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讀《莊子》記

斷斷續續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終於讀完了《莊子》。掩卷沉思,深感魏晉古人稱《易》、《老》、《莊》為三大玄學,不無道理。究其原因,這三部書內容精深,文字艱澀,不潛心細讀,是難以入門的。

自《莊子》問世以來,曆史上就把老莊捆綁在一起了,或稱之為老莊。是的,如果說老子之道是源的話,那麽莊子之道就是流。綜觀莊子,就會發現,莊子是不折不扣地繼承了老子的衣缽,甚至有些語言、語氣都是一致的。翻開老莊的著作,隨手就有這麽一例:

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之名曰大。大而逝,逝而遠,遠而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莊子:“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行;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夫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不為高,在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大宗師》)

對比老莊的語言,他們簡直就是一唱一合。老子說,道“可以為天下母”,意思是說道產生了萬物;莊子說,道生天生地;老子說,道“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同行而不駘。意思是說,道無聲又無形,獨立存在而不改變。莊子則說:道是真實的,但是沒有天地以前,自古以來就存在著。這種語言,就如同我們現在看到的相聲裏的捧哏與逗哏,精彩之處,常令人會心一笑。

應該說沒有老子,就沒有莊子。莊子之道與老子之道是一脈相承的。然而,莊子能與老子並列中國文化巨人,並不是在於他們的相同點,而是在於莊子不同點。用現代的話說,是在於莊子的發展與創新。

還是先說說道論吧。對於道,老子與莊子的描述都是占了相當多的篇幅的。在老子眼裏,道一方麵是本體,是根基,另一方麵是規律,是法則。對於這一點,莊子是非常讚同的,所以他寫了《大宗師》,稱“道”是萬物之宗,萬物之本原,是主宰,這就是說萬物要遵循規律。這是他們的共同點。老子在論述道時,強調了道的“不可見不可聞不可搏不可名”的“無”的特征,說明了道的至上性和超越性,但還沒有深入到事物的內部。而莊子回答東郭子“所謂道惡乎在”之問時,說道無所不在,甚至說道存在於“螻蟻”,“屎溺”(《知北遊》)等這些低賤的事物中,這就意味著揭示了萬事萬物內部客觀運行的規律,顯然比老子的道,又更深了一步。

其實,老子莊子在認識論上,也是有著異同的。相同的就不必說了,還是說說不同處吧。老子在第二章中就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己;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刑,高下相盈,言聲相合,前後相隨――恒也。”他的意思是說,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醜的觀念也就產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惡的觀念也就產生了。所以有和無互相依存,難和易互相形成,長和短互相顯示,高和下互相補充,合言與單音互相諧合,前和後互相接應—這是永恒不變的。從認識哲學的角度來說,這可以說是老子的相對主義的認識論。而莊子呢,則把這種相對主義的認識論推向了極致,甚而可以說推向了絕對化。在他眼裏,世界萬事萬物是齊一的,沒有是非的。所謂萬事萬物的差別如大小、多少、成敗、美醜等,隻是在特定的比較關係中才可顯現出來;因而它隻具有相對的意義。如果是以道觀物,那麽萬物一齊,無所謂大小、多少、成敗、美醜。他認為,是非之辨,事物之別,是人類將自己的主觀成見強加給客觀事物。由於人的認識的局限性和語言文字的局限性,損害了事物的本來麵目,損害了道的完整性、和諧性,正所謂“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所以,莊子主張齊萬物、等是非。

有位哲人說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隻一二。意思是說,人的一生,高興得意的事少,不如意的事多。如今我已進天命之年,深感此話乃至理名言。其實,冷靜思考,人一生最痛苦的事無非是兩件:一是對名和利的追求,一是對死亡的恐懼。這兩件事的痛苦,可以說深深糾纏著每一個活著的人。而莊子的貢獻,就是叫我們每一個人,怎樣正確對待名和利、生與死。莊子在逍遙遊中,提倡一種無牽無礙、絕對自由的境界,即“無待”、無所依賴的境界。大鵬高飛九萬裏,還要有賴於風斯在下;禦風而行的列子,也隻能在有待的境界裏不能自拔。一位真正享受快樂和自由的人,就是要放棄對功名、利祿、權勢等等的追求,做到“無己”、“無功”、“無名”,而與自然、與“道”融為一體。

對待生與死,莊子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他在《大宗師》中通過南伯子葵與他人的對話,說:一個學道之人(我理解是一個學習事物規律的人),三天之後能將天下置之度外,九天之後能將生死置之度外,然後就能清沏朗然,洞見獨立的“道”,跳出時間的限製,進入不生不死的境界。

我是凡人,不是莊子所描繪的古之真人,要叫我忘掉名利,忘掉天下,忘掉生死,確實很難做到。但如果遇到名與利、權與位、生與死的矛盾衝突的時候,想一想莊子的話,確實心靈上頓感輕鬆,有一種超凡脫俗,心胸愉悅之感。

最後一點想說的是,作為一位偉大的文學家,莊子與老子也有不同。老子洋洋五千言,屬詩體語言,句式整齊,意蘊深邃。莊子屬寓言體,想象奇特,汪洋恣肆,恢詭譎怪。他在《雜篇、寓言》中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古書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意思是說:莊子一書,寓言在書中占十居其九;所謂重言,即借重先哲時賢之言,在書中占十居其七。所謂卮言,即無成見之言,在寓言卮言中不時出現。

據史學家推算,莊子約生於公元前369年,卒於286年,與孟子同時稍晚。這位深受老子之道影響的知識分子,提出與當時戰國群雄相悖的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和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人生境界,的確是“離經叛道”。縱觀全書,他似乎童言無忌,喜怒無常,蔑視權貴,淡泊名利,輕看生死,其實表現出他對人類、對人民、對人生最強烈、最深沉的關切和憂慮。從先秦以來的文學史來看,留下來的經典作品,往往是與主流思潮不合拍的叛逆之音。莊子寓言的偉大與不朽,又是一例。

2007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