,一路奔逃,一路打聽,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巴格達的露天廣場。她在廣場附近遊**了整整一天,逢人便打聽阿裏的下落。被問者一聽是被士兵帶走的,便談虎色變似的全都閉緊嘴巴,失魂般倉皇走開。她佇立在陌生的街頭,饑腸爭鳴。她忽然意識到,眼下迫在眉睫的問題是如何糊口。她需要改姓換名才行,免得鱷魚街的人,尤其是那個老混蛋,嗅到她的蹤跡。她一直遊**到深夜。正在饑寒交迫之時,在昏黃的路燈底下,有個男人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小妞,叫什麽名字?陪我喝一杯怎麽樣?辛達一驚,心裏略一轉念,隨即泰然道,我叫卡伊。說罷便鬼使神差地隨那人揚長而去。從此她有了新工作。

畫麵緩緩淡出,鏡頭閃回。卡伊兩眼失神地愣愣坐在床頭,懷裏抱著她那隻冷冰冰的小灰熊。昏暗的燈光安撫似的灑在黝黑的槍口上。悠遠而沉重的回憶,將她的眼珠拽了下去,縮成兩粒黑色的棗核。那雙眼珠像是深陷在無底洞裏,目光黯然,快要油盡燈枯了。呯呯呯。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卡伊正沉浸在一片靈魂的虛靜中,那尋常的敲門聲,乍聽之下猶如揮動的重錘,從身後砸過來,整個房間登時都搖顫起來。那驟然的敲門聲將她從虛靜裏生拽活拖了出來。

她打開門,神經質地將槍口對準那個敲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