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亮公主

電影院二樓窗口裏的放映機射出渾圓的五彩光柱,在空中不斷地變幻閃爍。電影院裏滿滿當當的黑暗,將穹頂高高地拱起來,又被那光柱穿心而過。光柱徑直打在前麵寬闊的屏幕上,猶如在幽黯混沌的茫茫曆史裏,橫亙著的一條時光邃道。電影院將人們帶入了另一個空間。在這裏,時空隨意地變換,時間地點人物全都隨機產生。屏幕掛在舞台上麵,舞台沉寂著,黑魆魆,空****,恍如一塊躺在黑夜裏的潭水,幽深不見底。周遭的黑暗鋸末屑一樣沉澱下去,將觀眾一點一點淹沒。座位上人頭攢動,讓人想起一排排栽在黑色土壤中的蒜瓣。放映機小心翼翼隱藏在二樓牆壁上,一隻黑漆漆的窗口裏,不動聲色地向沐浴在黑暗中的觀眾,編織著一個撲朔迷離的故事。

蕭湘與萬小籟坐在第五排的靠邊。喜軍坐在他們身後右側,斜斜地望著。他和蕭湘之間隔著五排座位。空中變幻不定的光柱,映出蕭湘半張朦朧的臉,還有那隻棲息在黑暗中的白蝴蝶。從側麵望去,那張朦朧的側臉如同褪色的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又像用濃淡不一的墨汁皴染而成的荷塘,簇簇團團的荷葉裏,悠然湧出一枝清秀的粉白小荷。萬小籟乖覺地與她挨肩而坐。在喜軍眼中,他突然變作了一件穢物,連周圍純粹的黑暗也不覺滲入了些許醃臢。

黑暗中的喜軍不禁想起了另一個喜軍。那個喜軍就像是從他身上剝落下來的另一半魂。他嫌惡著他,但又豔羨著他。他嫌惡著他的怯懦和猥瑣,又豔羨著他的放縱和幻夢。

午夜過後,我熄了燈,呆望著店裏黑魆魆的寡陋的擺設物什,獨自輾轉在失眠的床榻上。那夜我睡意全無。窗外漆黑一團,星月全都杳然無蹤,縱然有,靠那個小小的醜陋的窗戶,也不必奢望透進一星半點光來。

興許是為了打發寂寥的午夜時光,我一件一件地努力辨認起屋中的物什來。這裏是一雙半新不舊的籃球鞋,那裏是生鏽的鐵簸箕,桌上左邊是胡椒瓶,右邊是胡麻油瓶。它們雖都披著黑暗的輕紗,但卻深淺濃淡不一。它們的輪廓細微得像根頭發絲,被艱難地勾勒出來。黑暗呈顯出不一樣的厚度,並發出流沙一般窸窸窣窣的聲響。莫非是夜色從窗隙門縫悄然流進店裏的聲音?

黑暗似乎具備某種與生俱來的催眠力量,就像它帶著與生俱來的恐怖一樣。我已陷入半醒半睡的狀態,意識就像毛楞楞的磨沙玻璃,漸次朦朧。又或是被不徹底地麻醉了,產生一種奇異的錯覺,感覺身體縮成一顆孤零零的鵝卵石,躺在深海底死寂的海**,突然有一縷折彎了的柔軟光線,從遙遠的波光粼粼的海麵上,藤蔓一樣垂掛下來。

此時,黑暗的店裏依稀有了亮光。先是黃豆似的一點,在空氣中遊來遊去,然後幽幽地停在紅磚鋪就的破損的地麵上。繼而擴大,波浪一般漾開去,在空中逐漸形成一根膠狀的半透明光柱,隨即立體感愈來愈強。分明就是月光——已無暇驗看空中到底有沒有月亮存在——從那隻窄小醜陋的窗口慢慢注射進來,像往一件鐵鑄的容器中注入泉水,漆黑的空****的店裏緩緩注滿了月光。

頃刻間,店中充滿了清泉似的冷洌的幽光,如同巨大的鬆柏投在水麵上的倒影。月光仍舊源源不斷地從窗口淌進來,密度漸漸增加。指肚碰觸的地方,有了明顯的質感。銀白的光線裏隱約出現了凹痕,如同被人躺過的雪白床單上留下的崎嶇褶皺。那凹痕起先還隻是青煙似的淡淡敷了上去,如水中暈開的絲狀墨汁一樣柔軟。月光被篩成一束束散開的銀線。後來逐漸硬朗,逐漸堅挺,似用削得很尖很細的鉛筆描上去的,但又怕隨手一抹就會化為烏有。輪廓逐漸變得明朗,線條繼續變粗,與周圍空氣相接觸的地方,如同漿過的襯衣領那樣堅硬,還有了半透明的底色。那鑲在輪廓裏的底色,像蒸幹了水分的顏料一樣沉澱下來,密度變得越來越厚。既而,以破土而出之勢,變作了沉甸甸的實體,完全隔阻了視線。空氣受到輕微的撞擊,顫悠悠地晃**了幾下。——眼前分明浮現出一個娉婷少女的風姿。

那是一個沉陷於靜默中的少女。靜若處子,顯出沉睡中才有的機心全無的安謐和恬然。然而,她分明圓睜著一雙眼睛,像是在陌生的角落突然發現了自己遺失多年的心愛玩具似的,眸中熠熠生光。她赤身**,倒是披了一襲亮晶晶的月光的銀袍,讓人想起一片浩**的魚群,在瀲灩的波光裏,將銀光粼粼的脊背露出水麵。她美得讓我窒息,讓我深信大限將至,離死期不遠了。死亡若是這麽奢華,這麽美麗,我哪裏還敢拒絕?她繞著我的床榻輕輕挪動蓮步。但卻隻是緩緩繞走,並沒有靠近我一步。她以固定的半徑繞著我,走完了一道潤滑的圓弧,步履輕柔,沒有驚動半粒微塵。

可以走近你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聲音纖細得仿佛蝴蝶振翅發出的聲響。我徹底懵住了,想用食指和拇指用力一撮,將空中這隻翩躚輕舞的蝴蝶牢牢擒住,然後穩穩妥妥地塞進耳朵裏去,押解到正在待命的聽覺神經上。

你是誰?

她不理睬我的話,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桌子看。桌上還殘留著半碗吃剩的土豆粉絲燴菜,一根粉絲還邋遢地搭在碗邊上,如一條死去很久的蚯蚓。旁邊放著一塊饅頭,咬掉了三分之一,顯出石灰石一樣的慘白。它們執拗地蹲在髒兮兮的桌子上,故意要使我感到難堪。

那是一隻詭秘的貓,輕巧地跳上我的床榻。那是一片飄**在湖麵上的羽毛,每一個動作細小輕微得近乎靜止。床幾乎沒有感覺到她的重量,顫也不顫一下。我的身體僵僵地躺著,無法動彈,儼然被裹在一層堅硬的殼裏。我的**硬梆梆地挺起來,如同幹硬的酸棗樹根。

她嫋嫋娜娜地坐到我身上,就像一隻飛倦了的蝴蝶停在了花蕊上。我這才感覺到了她的重量,感覺到她是真實存在的,並不是一個縹緲的夢。

月光源源不斷地從黑漆漆的小窗裏淌進來,如同冰塊消融時蒸騰而上的白汽。她周圍飄浮著一層薄薄的月光的氤氳,將**蓋了層輕紗。那對**長得並不好看,分明一大一小,甚至有點怪裏怪氣,橢圓形的線條似用鋼筆勾勒而成,看上去很堅硬,儼然兩隻遺落在白沙灘上的尚未完全成熟的青橄欖。

我似乎聽得見一股溪水在她體內汩汩流淌,發出潺潺湲湲的細小聲響。溪流激起的浪花撞擊著她溫柔的渚崖,發出悅耳的琤琮之聲。她一臉平靜,如深秋的湖麵。溪流任性地迸濺,漾出歡快的漣漪,從我體內迤迤邐邐、蹦蹦跳跳流向她。

誰會想到,在這樣一個齷齪不堪的店裏,伴著靜謐的溫柔夜色,我正糟蹋著世界上最純潔的東西。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一種由褻瀆產生的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此刻,若要我——毋寧說是我的肉體——放棄這美妙絕倫的褻瀆,那是萬難從命的。它已經深深地沉溺其中,仿佛它生來便是為要跌落火坑,沉入深海,被燒得灰飛煙滅,被燙得體無完膚的。

我的整個心魂也化為柔軟的溪水,**悠悠流入她的身體。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幹癟,一點點枯萎,一點點死去,最後變成一截皴裂枯槁的木樁。

你從哪裏來?

月亮。她的語氣散發著冰涼,一如月光。

你是月亮上的公主?

可以不說話麽?

我於是斂聲屏氣,按捺住好奇心,乖覺地保持了靜默。無論她是誰,月亮公主也好,村姑娼優也好,此時與我媾合的她,是那樣的虔誠,那樣的可愛。我自然不是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壓根談不上哪門子暗室不欺。想及此,那話兒便不由得雄糾糾氣昂昂,誌得意滿起來。

喜軍坐在電影院嘈雜的黑暗中。斜著望過去,那隻白蝴蝶顯得越來越黯淡,好像它的生命跡象漸漸衰弱了下去。它一定是沉睡了過去。萬小籟忽然將什麽東西遞到她的嘴邊,黑黑的一塊東西,也許是一塊巧克力。她甜蜜地一口接一口咬下去。銀幕上突然發出的強光,照亮了她起伏的喉節。他們挨得更加緊密了,腿挨著腿,肩摩著肩,真個親密無間。從他肩膀傾斜的角度判斷,他已將手放在她大腿上了。

喜軍的下麵硬挺著。他獵豹似的環顧四周,搜尋月亮公主的身影。周圍目力所及的地方,全是一排排黑咕隆咚的渾圓的大腦袋,肥瘦大小略有不同,齊攢攢的,如同一幅幅用陽刻版畫拓出的油墨人物頭像。除了那個與他隔了五排座位,正被另一個男人撫弄著大腿的少女外,誰都不可能有月亮公主那樣完美的身軀。她的雙肩、脖頸和臉龐的曲線,正被隱藏在黑暗中雕刻師一鑿一鑿地雕刻出來,周圍的黑暗如退潮般隱去。那線條圓潤的膀子、娉婷的頸部和白皙的麵容,如雨後新荷浮出水麵。喜軍不禁浮想聯翩,莫非她和月亮公主共用著同一個身體。當他這樣目不轉睛盯著她看時,這個念頭似乎更加堅定了。

月亮公主整整一夜都貼在我身上,小棉襖似的。東方發白時,我跟平常一樣起了床,隻不過比昨天多了一道程序,有了一點小小的麻煩。**濡濕了一大片,我撕了好多衛生紙才將它揩了八成幹。下麵依舊黏黏乎乎的。我腦袋裏還飄浮著月亮公主好看的**。隻是記不起她是怎麽來的,又是怎麽走的。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露無覓處。好一個勾魂攝魄、巫山雲雨的夢。我想。

上課鈴丁玲哐啷響起。我仍像往常一樣孤零零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同桌的座位空著。光禿禿的桌子,光禿禿的凳子。我打進這個學校起,便被發落在這個最不起眼的位子上,一直沒有同桌。“刺配滄州,流三千裏。”同學們的目光隻投向前麵的黑板,教室後排總顯得像邊疆一樣冷清淒涼。我便常將自己想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原始部落酋長,臉上塗滿了紅的獸血和白的石粉,腰裏裹著虎豹的獸皮圍裙,手拿粗蠢的石斧,齜著牙咿咿呀呀叫囂著,死守著我寂寥的領土,膜拜著模樣猙獰的圖騰。外來者必須對我畢恭畢敬,充滿敬畏之心,得到我的應允才可踏入領地,不然便是冒犯了我的權威,褻瀆了我的圖騰,要遭受天譴。教室裏充滿了戚戚喳喳的談笑聲。聲浪一波接著一波,泛濫開來,讓人想起肖邦的交響曲《狂蜂亂舞》。通常在這種時候,班主任會幽靈一樣側身閃進來大喝一聲,鼻梁上變色的金絲眼鏡閃出一道瑰麗的藍光,將臉一沉,喝斥一聲,將所有嘈雜聲逼回大家的喉嚨。大家拚命地聊,唾沫星子四濺,竭力把課堂上想講卻不能講的話,提前一股腦兒傾倒幹淨,好讓即將被強製緘默的舌頭提前得到補償,也免得上課時心裏憋得慌。我百無聊賴地在課本的空白處,亂塗著德國漫畫家卜勞恩的《父與子》裏的一幅。那是我偶爾在《讀者》上看到的。畫的是父親為逗兒子開心,當街趴在地上給兒子當馬騎。突然有一隻不懂事的狗衝上來狂吠,滿臉大胡子的父親瞬間也扮了副狗相,朝那狗狂吼了兩聲,頓時將那狗嚇得夾起尾巴倉皇逃竄。

黑板剛擦過,無數又小又細的金色的灰塵顆粒,在陽光中悠然飛舞。教室的空氣中彌漫著粉筆灰特有的嗆鼻味。喧囂聲,掀動書頁的沙沙聲,還有等待老師霍然出現的輕度的焦灼不安,全都融化在這氣味裏,形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氣味。教室裏的氣味像是長著細小的勾子,驅之不去地長久駐紮在我的鼻腔裏。它在時刻提醒你:你要做個規矩的學生。

上課鈴響了有一陣了。不知什麽原因,數學老師遲遲沒有出現。教室裏人聲鼎沸,嘈雜聲越來越大,快要衝破了屋頂。我像一塊孤獨的礁石,屹立在冷冷清清的海岸一角,任陣陣聲音的浪濤來回衝刷我的身體。在大家七嘴八舌聊天的時候,我卻在荒誕的妄想和真實的悲傷裏沉陷掙紮。一個與我非情非故的異國他鄉的人,死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而我卻在這個荒謬的清晨莫名其妙地悼念起他來。然而我又懷疑他是否真犯了罪。也許他有孌童癖,也許他趁天黑越過鄰居的樹籬,去偷別人家的老婆,也許還遠不止這些呢。我陷入騰雲駕霧般的猜疑和冥想中。

周圍的人,與我隔著一片莽莽蒼蒼的灰色森林。在隔了綿延數千裏的灰色森林的那頭,盤踞著一片令人膩煩的吵鬧聲,像猛然驚起的褐色鳥群,遮天蔽日。穿過那片繁茂的灰色森林,喧鬧聲被篩得七零八落。我不覺舉起袖子,故意遮掩著自己因陷入妄想而變得怪誕的麵容。

班裏來自鄉下的寄宿生屈指可數,而我又是這裏頭最寒酸木訥的一個。全班的座位從前到後並不是隨意排成的。教室裏總共十排座位,第三排到第六排,是黃金地段,最是奇貨可居,異常搶手。聽大家私下議論,這些座位上的學生,都是家長給班主任打過招呼的。

突然,教室裏變得鴉雀無聲。狂舞的蜂群被瞬間撲滅了。還以為老師已像值日功曹一般出現在了門口。但卻不是。門口翩然出現的是一條淺藍的牛仔褲,兩隻藕白色平底滑板鞋,一頭秀麗的披肩長發,前麵別了兩隻鮮豔的蝴蝶發卡,像是用兩個鉤子搭起的門簾。手裏拎著一隻鼓鼓的簇新黑色帆布包,看起來很沉。她顯出一副不勝重負的樣子。她身材高挑瘦削,瓜子臉,眉毛月牙般彎得很好看,眼睛嫵媚迷人,透著靈性。嘴唇顯出自然的紅潤肉色,嘴角略微上翹,鼻翼緊緊吸著,顯得矜持。麵容帶著冷冷的憂鬱和孤傲。那是一張極熟悉又極陌生的臉。她佇立在教室離門很近的地方,泰然自若地微微轉動著腦袋,如一隻小巧的雷達,做著細致的掃描。教室裏的人仿佛突然集體潛入水中,屏住了呼吸,靜得能聽到窗外輕風掀動樹枝的聲音。教室裏的座位滿滿當當,隻有我旁邊那個空著。那隻沒有舵手的小帆船。

她往我這兒略微一瞟,便徑自走過來。大家的目光如同一束被她攥在手中的細線,輕而易舉地牽扯過來。她走到我身邊,停下,默默注視了我一會兒。

可以坐這裏嗎?她冷冰冰地問道,語氣中充滿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勢在必得的意味。那語調跟她冰冷的表情如出一轍。我心裏一震,渾身一顫。月亮公主真的侵入了我的世界。我儼然佇立在昨晚春夢的延長線上,靜靜看著她如何將現實與夢境,如兩個泥偶雙雙打碎和成泥,重塑一個新的世界。在這個被修改過的世界裏,風景還是原來的風景,氣味還是原來的氣味,隻是無端多出了一個她。她像木楔一樣打進眼前這個死氣沉沉的世界。她是如何侵入到這個世界裏來的?我不由得想起昨夜店裏那個黑洞洞的又小又醜的窗口。那仿佛是她侵入這世界的唯一入口。

她以一副主人翁的架式坐下來,像是老早就坐在那裏一樣,同時將那些被無數根細線牽著的眼球順便一股腦兒全拋到我身上。那堆變幻莫測的眼球裏發出各種各樣紮人的光:不忿、嫉妒、垂涎、敬畏、貪嗔、癡迷、輕侮、不屑、迷惑、驚詫,還有莫名的仇恨。凡此種種,瞬間變作一群被激怒的馬蜂,密密麻麻、劈頭蓋臉朝我飛撲過來。就在她彎身入坐的一瞬,我踖踧不安地一瞥眼,驀地瞧見她那將衣服高高頂起的發育得臻於渾圓的**,仿佛兩隻倒扣著的青花瓷碗,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頓時臉紅得發燙,心髒狂跳,血脈賁張。

怪不得她手中那包看上去如此沉重,原來裏頭裝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教室裏驚奇地“哇”了一聲。在眾人眼裏,這無異是個極稀罕的奢侈物件。在她掏出電腦的瞬間,大家略顯散亂的眼神再次在她身上聚焦。黑色的機身如同被一層綢緞包裹,亮滑得目光落在上麵都要咣得一聲滑下來。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直往我鼻子裏鑽。我從未聞過這麽好聞的味道,這讓我全身舒暢,心搖搖如懸旌。我隻覺這香味不斷向我傳遞著某種信息,儼然她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麽。

她一麵打開電腦,一麵向我莞爾一笑道,不會打擾到你吧?

她冷峻的氣質和過分的客氣,頓時讓我局促得說不話來。我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忙不迭朝她拚命地點點頭。

我極力從驚訝中掙脫出來,擠出一個連自己都感覺生硬而別扭的微笑,說,沒事的,別客氣。磨蹭了半晌,忍不住輕聲問了句,昨晚那個……真是你嗎?話一出口,又暗自後悔。如果認錯了人,豈不丟盡了臉。就算是她,也不能這樣魯莽地直問啊!我羞慚得無地自容。

隻見她輕輕地噓了一聲,從包裏若無其事地拿出一本封麵很精美的筆記本,慢慢翻開來,寫道,小點聲。不想讓別人聽見。這樣跟你說話,行嗎?寫完,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故意將本子推到桌子右上方。她特意將字寫得很大,字體娟秀光麗,像散落在沙灘上的貝殼。我一瞧,也拿出本子,照她的方法給她寫道,你是誰?從哪來?為什總會遇到你?

你不認識我的,需要時間。她寫道。

但我愛你。她又補了一句。

我沉默了半晌,暗想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心裏生出一種不忿的錯覺,隻覺自己被她當作了某種器皿,裏麵盛滿了黏乎乎的營養液,任她貪得無厭地汲取,否則便無法延續生命,便會萎頓下去。這樣想時,不禁又憶起了昨晚的一幕。她近乎歇斯底裏地從我身體裏汲取精液。她那泵一樣抽吸的感覺仍停留在我身體裏,此刻就像被她的話語再次激活了一般,撩起陣陣隱痛和快感相摻雜的漣漪。那股焦渴勁兒正如同工地上堆積如山的磚塊,在嘶嘶嘶地拚命吸收水管裏澆下的水一樣。

我不安地朝四周望了一眼,數學老師已端肅地站在講台上了。底下有學生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人將脊背挺得筆直,腦袋像焊接在上麵似的一動不動,擺出誇張的專心模樣。有人心不在焉地搭耷著腦袋,一隻手百無聊賴地來來回回轉筆。但無論從誰的身上,都能瞧出對月亮公主的念念不忘來。連數學老師也大受影響,他表麵上裝作不動聲色,腆起的肚腹總將黑板擦,從黑板下麵的小擱板上撞下來。他俯身去拾時,竟脹紅了臉,窘迫到了極點。連空氣都覺得緊繃繃的。從他們身上所折射出的**不安,全都投影在我身上,令我心生惴惴。我隻覺周圍的空氣越收越緊,最後縮成一個繭,將我緊緊包裹在裏麵,形成一個空氣蛹。

數學老師終於按捺不住了。月亮公主那高高立起的黑色電腦屏幕,如同祭起的一麵公然造反的杏黃大旗,悍然挑戰著他的權威——順便一說,學生曆來喜歡給老師評頭論足,他也未能逃過此劫。因他張口不離拋物線,再加上他脊背微駝,走路喜歡弓著腰,故而大家背地裏都管他叫拋物線,久而久之,連他真實的名姓也不記得了——隻見拋物線走到她跟前,兩條粗眉毛緊蹙成一團,如兩簇山峰。他虎著臉,將她足足盯了一分鍾。他既不認識她,也沒鼓搗過筆記本電腦。他躊躕了半天,喉頭一鼓一癟地起伏著,像在斟酌最佳的責問字眼。他先詰問她為何不帶課本?她指了指電腦屏幕,上麵是電子版教材,跟紙書完全一樣。她操作得很小心,並未鬧出聲音吵到別人。拋物線接著耀武揚威地考了她幾道習題,——這是他的看家本領。她幾乎不假思索就將答案脫口說出,對答如流,秋毫不爽。答案百分之百正確,條理清晰得像是背下來的名師解析。大家聽了無不折服,嘖嘖驚歎。拋物線頓覺下不來台,羞慚地脹紅了臉,怒氣騰騰地講完了一節課。在早晨的另外三節課上,情形也大同小異,全都以她卓而不群的天才般的表現、同學們的欽服驚愕和老師的無奈羞慚而宣告結束。

課堂上,我們都心猿意馬,無心聽講。兩個本子密密麻麻全是聊天記錄,一口氣寫完了十幾頁。腎上腺激素決堤似的分泌,下麵蒜杵似的頂起來。我似乎都能聽到它汩汩如泉湧的聲響。

她簡直就是神童。無論多麽複雜的公式,她隻需瞅上一眼,就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而我,恰恰是個愚鈍的白癡,腦子裏一片空白。老師們在提問她時,看都不看我一眼,無論我裝得多麽專心致誌。我隻覺自己完全是個多餘的存在,一個相貌寒酸、不善言辭、神情木訥的鄉下寄宿生,純然一個局外人,無論假專心還是真刻苦,都不會被提問到。

昨晚你叫我什麽?

呃,月亮公主。

你怎麽知道我是月亮公主?

隻是順嘴那麽一說。真的是?

嗯,差不多。我是新月,還在成長。

她的身姿、氣質、甚至從櫻唇裏吐出的毎一個字,無不挾帶著月光的純潔與凜冽。她白皙的麵容不施脂粉,倒像是塗了層月光。她說她是新月。昨晚正好是農曆初一,也就是朔日,新月誕生的日子。

月亮上也是這樣擁擠?

不,那上麵隻有兩個人。

你和誰?

一個老女人。

你是怎樣找到我的?

月光發生了折曲,背離了原來的軌道,進入了它不該進入的地方。

誤打誤撞進了我的店?

是的。那晚月亮停在太陽和地球中間,地球上是見不到月光的,但它卻發出了折曲,順著一條從未走過的路徑到達你那裏。

等等。你是說,那晚地球上隻有我一個人見到了月光?

可以這麽說,如果沒有外人偷窺的話。月光有了獨立的意誌,它偏離原有的軌道,徑自走向了你。

她這樣說時,我便開始在腦海裏再次捕捉那晚的畫麵。進屋之前,確實並未發現空中有月亮存在。後來,差不多是午夜時分,月光突然決堤似的,從靠近屋頂那個小小的窗口汩汩淌進來。那確實不像尋常射進來的單薄的光線,也沒有發生衍射。我分明看見它那逐漸膨脹的體積裏,散布著類似筋絡一樣的東西,指尖也分明觸摸到那冰涼清洌的質感。

我細細揣摩起昨晚的一切來。昨晚的月光,似乎確實異化為一種具有生命體征的能量。她看出了我的疑竇,解釋說,凡是光,都有粒子性和波動性。也就是所謂的波粒二相性。它的本質是粒子,表現出來的是它的波動性。它由引力粒子構成,在空間相互碰撞,隨意改變著運動方向。月球釋放出引力粒子,地球在接受引力粒子。所謂月光,就其本質而言,隻不過是一大片的引力粒子團。(盡管不知道這些引力粒子是如何抱成團的。)那束粒子團在以太(媒介)場中將能量由此處輸送到彼處,但難道那束粒子團裏不能裹挾別的什麽東西?

昨晚那片闖入我店裏的月光,它的隱若隱現的生命體征,無疑就是月亮公主藏匿其中所導致的吧。我想。

這麽說,是那我行我素的月光載你來的。

我行我素,這個形容好。

我嘿然一笑。

嗯,差不多。我是乘著帶月光而來的。

那你又為什麽讓我插入你?

那是很自然的事。

哦,很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