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城

第一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烈日炎炎。柏油馬路上熱浪蒸騰,泛著白花花的光。氣焰顫抖著,起伏不定,像翻滾的幕布。穿過重重洶湧的熱浪望去,景物忽高忽低,輪廓朦朧,融化成黏乎乎的一片,扭曲得變了形,飄忽不定。柏楊樹葉蔫兒吧嘰地耷拉著,生機殆失,像生著悶氣似的。葉麵被炙烤得油膩膩的,落滿了汽車揚起的塵土。空氣格外燥熱,罩在一片漫天匝地的光暈裏,隻消看一眼,就令人皺眉蹙額地起膩。人在流汗,車在喘息,樹在幹渴。凡暴露於烈日底下的,無不汗流浹背,氣喘籲籲。鳥雀也懶得張嘴叫一聲,像是有意跟這烤人的炎夏鬥氣。夏蟲們徹底噤聲了,仿佛一出聲,立馬就會招來一股熱焰,將自己席卷了去。

還有一刻鍾就三點整。在這樣的天氣裏,躊躇滿誌地準備出一趟門,除非你是人逢喜事,心情好得出奇。不然,想一想都覺得懼怕。當然,事務性的,譬如上學上班,那是雷打不動要硬著頭皮出門的,這就另當別論了。

我們不妨將被烈日炙烤得發燙的視線,從屋外緩緩撤回到屋內。我想用一幅文字地圖描繪出那些幽黯的所在。城東門口有一條馬路,馬路旁有一座家庭作坊式的汽車修理鋪,前麵高高壘起一摞廢舊輪胎,儼然一座橡膠的塔,比刻意製作的招牌還要醒目幾分。它對麵是一條又直又深的小巷,如同哲學家的思想一樣深邃地延伸進去。小巷裏兩旁都是人家。這些人家個個庭院寬敞,門庭間多出的地方,空****地閑置著。學校宿舍早已人滿為患,那些來自鄉下的窮學生,隻好自行解決住宿問題。本地的居民們於是從中發見了商機,他們爭相蓋起一排排簡陋的土坯小屋,低價出租給這些鄉下學生。大家約定俗成似的,眾口一辭,通通管這些土坯小屋叫“店”。 這裏所有的店,大小模樣形狀幾乎相差無幾,全是十平米左右的土坯房。小小的蝸居,如同齊攢攢的蜂房,又像無數塊狀的補丁,綴滿了縣城的大街小巷。小巷盡頭一戶姓柳的人家裏,高牆大院掩隱著高中生劉喜軍的店。

喜軍的店雖難說是家徒四壁,但也絕無長物。這是一間新砌的小土屋,單從裹在牆壁上白皙的細泥上就能看出來。一張窄窄的硬木床。床頭放一隻隨身聽,七八盤半舊的流行樂磁帶淩亂地堆在一起。一張又小又舊布滿刻痕的單人課桌,課本淩亂地堆在上麵。課本旁放著一本《顧城詩集》,已翻得破爛不堪。一隻粘滿油漬的煤氣灶擱在牆角。上方的牆壁被油煙熏成了鵝黃色,還好及時貼了塊報紙。半新不舊的鍋碗瓢盆。幾隻裝著米麵的尼龍袋。牆上用食指一樣粗的鐵釘搭了塊小木板,放著一堆顏色各異玻璃罐頭瓶,裝著不外乎油鹽醬醋茶,瓶蓋子上全都布滿了黑乎乎的油垢。底下是一隻盛滿水的褚紅色塑料桶,上麵漂著一隻大紅塑料勺子,像一隻紅帆船。斜上方牆上掛一張叫不出名字的韓國女明星海報。沒事的時候,喜軍常躺在**,盯著那個斜倚著牆搔首弄姿的明星久久地發呆。屋頂一隻白熾燈孤零零吊在空中,像一隻僵死的大白蜘蛛。換下的髒衣服一件件全都塞進了床底的箱子裏。木頭床很笨拙地靠牆站立著。榫頭早鬆了,人在**稍一伸腿,便像害了脆骨病似的吱吱嘎嘎叫喚起來。窗戶很小,但很亮,像女人的櫻桃小嘴,緊緊抿著。窗子的方位朝南,陽光透過窗玻璃輕佻地跨進一條金色的細腿。烈日炙烤下,屋子熱得簡直如同蒸籠。

劉喜軍來自鄉下一個叫南屏的小村莊。大抵是因為村子南邊,有一座像屏障一樣的陡峭荒山,才叫這名的吧。村裏的父老鄉親為喜軍成功考進縣城高中無不歡喜雀躍。自發榜那日起,村裏那些鄉願們,便量商著要為他歡送慶賀一番。但喜軍卻神鬼不覺地背著眾人提前悄悄進了城。進城的第一天,他便發覺自己矮了一截。與城裏人相對視時,他的目光顯得那樣虛弱空洞。他隨時隨地都能聽到城裏人互罵:“怎麽跟個鄉裏人一樣?”也不知道鄉裏人哪兒招惹他們了。他暗忍著內心不為人知的隱痛,在牛穀縣一中畏畏縮縮地出入。

閑話少敘。就在這烈日炎炎的夏日下午,喜軍正準備出門。他在蒸籠似的店裏汗如雨下,脫光了上身,露出古銅色的拙壯的肌肉,正敞開肚皮仰起脖子,一杯接一杯往嘴裏灌涼水。他在農村自小便喝慣了涼水,鍛煉了一副硬朗的腸胃,喝再多涼水也不礙事。他的喉節一鼓一鼓,涼水在他喉嚨裏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像從一隻深不見底的洞裏發出的。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解暑之法。

他的臉頰紅撲撲的,如同貼上了兩片經霜的楓葉。這不是暑氣蒸騰或是日光灼燒的痕跡,而是內心抑製不住的興奮使然。是何事讓他內心沸騰,竟無端地燒紅了臉?對他而言,這是個極難啟齒的秘密,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從實招來。他一口氣喝了五杯水,**突如其來地膨脹起來。

他光著脊背脫兔似的蹦出門,橫穿過庭院,繞過堂屋,朝廁所疾步走去。哐啷一聲。摘下廁所門環上黝黑的鐵鏈。走到糞池邊緣,解開褲子,打開了泄洪的閘門。一股橘黃色的尿液,在空中劃出半個亮晶晶的圓弧。夏天的廁所臭氣熏天,成群的蒼蠅黑乎乎地粘在上麵,被尿水衝得七零八落,四處飛竄。陽光打在他古銅色光溜溜的寬闊脊背上,讓人想起黑澤明的電影《蜘蛛巢城》裏,那釘滿銅釘的厚重城門。如廁罷,喜軍穿過院子,隻聽有人嗤的笑了一聲。喜軍一臉訝異地轉過頭一看,卻是柳姨。

隻見那個婦人斜簽著身子,昂然地倚在堂屋風雨剝蝕的門框上,腦後巍然聳起一個高高的髻,用一根花哨的圓珠筆插住,一手掬著一團瓜子,一手往嘴裏很勻速地撿。她的兩瓣厚嘴唇肆意地張合翕動,舌頭翻卷著,活像一台微型攪拌機。瓜子皮伴著唾沫肆意啐在地上。她上身穿一件半舊花格子襯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粉嫩的臂膊。腕子上戴著個廉價的琥珀色仿古玉鐲——圖個好看的意思罷咧,並不圖靠它來顯擺什麽。下身是一件洗得褪色的寶藍色牛仔褲,大腿上露出楊樹皮一般的白。腳下是一雙玫瑰色斜織紋涼拖鞋,赤溜溜光著腳趾。趾甲上很隨意地塗著猩紅的蔻丹,像剛剛拍死的蚊子血。她高高揚起下巴,一雙眼睛尖尖地朝喜軍褲襠裏瞧。

喜軍見是柳姨,不禁本能地側了側光溜溜的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陽光打在他金黃色的脊背上,發出熠熠的亮光,簡直鍍了一層鉑金。

躲什麽躲?又不是沒見過。這會子盜馬賊掛佛珠——假正經,早幹什麽去了。說罷,又嗤嗤地笑起來。

這時,一雙漆黑而詭秘的眸子,從對麵店裏的一扇昏暗的窗戶裏,射出兩道冷冷的光。對麵是一排五間土坯屋子,住滿了跟喜軍一樣考到城裏的鄉下學生。唯獨喜軍的一間連著房東的堂屋,與他們遠遠地隔著一片院子——雖僅隔了一個院子的距離,卻倒像是兩座相互對峙的城池。那兩道寒光,便是從對麵第一間屋子的窗戶裏射出來的,令喜軍猝不及防,在烈日下陡地渾身一冷。路過堂屋時,眼角順便朝裏掃了一下。屋內黑影堆積,簡直如同不見天日的洞窟,視線轉瞬被黑暗吞沒。外麵光線太強,明暗的猛然交替讓視覺無能為力,能見度幾乎為零。

喜軍重又將自己關在又黑又熱的店裏。剛才那兩道寒光還在他心裏遊竄,令他有些不安。他掏出褲兜裏隨身攜帶的電子表。三點整。那是隻廉價的防水塑料電子表,沒戴兩天就斷了表鏈,隻剩了一隻渾圓的裝著機芯的表殼,黑幽幽地閃著兩個數字。他套上一件胸前印有卡通笑臉的白T恤,認真鎖好店門,匆匆走出院子。

城建局家屬院的大門緊閉著,隻從側麵開了一道小門,供人出入。緊閉的銀色鐵門像咬緊了的巨型鋼牙,發出森然逼視的冷光。門內道路兩旁是蒼翠的鬆柏,綠得發黑,枝葉臃腫地堆砌著,一棵緊挨一棵,築成一道厚實的毛茸茸綠油油的牆壁。空曠的院子裏高壓電杆拔地而起,巍峨聳立,如同巨型的織衣針,在半空中織成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格子網。體形龐大的變壓器嗡嗡叫個不停,連周圍的空氣都發出蠅群般窸窸窣窣的吵嚷聲。四周水泥圍牆上插滿了閃著銀光的玻璃碎片,防止外人從牆上爬入。

靠北立著一座三層樓房。樓體不久前才粉刷過,鮮亮奪目,與外麵蓬頭垢麵的街道顯得格格不入。奶黃色的牆壁大口大口吞噬著驕橫的太陽光。在喜軍看來,那樓房迷幻般的顏色和森嚴的圍牆,不斷向外麵傳遞著某種神秘的信號。那信號與周圍的空氣默契地互動著。路人四處打探的目光,汽車不經意間的鳴笛,鳥雀在牆樹間穿行的方向,甚至半空中雲海的翻卷聚散……家屬樓本來在城西,都是老住戶。據說單位要往城東這兒搬,然而又不見真搬過來,隻蓋了這棟家屬樓。搬遷的計劃長久地擱置著。老住戶不願過來,於是這棟樓裏隻住著不到十戶人。

在其中一所房子裏,大人有事出了門,隻留下十七歲的女兒獨自在家。那女孩剛洗完頭,正在臥室裏收拾打扮。這是一間經過精心布置的少女閨房,擺設雖然算不上奢華,卻也不落俗套,洋洋灑灑的現代氣息撲麵而來。布滿百合圖案的素潔的單人床。被褥有棱有角齊齊整整疊在一處。床頭牆上掛一幅十九世紀法國田園風光的油畫:樹、田野、成群的牛羊,還有炊煙嫋嫋的農莊,大約是仿自米勒的手筆吧。床頭櫃上有一隻底座很高的西式小鬧鍾,鍾麵粉紅色的指針顯示著兩點三十,上麵似乎安著一扇彩色的小窗戶,讓人不禁期待著在三點整時,一隻布穀鳥會從裏麵霍地跳出來,咕咕報時。旁邊是一架扁圓形的超薄CD播放機,看去儼然一隻綠色的仙人掌,此時正緩緩吐出理查德·克萊德曼的《兒時回憶》。浪漫的鋼琴曲像一波接一波的海浪,摩挲著乳白色的溫馴的沙灘。她就像住在沙灘上一隻色彩斑斕的海螺裏,海風陣陣,送來那空靈柔曼的天籟之音。挨牆放著一架雅馬哈電子琴,用細長如鶴腿的黑色支架亭亭地支起。但像是好久不彈了,用精致的刺繡布套牢牢套著。另一麵牆上掛著一副碩大的彩色照片,嵌在玻璃相框裏,青澀與懵懂被定格在了畫麵裏。照片中的女孩十一二歲的樣子,雪白的絲襪,小荷似的短裙,小巧玲瓏的蝴蝶結,儼然一隻剛發育好的羽毛初豐的小天鵝,兩手捏著裙裾,兩腿一前一後交叉彎曲,嬉戲地做著演出落幕時的行禮,一臉甜甜的天真爛漫的笑。她身後隱約可見一架弱不禁風的秋千。臨窗是個書桌,堆滿了各種課本與練習簿。一隻瓷製筆筒裏插滿顏色各異的筆,像野雉高高翹起的五彩斑斕的尾巴。一杯喝了三分之二的橘黃色果汁,一隻蒼蠅繞著它不住盤旋,但始終沒有勇氣落下去。葡萄紫的碎花布窗簾隻拉了半截,將半窗日光悄無聲息地擋在了外麵。梳妝台上脂兒粉兒琳琅滿目,但並沒有出格的妖豔的東西,僅是一個女高中生無可厚非的日用化妝品。

她在梳妝台前臨鏡而坐,剛洗的頭發,已晾得柔幹,抹了護發素,油光烏亮,像黎明前的夜色一樣靜美地傾瀉下來,覆蓋住大半個脊背。鏡子裏,她臉頰微泛紅暈,如頹然欲熄的燭焰,又如春光三月裏的桃花。目如點漆,炯炯有神。線條分明的充滿質感的朱唇,顯出石榴崩裂般的火紅。白皙的臉上不見半點瑕疵,青春痘和雀斑似乎從不曾造訪過。窗外的光線曆經數次折射,拐著彎兒迂回地撲進鏡中,漫然暈開來,使她臉龐的邊緣明顯感光過度,顯得朦朧漫漶,與鏡中流動的白嘩嘩的日光溶解在一起,並在她橄欖似的玲瓏的額上,微微地聚成一個小小的光點,晶瑩瑩地向鏡外招搖。鏡子保持中立,鏡麵如此冷峻,將她臨水姣花一般的麵容,同那鏡中暗移潛動的光影,一並不動聲色地反射出來。

客廳裏的電話丁丁當當響起來。響了三聲,又斷了。過了數秒,再次響起,聲音一直持續下去。她站起身,顯出婀娜的身姿。她隨即跑出屋門,腳下的咖啡色女式低幫帶扣皮鞋與地板劇烈摩擦,發出“橐橐橐”的清脆悅耳的聲響,像船槳拍打水麵時發出的節奏分明的欸乃聲。

電話那頭傳出一口渾厚的男中音。電話周圍的空氣頓時像被注入了某種雄性激素,顯出異樣的震顫,味道也變了,如同迅速催熟的果實猛然迸發出的氣味。她雙手握著聽筒,姿勢顯得恭敬與持重。她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生怕稍一疏忽,那聲音就會憑空消失掉似的。

準備好了麽?那就走吧。那個男中音說。

快好了。再給我兩分鍾,紮住頭發就可以出門了。

電話那頭靜默了一會,好像在努力想像她一頭黑發披落雙肩的嫵媚風姿。他拚命從想像中掙脫,免得長時間沉湎其中。

嗯。那我等你,老地方,你知道的。

我知道,很快就到。

電話利索地從那頭掛斷。她仍然恭恭敬敬雙手捧著聽筒,怔了半晌才放下。

她一邊往回走,一邊思索電話裏說的那個老地方。她這樣想時,大腦像被一分為二。一邊是密閉的略顯幽黯的空間,光線溫吞吞的,又細又軟。她走在狹窄的水泥牆壁中間,皮鞋在地板上擦出的橐橐聲,流水一樣在靜謐的房間裏流淌。一邊是蔚藍天空下嘈雜的市街,陽光燦爛耀目。炎夏的熱風間或拂亂額際垂落的黑發。周圍疏疏落落蠕動著人影,各種市井的喧聲蜂群一樣從耳際擦過,細碎、稠密而雜遝。一個壯健的男子身影漸漸向她走近。

她在那個密閉而靜謐的空間裏攬鏡自照,用一根鋸齒狀的白絲帶認真地將頭發紮成馬尾,撩了撩微亂的鬢角。這裏充滿安全感與現實的逼真觸感,一切都摸得著看得見。但與那略顯嘈雜的空間相比,這裏的一切物什似乎都披著陳舊枯槁的外衣。而那另一半空間則充滿了生氣,各種新奇的聲音和影子在四處遊走,自由自在,鮮活無比。那撲麵灌耳的嘈雜聲,酷似點燃的火藥引線所發出的嘶嘶聲,不斷刺激著她。那引線盡頭不知藏匿著何種物事。仿佛爆炸隨時都會發生,屆時它們將會一一登場,逐個亮相。她著魔似的期待著它們,又畏懼著它們。她突然發現了那杯喝剩的果汁,隨即端起來一口氣飲盡。鋼琴曲山泉似的叮咚流淌,時而穿過絢爛的炎夏,時而在靜美的秋色裏迂回。

父母一個小時前就出門去了。她下午出門的事午飯時就向他們打了招呼。她輕輕按下CD播放機的停止鍵,像溫柔地在愛人額上戳了一指頭。被截斷的樂曲煙霧一樣在房間裏繚繞回旋,餘音暖暖地熏著她的耳廓。她仔細關上各個房間的門。皮鞋聲橐橐橐。一步步遠離大腦中那個密閉、靜謐而陳舊的空間,向那個鮮活的空間出發。在跨出房門的瞬間,臥室裏那隻的西式小鬧鍾上端的小門終於打開,一隻長得花裏胡哨的布穀鳥跳了出來。布穀。布穀。布穀。脆生生叫了三聲,又乖覺地回到它塞滿鍾表內髒的堅硬的巢窠裏。

她走到院中那囂張的毒日頭下。水泥地麵上熱浪滾滾,散射著令人目眩的太陽光,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銀子。一股撲麵而來熱浪突然打懵了她。她感到一陣暈眩,原地頓了頓,定了定神,方才好了。風又細又熱,空氣中飄著一層令人發膩的油汗。一棵繁茂的紫丁香娉婷地站在水泥砌成的正方形樹坑裏,恣意綻放,芳香四溢,綠蔭細細密密撒了一地。陽光從樹葉上彈跳到她身上,又滲進她肌膚裏,顯得白晳晶亮。她立即感到燥熱難耐。她腦後束發的白絲帶亮得發光,輕盈如一隻白蝴蝶,悠然飄過身旁那兩道厚重的鬆柏樹牆,輕盈地穿門而出。

翼然翹起的屋簷,在小巷裏投下黢黑的陰影,剛能容下一個人。喜軍屏聲斂氣站在這黑黝黝的牆影裏,野鬼似的淒惶。他掏出斷了表鏈的光禿禿的電子表。因為光線暗,揍到眼前用力瞧了瞧。正好三點。他嘴裏默念著。指甲大小的屏幕上,閃著蚊子腿一樣又黑又細的數字。陽光打在他舉起的手臂肘部,他灼痛似的趕忙往牆影裏一縮。眼前的汽修鋪散發出濃烈的汽油味和輪胎刺鼻的燒焦味。蕭湘款款從家屬院大門裏走了出來。她終於出門了。喜軍口中默念一聲。他的臉色突然變得緋紅。

喜軍所在小巷的斜對麵,正好是城建局家屬院。隔著白晃晃的塵土飛揚的馬路望過去,一條凹進去大約二十米的寬闊的水泥路麵,筆直地延伸到家屬院門前。兩旁是居民住宅的土坯圍牆。佇立在黑影裏的喜軍此時正斜對著它,視線將那條又白又亮的水泥路麵,以一百三十五度的鈍角攔腰截斷。就在這鈍角的邊緣上,一個閃亮的白點驀地出現。烈日暴曬下的大街,都像要溶解為一片白嘩嘩的流體。若站在烈日下,朝牆角旮旯的陰涼望去,喜軍連同他腳下那團黑影也全都融為一體,黑魆魆的不辨容貌。此時,蕭湘卻比那白晃晃的太陽還要耀眼地出現在喜軍眼前了。

下身依舊是淺藍色瘦身牛仔褲,腳上一雙咖啡色女式低幫帶扣皮鞋。但上身換了。昨天是灰褐色方格布長袖立領襯衣,今天是月白底胸前一團雪紡紗抓皺的泡泡袖襯衫。喜軍腦中不斷對比著蕭湘今昨之差別,如同對比睛天和陰天的同一風景。她腦後不斷閃出的白絲帶,像白蝴蝶一樣牽引著喜軍的眼球。她悄然走過喜軍默然佇立的巷口。

她腦中那半個封閉的空間正一點點萎縮,而另外半個正蠶食鯨吞地擴張它的地盤。前者如枯燈殘焰,逐漸黯淡了下去。後者卻似豔陽高照,越加光輝燦爛。她貓一樣輕輕踅過前一個空間,正往對麵那個空間走去。隻需翕然穿過一道樹籬,就從一間沉悶的房子到達一座繁花爛漫的花園。但卻陽光變了,風景變了,空氣變了,氣味也變了。她試著給兩個空間賦予現實載體,前者不假思索地管它叫家,而後者卻令她絞盡腦汁。遣辭造句在她一直是一項苦差,隻好估且稱它為原野吧——青春的原野。前者是固態的,凝然不動,後者更像是液態的,流動不居。她正義無反顧奔向她心中那片原野。毫無疑問,她戀愛了。

路上行人寥寥。毒辣的陽光像沾水的皮鞭,將大多數行人抽進了屋裏。不時有燒柴油的三輪車“吧嗒吧嗒”馳過,留下一路妖裏妖氣的黑煙。黑煙繚繞,令人想起像西方葬禮上那團團簇簇的罩著頭麵的黑紗,半天方才散盡。蕭湘厭惡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堆令她心煩的情緒。經過路邊一溝臭水時,她緊緊捂住鼻子。過後放下手臂時,誇張地在空中輪了一個漂亮的圓圈。蕭湘走路時,如同夾在兩道狹窄得隻夠一人通過的牆壁中間,將上身挺得筆直,左右搖擺的幅度幾乎為零,雙腿很有節奏地勻速向前邁進,帶著略顯矯揉造作的淑女的矜持與綽約風姿。

從電力公司堂皇的辦公樓抄左手折過去,沿一條還沒有鋪砌的泥黃色土路走到頭,緊挨著牛穀一中的後門,便是文昌閣。一座雕梁畫棟、飛簷翹角的亭子,遍體朱漆,流光溢彩,琉璃瓦映著日光,泛出金子一樣黃澄澄的光。幾隻模樣古怪猙獰的鴟吻峭楞楞騎在簷頭瓦背上。八隻簷角如同緊緊攥住的網,向八麵費力地扯開。各麵都一例是彩繪,不外乎是些鑿壁借光、懸梁刺股、囊螢映雪、高鳳流麥、程門立雪之類老掉牙的勸學典故。正中間赫然立著一座高約丈餘的石碑,滿滿地刻著朱紅的繁體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洋洋灑灑,大抵是一篇頌賦吧。聽說這裏麵供奉的,便是掌管世間文人墨客進退榮辱的文曲星。

喜軍每天放學都路過它,總是有意無意地投去一瞥,卻一次也沒有仔細讀過那篇碑文。文昌閣充滿了某種誘人的魅惑,而他卻執拗地不想靠近。它散發出一股令寒門學子威懼和崇拜的力量。這種力量讓他浮想聯翩,好像“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並非白日做夢。如果有朝一日喜軍真心接受了它——撫摩它的碑身,品讀它的文采——除非他真的醉心於此,而且執迷不悟。他冥冥中覺得,想要抵製這力量的誘逼,必須要采取某種褻瀆的方式。這個怪念頭在初次見它時,便深深紮在他心上了。

那隻白蝴蝶停佇在文昌閣朱漆的雕欄上。趴在屋脊上的那隻鴟吻凡心頓起,涎著臉皮隻管盯著她瞧。蕭湘抬手看了看表。三點一刻。銀色的卡西歐女式石英手表極亮地閃了一下。喜軍驀地想起自己褲兜裏的電子表,那又小又醜的呆板的阿拉伯數字。白蝴蝶繞著文昌閣轉了一圈。她目中流光一轉,隨意一瞥那些豔麗的彩繪。這便是那個男中音在電話裏所說的老地方了。

蕭湘聽見腳步聲響,猛一抬頭,隻見一個魁梧俊朗的身影,重重地壓在了她眼前。不禁一驚,轉而又喜。他叫萬小籟,就是電話裏頭那個男中音。高個兒,大圓臉,一雙丹鳳眼,闊鼻子,麵皮又細又白,一對耳垂很大的兆示福貴的耳朵,一身紈絝子弟才有的油頭粉麵打扮。他一開口,那電話裏渾厚的男中音,驟然一變而為一副充滿市儈氣的油腔滑調。他說話時,兩隻眼珠子來回閃爍,不斷變換著焦距,眼中放出狡黠的光。

讓你久等了。今天可真漂亮啊!他習慣這種淺顯而有效果的恭維。

哪裏呀。頓了頓,又說,我也是剛到。她顛倒了回答,每個字都透出拘謹和嬌羞。他的話讓她覺得歡喜,像蜜糖一樣悄然侵蝕著她。

喜軍這時正慢吞吞走在他們身後,路邊高大的楊柳投下怡人的陰涼。他貪戀著這些陰涼,腳步挪得那麽慢,像是不願走出這些陰涼。是的,我走得這樣慢,隻是因為怕走出這些陰涼。他心說。

蕭湘腦中那個逐漸萎縮的空間,此時已消失殆盡,完全讓位於那個熱鬧的空間。她正佇立於這空間的中心,像站在某個廣場的正中央,以儼然女主人的身份重新打量這個世界。

一開始隻聽萬小籟一個人嘰嘰呱呱說東說西,蕭湘像個虔誠的聽客,隻言辭寥寥卻又認真地回應著他,像在填補對話間的空隙。她時不時被他惹逗得抿嘴而笑,笑聲像一串銀鈴聲清越悅耳。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陷入了恭敬的靜默,間或甜蜜地對視一眼。如果真有神交這回事,用所謂意念進行對話,那他們的交流就默契得可怕。無論怎樣擁有穿透力的語言,首先抵達的是耳廓,而意念卻能衝破任何感官的樊籬而直抵心靈。他們摩肩擦臂並排走著,那樣子頗像兩枚處在複雜磁場中的小鐵針,引力和排斥力平衡得剛剛好。

我剛剛從一個空間逃脫,就像是穿越了一麵無形的牆,抵達了另一個空間。蕭湘夢囈似的,將心裏的想法一股腦兒向他傾倒出來。

逃掉的那個空間還在麽?

它一直在萎縮,最後消失了。我似乎已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就像一隻空空的蟬蛻,被一陣輕風吹走了。

比喻得真好。就是這個樣子。

萬小籟是個聰慧的人,理解力很強。蕭湘一陣歡喜,嘴角浮起笑紋。

那你現在到了哪裏?

就像行走在原野上,充滿了春天的生氣。

那不是一座荒原,不覺得淒涼,那裏處處彌漫著愛的氣息,還有青春的野性。此時,這個原野被一種溫暖的雄性荷爾蒙氣味所包裹。蕭湘感到一陣夾雜著菌類孢子的春風拂麵而過。蕭湘依稀嗅到了它的氣味,但卻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它的存在。剛剛經萬小籟這樣一點,心間不覺豁然開朗。不錯,那正是愛的氣味和青春的野性。這樣想時,不覺在意念中將那氣味狠狠地吸了幾口,鼻翼隨即一縮,像一隻蜜蜂在貪婪地吸食花粉。

他們從一輛白色馬自達汽車旁走過。太陽下,那扁平的車頂閃著耀眼的銀光。喜軍遠遠地從對麵望過去,萬小籟那明晃晃的圓腦袋,猶如一顆盛在銀白色托盤上的彌猴桃,眼看著就要從上麵滾落下來。

但無論怎樣,萬小籟並未真正抵達蕭湘腦海中,那彌漫著愛的氣味的原野。他隻是將她連同她的原野小心翼翼地掬在手心,像把玩一顆玲瓏的古董,並時刻準備著用華麗的詞藻誇飾它,讓它臻於虛幻的完美,並對此深信不疑。在美麗動人的女孩麵前,男孩往往有恃無恐,瞬間會變成語言大師。

他們經過喬克書店門口。喜軍也到達喬克書店。我隻是在走我的路,可並不是尾隨他們。喜軍心說。一座偏遠縣城的書店起這樣一個古怪名字,乍看之下,著實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這裏麵確有掌故。喜軍曾依稀聽人說起過,那書店老板的兒子遠在西班牙留學,“喬克”也許是他兒子就讀的那所大學名字。抑或是他兒子的英文名也說不定,總之他引以為榮。喜軍來縣城一年有餘,是這家書店的常客,幾乎翻過書架上的每一本名著。書名,作者,梗概,都曆曆在目,如數家珍。他眼睛一閉,店內齊攢攢碼在書架上的書,便走馬燈兒似的從他眼前逐一飄過。《追憶逝水年華》、《尤利西斯》、《魔山》、《城堡》、《靈山》……因為是站著翻書,他從未完整通讀過其中任何一本。但在這短暫的閱讀時間裏,他冥冥中望見了,這些文學大師們低頭奮筆疾書時,那堅實厚重的背影和苦心孤詣的靈魂。他甚至嗅得見他們身上獨特的氣味。書店門口,朝街倚牆立著一塊寫滿書訊的小黑板。喜軍一眼瞧去,第一行赫然寫著泰戈爾的《吉檀迦利》。

一瞬間,泰戈爾的詩行,猶如撞破黃昏天幕的蝙蝠,亂紛紛撲進他的腦海。那被神祇祝福過的詩意,先是霧靄一般混混沌沌地懸浮著,一時難以將它形諸文字。既而凝固成塊狀,沉沉地壓在他神經上,繼而融化飄散,氤氳一般在他腦海暈開來,帶著輕微的瘙癢侵入弧形的大腦皮層,蟻聚蜂擁一般進行著所謂的球麵皮聚焦。

書店前有座小雜貨交易市場,這日生意格外慘淡。每到逢集才會顯得紅火興隆。隻見幾個篾匠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肆意談笑。擺了一地的竹筐、篩子和篾簸箕,極少有人問津。臨街是一溜賣釀皮涼粉的簡易白布帳篷,乍看之下,讓人想起戰地臨時搭建的衛生所,無精打采地搭耷著的白門簾上,就差一個大紅十字。偶爾有汽車駛過,卷起滾滾塵埃,撲向這些白布帳篷,引來攤主的一片抱怨聲。

頂頭的那家老板娘板著臉,顯然很不高興。因為不遠處,電影院門口排隊等待入場的學生,已排到她的帳篷門口,快將她弱不禁風的帳篷擠塌了。她氣得直哼哼。這是縣城唯一的電影院,幾十年的老建築了,模樣陳舊,灰頭灰腦,棱角分明,帶著濃鬱的蘇聯風格。電影院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是閑置或是挪作它用的,比如偶爾展銷服裝之類。人們被辛苦忙碌的生活所淹沒,竟忘記了這座坐落縣城中心的電影院的用處。這天的電影是學校按例為學生放的,一學期一次,但正經來看的還不到一半。他們要麽在家埋頭用功,要麽拉幫結派去了遊戲廳、台球室和旱冰場。此時,一個班接一個班在門口排隊,按秩序走進去。

蕭湘和萬小籟順其自然地排在隊伍後麵,像兩個零件,牢牢焊接在了隊伍尾部。那座賣釀皮的白布帳篷已被完全遮住,老板娘朝著排隊的學生直翻白眼。那些學生不管不顧,徑自談笑風生,喜笑怒罵,還有肆意往地上吐瓜子皮的。

喜軍不敢立即上前,隻待前麵排了五六個人之後,才躡手躡腳地跟上去,隨著隊伍緩緩往前蠕動。電影院門前立了一塊牌子,貼了張紅紙,用龍飛鳳舞的草書,寫著一個古怪的片名:《撒旦的後花園》。

這個充滿後現代意味的片名所引起的好奇,在喜軍腦中掀起一陣衝擊波,猛烈刮過那團氳氤的詩意。他隻覺腦袋鈍鈍的,有些發脹,像某個通風口堵塞了,無法很好地散熱。長長的隊伍像一根黑色的粗壯麵條,被電影院張開的大嘴一點一點吸了進去。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喜軍有些驚慌。情急之下,腦中那個通風口倏然打開了,一陣怡然,暢快無比。大腦像突然接通了線路,恢複了電力。那團藏匿在隱僻之處的詩意,霍然跳了出來,如一陣和煦的輕風,倏然卷走石碑上的積塵,露出一行行熠熠生光的文字: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麵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電影院裏漆黑而嘈雜。這多麽像一座翻騰著欲望的巢穴。喜軍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