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讀《孟子》記2

由於“五四”運動和“文革”的原因,孟子在我的眼裏,總是有些隔膜。近讀《孟子》,才知曉這位思想的巨人,是怎樣深刻地影響著中國社會兩千多年的曆史進程。然而,孟子更能吸引我的,是他的性格、胸襟和治學的理念。

他性格是剛毅的。什麽是剛毅?我理解就是剛正、堅毅。即麵對權勢,敢於直言,堅持真理;麵對困難,毫無懼色,堅韌不拔。孟子就是這樣的人。《孟子·萬章篇(下)》中記錄了這個精采場麵:

有一次,齊宣王向孟子問關於公卿的事。孟子說:“宣子您問的是哪一類公卿呢?”齊宣王反問道:“公卿還有不同的嗎?”孟子回答說:“是有不同的。公卿有王室同宗族的公卿,有不與王室同宗族的公卿。”宣王說:“請問王室同宗族的公卿是怎麽樣的?”孟子說:“君子有重大過錯就勸諫,反複勸君子都不聽,就廢除他們的王位,另立賢明的君主。”宣王突然沉下臉來。孟子說:“王不要驚異,王問我,我不敢不用誠實的話回答您。”宣王的臉色又恢複了正常。又問不與王室同宗族的公卿是怎樣的。孟子答道:“君王有錯誤就進諫批評,反複進諫而不聽,就自己離職而去。”

從這一場麵的記錄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孟子是一個敢於直言的人,他沒有絲毫的奴顏與媚骨。他把掌握實權的高級臣屬分為“貴戚之卿”和“異性之卿”。貴戚之卿在君主發生重大過錯時要敢於勸諫,反複勸諫不聽,就考慮另立新君。異性之卿反複勸諫不聽,則自動辭職。孟子主張君臣之間應當保持對等關係,並強調“貴戚之卿”限製君主的權力,必要時還可“彈駭”,這簡直是石破天驚的建議。難怪齊宣王臉就變色了!

還有一件事也足以說明孟子的這一性格。有一次,孟子準備去朝見齊王,正巧齊王派了個人來,對孟子傳達齊王的話:“我本來應當來這兒看您,但是受涼感冒了,不能吹風。明天早上我將臨朝處理國政,不知您能否來朝上,讓我見到您。”孟子回答說:“很不湊巧,我也生病了,不能朝庭裏去”(見《孟子·公孫醜(下)》)。孟子是不是生病了?孟子並沒有病。在孟子眼裏,我是幫你來治國的,你應當禮賢下士,尊德重道,而你倒擺起君王的臭架勢了,對不起,我孟子也稱病不見。孟子剛毅性格,躍然紙上。

孟子的胸襟是博大的。孟子的哲學觀和施政理念,加之孟子如此剛正不阿的性格,在急功近利的諸侯國王那裏,遭遇冷遇,是必然的。但孟子卻是豁達的,不為時代風氣和世俗所困,寧可為真理正義窮困受苦,也不願迎合現實,追求功名富貴苟且偷生。據《孟子·梁惠王(下)》記載:有一次,魯平公準備去見孟子。他的寵臣臧倉訴說孟子的壞話,說孟子對後去世母親的喪事,超過了先去世父親喪事的規模。魯平公聽信讒言,失去了一次聆聽真理的大好時機。孟子的學生樂正子,當時正在魯國做客,把這件事告訴了孟子。孟子說:“人們辦某件事情時,往往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驅使著他,他停止辦某件事情時,也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阻止他。辦和停辦,都不是人力可能支配的。我這次不能見魯平公,完全是天意,臧倉那小子有什麽力量阻攔我與魯平公見麵呢?”在孟子看來,主要責任在於魯平公,而不在於臧倉。魯平公真正要把一個國家治理好,就要尋求規律,尋求良策。他沒有這個眼光和膽魄,注定不會成就大事。一個寵臣的讒言,何足掛懷。中國兩千多年的曆史已經證明,孟子的思想是何等的深刻。如今,與孟子同時代的紅極一時、權傾朝野的所謂“縱橫家”,還有多少人能夠像孟子一樣,被後人奉為思想的巨人呢?

最能展示孟子寬闊胸襟的,是《孟子·離婁下》中的一段:孟子說,君子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的心裏想的不一樣。君子心裏始終牢記著仁,牢記著禮。心裏想著仁的人愛他人,心裏裝著禮的人尊重他人;愛別人的人,別人永遠愛他,尊重別人的人,別人永遠尊重他。假如有一個人在這裏,他對我蠻橫不講理,那麽君子就必定會反省自己:我一定是對他不仁,一定是對他不禮了,不然他怎麽用這樣的態度對待我呢?反省自己之後,認為自己確實做到了仁,確實做到了禮,而那人的蠻橫無禮依然不改;是君子一定會再次反省自己:我一定是對他不忠了。認真反省之後,認為自己待人確實是忠誠的,而那人仍然刁橫如前;君子就會說:“這個人不過是個狂人罷了,像這樣,與禽獸有什麽區別呢?對禽獸又值得去責難他嗎?”而自古以來的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因利益所驅,我們姑且不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多數的情形是:你對我不仁,我就對你不義,哪裏像孟子這樣,有如此胸襟。兩人發生矛盾時,是君子者,必先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尚未愛人與敬人。如果這樣做了,就會化幹戈為玉帛。也許這就是偉人與俗人,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吧。

孟子治學的理念,就是“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書》是《尚書》。《尚書》是儒家的經典,作為孔子儒家學說的繼承者孟子,當然要潛心鑽研。然而,孟子對《尚書》關於武王伐討中“血流杵”的真實性提出了大膽懷疑。敢於懷疑經典,敢於向經典中的謬誤宣戰,充分反映了孟子不迷信書本、不作書本的奴隸、敢於獨立思考、反對教條的大無畏革新精神。毛澤東是反對孔孟之道的,可他卻特別欣賞並經常引用孟子的“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句話,堅持讀書,不迷信書本,勇於獨立思考。因此,他評《水滸》《紅樓夢》,常有驚人之語,是一般專家學者所不能及的。

孟子是以繼承孔子開創的儒家學派而自居的,幾千年來人們也都把孔孟之道當作一家學派。其實孟子思想與孔子的思想大相徑庭。比如孔子提倡仁,就是克己複禮,即戰勝自己的私欲,恢複周禮。這是開曆史倒車。而孟子則提倡仁和仁政,則是強調民本主義,統治者要根據民眾的意願治國,平定天下。孔子也講天命,但僅僅停留在感性認識,而孟子提倡天命,卻賦予了民眾的意願。這些迥然不同的地方,也正是孟子偉大的地方,否則,孟子也不會成為亞聖,與孔子思想並列,影響中國幾千年。敢於在偉人停止思考的地方重新思考,孟子就是這樣的人。

孟子之所以具有如此的性格、胸襟和不同凡響的治學理念,除時代風氣、社會環境等諸因素以外,我以為他得益於一生“善養浩然之氣”。王國維概括治學有三境界,我想孟子修養也有三境界: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夫,空乏其身,行佛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艱難困苦,玉汝於成。此為第一境界也。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堅持正義,偉岸前行。此為第二境界也。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登高遠眺,拓展胸襟。此為第三境界也。

我體會的孟子養浩然之氣的三境界,純屬個人淺見,不足為訓。現記錄於此,權當自己的座右銘罷了。

2006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