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讀韓愈作品記

民無信不立,這是孔子的名言。不管這是不是真理,我是敬重言而有信的人的。換句話說,要真正識別一個人,不光是聽其言,還要觀其行。繼司馬遷之後,唐宋八大家之首的唐代古文運動的先驅韓愈,就是這樣一位擲地有聲,言行一致的傑出散文家。

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有一個至今仍叫人敬畏的文學主張:“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其於人也亦然。”他的意思是說,大凡物不能維其平靜狀態,就要發出鳴叫聲。如草木原本無聲,是風吹動它就發聲。水本來也沒有聲音,風激**它就發聲。金石之類是有東西敲擊它,它才發出聲音。而人也是如此。他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和磨難,也是要發出聲音來的。因此韓愈認為,自夏、商、周以來,凡傳世之作,大都是作家“不平則鳴”的結果。

說實話,我不想根據韓愈提供的線索,去考究夏、商、周哪位作家“不平則鳴”的真偽,也不想推敲《詩》《書》《禮》《易》誰最為善鳴,我隻是想研究韓愈究竟是不是“不平則鳴”、表裏如一的人。

於是,我是先聽其言。

從劉昫《舊唐書·韓愈》、歐陽修《新唐書·韓愈》得知,韓愈三歲而孤,是由嫂子養大的。他七歲開始讀書,十三歲學習撰文,五十七歲去世。若是從他十三歲撰文算起,他立言的有效時間是四十四年。這四十四年中,他主張“尊儒反佛”、“崇尚古文”、“文以載道”、“惟陳言之務去” 、“氣盛言宜”,其精采言論,可謂多矣!但我個人以為,唯“不平則鳴”,則一語道出了幾千年來為文立言之規律。他是以此說或勸慰於同輩好友,或告誡於後輩門徒。孟郊,是韓愈的摯友,著名詩人,五十歲才被任為溧陽縣尉。韓愈對他的懷才不遇頗為同情,故以“不平則鳴”的主張,激勵孟東野於沉淪中奮起。

如果說,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隻是務虛提出“不平則鳴”的主張的話,那麽,他在悼念柳宗元的《柳子厚墓誌銘》中,是以柳宗元為文傳世的個案告誡世人“不平則鳴”是何等的正確。且看韓愈對柳宗元有一斬釘截鐵的點評:“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正是由於柳宗元被貶永州司馬,長達十年,他胸中不平之氣無處發瀉,故而立言為文,如《捕蛇者說》,、《小石譚記》等永州八記,才名垂千古。

好了,我們再來觀其行吧!

說來也巧,無論是《舊唐書》,還是《新唐書》,在寫韓愈時,都全文引用了韓氏的兩篇名文:一為《進學解》,一為《論佛骨表》。不是我有意找論據來證明我讀韓愈立論的正確,這兩篇文章可以說是韓愈“不平則鳴”的範例。

首先看《進學解》。《舊唐書·韓愈》說:“愈以才高數顯出,乃作《進學解》以自喻。”這就等於說,這篇文章表麵上看起來,是韓愈告誡弟子們如何修養,如何精進學業。而實際上,是韓愈因不平則發出的牢騷之語。有史料為證:唐憲宗元和七年,韓愈由職方員外郎被貶,第三次任國子博士。韓愈是個精通諸子百家,有誌於兼濟天下的文人,豈能安閑於一個純粹的國子博士?所以他不平則鳴了!

再看《論佛骨表》。就是這篇“不平則鳴”之文,韓愈差點丟了性命。韓愈平生以“抵排異端,攘斥佛道”為己任。唐憲宗時期,朝野上下,崇佛佞佛,蔚然成風。用今天的話說,韓愈是一位孔孟主義者,他怎能容忍佛道衝擊國人的世界觀?為此,在舉國上下鍾情於佛道的浪潮中,韓愈拍案而起,挺身而出,直言皇上,將“佛骨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韓愈不平之文,氣壞了唐憲宗。唐憲宗說:“韓愈說我信佛過分,我可以寬容。至於說東漢信佛以後,帝王的壽命都短促,怎麽能說得這樣乖謬呢。韓愈作為人臣,竟敢如此狂妄,決不能赦免。”幸有宰相裴度、崔群一班好友力諫皇上,否則韓愈早成刀下之鬼了。可見寫不平文章並非易事,搞得不好,也是有性命之憂的。

讀了韓愈的這兩篇不平之文,我又帶著這個觀點考察韓愈的《師說》、《答李翊書》、《張中丞傳後敘》、《送窮文》、《原道》、《原毀》等賦、詩、論、傳、記、頌、書、序、哀辭、祭文、碑誌表、雜說等各種體裁的作品,深感韓愈“不平則鳴”之說的力量和他人格的魅力。

縱觀今天時文,又有多少“不平則鳴”的宏文問世?我們老是抱怨一百年來少有傳世之作,檢查這原因,找尋那根源,可就是沒有反省我們自己的文學觀念與仗義執言的勇氣。不要怨天尤人了,要怨還是怨自己。

2006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