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裏的靈魂攝像機

漆黑的幕布上,閃過一個巨大的LOGO,跟著打出一行行主創人員的名字。

導演:托馬斯·阿瑟

編劇:馬丁·桑迪

製片:亨特·托尼

演員名單很長,喜軍隻留意到一個叫萊辛·雪莉的女演員。

一棟被炸毀的危樓,如今已是人去樓空。阿裏從三樓破損的窗口伸出頭來,好奇地觀看街上發生的事。人們亂紛紛從四麵八方趕來,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湧向同一個方向。尖厲的呼哨聲,雜遝的腳步聲,帶來陣陣揪心的恐慌。好像大地破了個無底洞,出現了一個巨大漏鬥,眼看著全世界都要一股腦兒地溜了進去。一個疾速奔跑的年青背影突然停下,轉身朝樓上的阿裏熱情地頻頻招手,示意阿裏趕緊下來,跟他一塊兒去看熱鬧。阿裏並不認識那個人,但對方打招呼的熱情勁頭確實讓他感到親切。阿裏並不是不愛湊熱鬧,但他心裏裝著更要緊的事——他在等一個比他的命還重要的人。他朝那個年青人苦苦一笑,兩手一攤,聳了聳肩膀,做出無奈的婉拒樣子。隻見那人急不可待地徑自撒腿向前跑去。

阿裏已經三天沒東西下肚了,隻靠稀淡如白開水的所謂雞湯聊且充饑。他的窗前掛著一副光溜溜的雞骨頭架子,怕掉在地上弄髒,便用細細的繩子串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掛在一條晾衣繩。那是姐姐被美軍抓走的第二天,從她的儲物櫃裏翻出來的。他來到這棟破樓的第一天,算是吃了個大飽。第二天早晨,上麵還零星粘著一小撮一小撮沒吃淨的碎肉。他將上麵殘留的筋肉,很認真地啃光嗍淨。因為饑不擇食,骨頭上布滿了他牙齒的咬痕。他這樣蜻蜓點水地吃了一下,便很認真地告訴自己,他吃過飯了。

然而,隻過了幾分鍾,腹中就發出“咕咕嘎嘎”響亮的饑腸鳴叫,似乎更餓了。於是他點燃爐火,燒開一小鍋水,將雞骨頭倒進去,煞有介事地燉起雞湯來。半刻鍾後,鍋裏發出濃烈的香味。阿裏邊咽唾沫,邊熄了火,將雞骨頭撈出來,端起熱汽蒸騰的雞湯,咕嘟嘟一口氣灌下去,燒得舌頭立馬起了燎泡。就像看見電視裏冰天雪地的畫麵時,渾身會生出一陣寒意一樣,他微微感到一絲飽意。確切地說,是被水撐飽了。他將業已冷卻的雞骨頭用細繩串起來,重新掛在窗前的晾衣繩上曬幹,留待下一次再熬雞湯。他如是這般喝了三天雞湯。從第三頓開始就已經毫無雞肉味,與白開水無異了。但他還是舍不得將煮得白森森的,猶如鋁製天線一樣的雞骨頭扔掉。他正在等待姐姐的出現,一個比他的命還重要的人。

今天是總統執行絞刑的日子。人們紛紛聞訊趕來,懷著悲戚、喜悅、憤怒抑或是無所謂的心情,做一回看客。阿裏心裏充滿了莫名的悲哀。美軍侵入伊拉克已一年有餘,但究竟是一年零幾天還是一年零幾個月,阿裏已經記不清了。一年多來,幾乎每天都忙著保存性命,忙著到處尋找食物充饑,躲避死神收割的鐮刀。對於戰爭,阿裏早已麻木。他從一場殺人如麻的戰火裏逃出來,又莫名其妙投入另一場殺人如麻的戰火裏。這是亂世,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每一天,死神都滿載而歸,從巴格達的街道上收割到大量的莊稼——亡魂。

我的身世要從繈褓中時說起。我家住在巴格達以北約60公裏的一個村子。那一天,也許世界上同時發生了好多件大事,但對我來說,沒有比我這件事更大的。那日,陽光和煦,母親抱著繈褓裏的我,坐在自家的天井前,陽光懶洋洋地打在她身上。我半是盹著,半是醒著。不遠處,兩個孩子在路邊濁黃的水坑裏嬉戲。彼此用力踩著地上的水,將泥水點子故意往對方身上濺。我依稀記得母親戴著白頭巾,雙手摟抱著我,讓我盡情吸吮那甘甜的乳汁。暖暖的陽光撫摸著我的臉。時至今日,母親那乳汁的味道似乎還能回味得出來,我的舌尖仍能嚐到一陣來自遠方的怡人甜香,我的喉嚨也仍能感到一股一股的乳汁往下流動。當然,我也記得父親那隻青筋突起、盤結雜錯的大手,時常輕輕撫摸我的臉頰。

愜意的時光那樣短暫。村子剛剛為一個年青人匆匆舉行了葬禮。葬禮辦得很倉促,像是在草草了事之後,就可以擺脫掉某種厄運似的。村子裏清一色是庫爾德人。我們就像是一架龐大的機器裏,多餘的零件一樣,不但毫無用處,還會妨礙機器的正常運轉。庫爾德人被認為是天生的賤種,是不具有阿拉伯人血統的劣等民族。曆屆政府都致力於將我們從伊拉克驅逐出境。這屆的總統更是對我們深惡痛絕。他在選舉演講中公開表示,上任之後的第一次事,就是將醜陋的庫爾德人驅逐出境。用“醜陋”這個極為輕蔑的字眼來形容一個民族,自然會引燃激進分子的民族仇恨。於是,有一個青年——也就是村子剛為他舉行了葬禮的那一位——在總統即將宣誓就任之時,向他瞄了一黑槍。由於技術不諳熟,水平不過硬,暗殺並未成功,他自己反被安保警察射傷。由於失血過多,他嗚呼哀哉,死在逃往村子的路上。是的,這一切都是我在繈褓裏的記憶。這的確匪夷所思。但由於一場大屠殺的降臨,我的記憶能力幾乎在一瞬間被催熟。我那幼小的腦袋如同地窖一樣,將所有所見所聞所感,全都小心翼翼貯藏起來。那些遙遠的記憶,如同圖書館裏的古籍善本,在我腦袋裏保存完好,並能夠隨時借閱。

大屠殺在是年青人的葬禮結束幾小時後開始的,以一顆炸彈的投下拉開序幕。我仍在陽光下安靜地吮吸母親香甜的浮汁,突然一聲巨響,伴著強大的氣流撲過來,像一隻野獸在我腦海深處吼了一聲。我被震懵了。黑色的沙土,平白無故地從地上升騰而起,撲向天空。周圍建築物的玻璃,發出嘩啦碎裂的聲音。然而我並不懼怕,因為我正躺在母親溫暖舒適的懷裏,寬廣的胸懷溫柔地遮護著我。我感到母親的身體突然晃了幾晃,但還是勉強保持住剛才的姿勢。乳汁依舊香甜。母親的重心分明向前側了側。

我有些不高興了,抬起頭抱怨地望了母親一眼。但無論我怎樣拚命朝上看,都望不到母親那張慈祥的笑意吟吟的臉。母親的臉突然憑空消失了。我以為母親故意將臉藏了起來,不讓我看見,我便想撒嬌哭鬧了。母親的腦袋像變魔術似的不見了,隻剩一根脖頸光溜溜挺立著,好像收割完的玉米茬兒。母親隻剩下軀殼了。正當我尋思母親將腦袋藏到哪裏去了的時候,頸腔裏噴泉一樣,射出一股一股鮮紅的**。那玩意兒原來是血。鮮血噴湧,流到**上,滲進我貪食的嘴巴裏。乳汁嚐起來又稠又腥,懷抱也正在慢慢變得冷卻。眼前依稀閃過無數倉惶奔逃的黑影。整個村子都在驚聲尖叫,如同一把大火,將棲息在黑暗洞穴裏的成千上萬隻蝙蝠,瞬間驚了出來。

母親被炸彈彈片割飛了腦袋,血噗噗不斷往外冒。那剛從心髒流出的熱騰騰的紅色**,燙得我小臉微微發疼。我還躺在她懷裏,悠然自得吮吸著她的乳汁。那種滿足感似乎衝淡了內心的驚懼。我像躺在安樂窩裏。我將母親的**牢牢噙在嘴裏,像是與母親融為一體了。

我吃飽了奶。陽光依舊溫煦而慵懶。空氣中布滿了嗆人的火藥味,但飽暖是很好的催眠劑,我不知不覺陷入沉酣的睡夢裏。隻要母親的**還在我嘴裏噙著,我便啥也不怕了。我帶著母親永遠抱我在懷的意識,在她漸漸冷卻變得僵硬的身體裏,沉入夢鄉。母親的雙臂像從懸崖垂掛而下的鬆柏的根,將我的繈褓緊緊纏住。然而,自從那顆炸彈爆炸,我的靈魂就分明感到了危機。於是,在睡夢裏,我的靈魂仍然睜著一雙驚懼的眼睛,注視著外麵狂躁不安的世界。

我嚇得失了魂。一部分的靈魂逸出軀殼,在空中凝成氤氳的塊狀,形成一架隱形攝像機,在我沉睡之時,將周遭世界的一舉一動忠實刻錄下來。於是,如今我的頭腦裏,才有了那天所發生一切的高清影像。母親碩大而柔軟的**如兩隻大白鴿,溫柔在搭耷在我臉上。我就這樣糊糊塗塗的,在這兩隻大白鴿溫暖的翼蔽下,沉沉睡去,茫然無知。

就在我入睡的當兒,村子裏接連發生了爆炸。整個村子像被扔進了滾沸的油鍋裏煎炸著。這時,一個小女孩跑過來,七八歲的樣子,頭發淩亂得像頂著一頭蓬草,衣衫襤褸,透過破洞能看見裏麵的白肉,瞪著一雙銅鈴般大的眼睛。我已記不清她當時的音容相貌,或者說她的麵容隻抽象為一對驚恐的大眼睛,別的部位都變成了可有可無的布景,像是隻為襯托那雙眼睛。那便是我姐姐辛達,可是在那之前我並沒見過她。我的靈魂攝像機隻拍到一個小女孩跑過來,也不跟我母親打招呼,就二話不說將我抱走。之後我便順理成章地管她叫姐姐。攝像機拍攝到周圍世界的血腥戰火。那兩個在水坑裏嬉戲的孩子,早已不見了蹤影,隻剩兩隻斷掉的血淋淋的大腿,橫躺在水坑旁。那兩隻腿剛才還活蹦亂跳地往對方身上踩水呢。它們的主人大概已坐著死神的馬車去了遠方吧。

炸彈和火箭彈呼嘯著接二連三砸下來,整座村子被連根拔了起來,扔進了地獄的最底層。各種可燃物冒著黑煙,熊熊燃燒,劈啪作響。路邊的樹在燃燒,如同巨大的火炬,痛苦地**著,扭動著腰肢。天空布滿濃黑的硝煙,像聚在一起的亡靈在遊行。爆炸聲、燃燒聲、房屋倒塌聲和器物的碎裂聲交織成一片。唯獨聽不到人的嘶喊。所有生命都悄然沉寂了。

辛達抱著沉睡的我躲進屋中。一隻凶狠的狼狗從門外撲進來,呲著尖利的白牙,嗚嗚地低吼著,嘴角流下膽汁一樣令人作嘔的黃水。辛達嚇呆了,愣在地上。那狗顛撲了幾步就倒下了,嘴裏不斷流出腥臭的橘黃色**。辛達瞬間明白了什麽。她趕忙將我放下,跑過去關門關窗,用濕毛巾堵住了門縫,似乎要將房子變成一隻封閉的蠶繭。然而窗戶上的玻璃早已震碎,風從外麵肆虐地跑出跑進。她搬過一架破舊的電扇,調到最高轉速,對著窗子外麵嗚嗚地吹起來。

她抱起躺在地上的我,匆忙逃進地下室。他們發射的是毒氣彈。炮彈裏釋放出介子氣、神經毒氣,還有氰化基物毒氣。這些毒氣將逃進房子裏毫無防備的數千村民統統毒死了。他們和母親一樣都被死神收割了去。辛達和沉睡中的我,卻奇跡般地幸存下來。我們在地下室的黑暗浸泡了好久,時光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從黑暗中穿梭而過。呼吸聲被壓製到人耳無法分辨的極小分貝,我們儼然失去了生命跡像,如同身處無法傳播聲波的黑暗的真空裏。

等我們離開地下室走到外麵時,天已黃昏。血淋淋的夕陽照著血淋淋的大地。天邊的火燒雲絢爛異常,雲霞璀粲,散發著綺麗的祥光。此時,村子的街道上一片死寂,屍體相互枕藉。倒塌的房屋廢墟上空,高高懸著又黑又直的煙柱。沒有一絲風,生怕把恐懼吹走。燒焦的樹幹,黑乎乎的廢墟,滿目瘡痍的街道,全被成群的嗜腐的烏鴉所盤踞。它們間或發出淒厲的報喪聲。間或吃飽了地上的屍肉,打起響亮的飽嗝來。間或為這頓難得的盛宴縱聲歡笑。它們的叫嚷聲震顫了滿天昏慘慘的晚霞。末日來臨時的景像,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我想。

辛達將沉睡的我縛在自己背上,用一根從死人身上扯下的破布條。我的靈魂攝像機幽靈似的飄在空中,一路跟拍著她的蹤跡。她拿起桌上一隻幹淨的奶瓶,走到無頭的母親那僵冷的屍體旁。母親渾身的鮮血業已凝固,變成了一座鮮血澆鑄的雕像。隻見辛達小心翼翼剝開母親鮮血浸透的上衣,露出兩隻白鴿子似的**。**已變得硬梆梆的,如同剛出模具的石膏。她用手使勁揉搓著它們,直到再次變得柔軟。她將**塞進奶瓶裏,使勁擠壓著,白花花的乳汁連成細線流下來。兩隻**被擠壓得變了形,癟癟的如同兩隻軟柿子。瓶子隻裝了不到三分之一。

她挨家挨戶尋找哺乳期的女人。她們都已被死神的鐮刀收割了去。她們死態萬狀,都是吸入了大量毒氣而斃命的。她那兩隻充血的眼球,因驚恐而快要衝破眼眶迸了出來。辛達幾乎擠掉了村中所有女人的奶水,裝了滿滿二十個奶瓶。繈褓裏的我就像個寄生蟲,全靠這些奶水勉強活了下來。在這過程中,攝像機看見了無數棲在女人胸前的那黑白胖瘦圓扁大小美醜各異的白鴿子。在以後活著的年月裏,我一直覺得身體裏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因為它吸收掉了整整一村女人的乳汁。

阿裏仍舊佇立在那棟危樓的窗前,一對幽深的黑眸子,如同兩根剛從黑暗的記憶泥淖裏拔出來的鏽跡斑斑的鐵釘子。在阿裏腦海裏,有無數白鴿子在發育,茁壯,豐滿,飛翔,咕咕叫,撲騰著翅膀,最後倔強地梗一梗脖子,靜靜地死去。那一串光溜溜的如同鋁製天線似的雞骨頭架子,被風一吹,在空****的窗前晃來**去。丁裏哐啷,擊打著風雨剝蝕的斑斑駁駁的木頭窗欞。那聲音聽上去,就像一隻哀怨的鼓槌,在敲打他饑餓的羸弱的肋骨。饑餓的肋骨們編鍾一樣哀鳴起來。他無睱去觀看總統行刑的場麵。他不知道該用哪種表情去看這份熱鬧。哪種表情都是錯誤的。何況,他在等一個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人。

劫後餘生的辛達,抱著繈褓中的我,一路潛行暗逃,來到巴格達市郊的一處貧民窟——鱷魚街。那裏擠滿了難民、流浪漢、孤兒、盜賊、癮君子與妓女。那是個滋生人類罪惡的淵藪,是個真實存在的所多瑪城。市長為了討好總統,故意將鱷魚街從巴格達地圖上抹去,因為它會令總統府邸所在地,堂皇的巴格達蒙羞含辱。所以,親愛的讀者和觀眾們,您若想拿著地圖認真考據一番鱷魚街的位置,那多半要讓您失望了!這塊被巴格達遺棄的土地,給了我們最後苟延殘喘的機會。

我們住在一所屋頂塌了半邊的破舊不堪的小木屋裏,漏風又漏雨。木頭牆壁生滿了黑乎乎的黴菌與苔蘚,散發出陣陣黴臭味。屋裏到處可見臭蟲、蟑螂與耗子。地麵坑坑窪窪,常有又臭又黑的髒水從門外街道上流進來,聚積在屋裏的坑窪處。我的靈魂攝像機不吝膠片地給了這裏無數細密的特寫鏡頭,然後將它貯存在我的大腦皮層裏,以供我隨時看取。房東是個兩鬢皤然、相貌猥瑣的老頭。他佝僂著脊背,黑刷子一樣粗黑的眉毛下,兩隻眼睛射出陰森森冷光來。眼珠定定的,竟是湖綠色的,幾乎從來都不轉動。辛達與他達成協議,她必須每個禮拜為他洗一次衣服,每個月與他共度一晚,以此來抵消租金。他不住地強調,這是他格外開恩,大發慈悲才收留我們的。所以,她必須懷著感恩之心與他每月共度一次良宵。每到那個時候,他總是在她身上任意施為。我敢發誓,他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嘔的老**棍。

天蒙蒙亮,辛達就起身。她將自己粗枝大葉地收拾一下,背起一隻用繩子左一股右一股緊緊箍住才不至於散架的大籮筐,將還在沉睡中的我,放進一隻破舊的竹籃子裏,便匆匆出了門。她徑自走到東街口,一手提著裝我的竹籃子,一手挨家挨戶敲門,一直敲到西街尾。她邊敲邊喊:洗衣服——洗衣服嘍。街道上臭水橫流,映出太陽金色的臉。辛達趿著一雙破鞋,踏著滿街的臭水,撲哧撲哧前行。

吱吜一聲,一扇門打開了。門裏走出個彪形大漢,鐵青著臉,目光硬梆梆的,唇上一溜黑胡子高高翹起,像一把生鏽的黑鐮刀。辛達柔聲細氣地問道,洗衣服嗎?隻見那人從喉嚨深處響響地吭哧了一聲,朝她臉上啐了一口又濃又稠的臭哄哄的唾沫,破口大罵道,大清早就敲門,家裏死了人嗎?你這個喪門星!辛達嚇青了臉,趕忙後退幾步,生怕挨揍。隻見那人用力摔上門進去了。

辛達用掉著無數線頭的袖子,揩了揩從臉上順流而下的口水。頓了頓,鼓了鼓勇氣,又喊道,洗衣服——洗衣服——一麵喊,一麵又去敲下一家的門。這會開門的是個外表醃臢不堪、手腳不太利索的老太婆,一張嘴萎縮成一團碎核桃皮。她不放心地將辛達上下打量了老半天,看了看她背上的背簍,又看看她手裏的嬰兒籃子。隨即仔細詢問價格。辛達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她還從來沒想過洗一件衣服該要多少錢呢。她漲紅了臉,一時不知所措。忽然,瞥眼望見那老太婆屋裏桌子上,放著半塊吃剩的黑麵包。她不由得往屋裏桌上一指,囁嚅道,我要那半塊麵包。她隨即同老太婆達成交易。老太婆將一堆烏黑的髒衣服連同那半塊黑麵包,一起塞進她的背簍裏。辛達幸福得滿臉通紅。

背簍還沒有裝滿,她決定再敲一家門。嘴裏仍舊喊著艄工號子一樣的話。洗衣服——洗衣服——開門的是一對父子,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都生得獐頭鼠目。在那個年青的臉上多劃幾道皺紋,多貼幾縷胡子,再添上幾根白發,頃刻就變成了他父親的樣子。一眼望進去,屋裏髒亂不堪,沒有半點女人活動的痕跡。父子兩個,一個是鰥夫,一個是光棍。光棍兒子問,洗衣服麽?辛達羞紅著臉,點點頭。隻見他一把伸進褲腰帶裏,抽出裏麵令人作嘔的**,餳著眼說道,我要洗它!幫我脫下來!聽光棍兒子這樣說時,鰥夫父親起哄似的一臉奸笑,發出夜梟似的難聽笑聲。辛達嚇青了臉,羞得無地自容,撒腿往街心就跑。光棍兒子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角,隻聽嗞一聲,撕下一塊布來。辛達逃命似的不管不顧逃走了。

她氣喘籲籲,驚魂未定。回頭看看背簍還空了一半,便仍不死心,決定再試一戶。這家住了個嗜酒如命的流浪漢,滿地都是東倒西歪的劣質啤酒的瓶子。他醉醺醺地望著她,夢遊似的從身上剝下一件粘滿嘔吐物的上衣,還有一件黑油油的劃破了袖子的襯衣,投籃球一樣投進她的背簍裏,然後閉門進去。過了半晌,他又打開門,隻見辛達仍站在那裏,一步也未挪開。他便又夢遊似的問道,多少錢?辛達依照上次的經驗,紅著臉說道,一塊麵包。他回頭朝屋內望了望,用夢遊的目光搜尋了片刻,說道,隻有酒。說著,從地上撿起一隻瓶子,裏麵還剩有一大半,想都不想就塞到辛達手裏,然後閉門進去。

辛達回頭一看,背簍已塞得滿滿當當的,夠她洗一天的,這才徑直往家走去。上次的那二十瓶奶水早已被我喝光。辛達不得不拿著那多半瓶劣質啤酒,走到一戶有奶水的人家去換奶。一個處於哺乳期的少婦,謹慎地將啤酒倒出一點,嚐了嚐,確定是真正的啤酒後,才同意用它來換一半容積的奶水。隻見她將一隻沉甸甸的大白鴿湊到奶瓶口,用手在上麵使勁擠壓著,轉眼就盛了小半瓶。辛達極為羨慕地望著她那一對白嘩嘩的大奶子,不禁羨慕地暗自歎道,要是我也有一對這樣的**就好了。

因為每天走街串巷地喊“洗衣服”,手裏還提著一隻破船似的嬰兒籃子,當地人便順嘴給她起個外號:“洗衣船”。洗衣船回到湫隘潮濕的屋子裏,用嚼碎的黑麵包和著奶水喂飽了嗷嗷待哺的我。她嚼了幾口剩下的黑麵包,仍舊饑腸轆轆。她勒緊了褲腰帶,開始洗那滿滿一背簍烏七抹黑的衣服。我們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下去。

有一天,辛達突然從櫃子裏翻出一本陳舊的《古蘭經》,頓時欣喜若狂。她識字不多,想要認更多的字,那本《古蘭經》剛好可以滿足她這個願望。經文字裏行間,她看見了真主真實的言語。萬能的真主會保佑我們的。辛達心裏說。

在阿裏腦海深處,“嚓嚓嚓”的搓衣聲執拗地回響著。阿裏望著窗前晃**的光溜溜的雞骨頭架子,不禁有種想再煮它一次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