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孫犁的小說

迷戀孫犁的小說,始於1977年。那時,粉碎“四人幫”不久,文學刊物紛紛推介一批名作家的作品。我記得我是在華師圖書館裏,借閱《北京文學》時看到了孫犁的小說《荷花澱》,上麵還有一篇賞析文章。這篇小說震動了我:小說以極為簡煉的筆觸,通過夫妻話別、尋夫、戰鬥的情節,寫出了一群遊擊戰士的家屬如何成長的過程,表現了中國人民抗日的愛國主義精神。小說就像白洋澱的水草、葦子一樣,始終是清新的、別致的,像磁鐵一樣,深深地吸引著我。於是,我就不斷搜尋孫犁的小說來讀。二十多年來,我不僅擁有了孫犁的文集、全集,還有《孫犁小說自選集》、《孫犁小說名篇》、《白洋澱紀事》、《村歌》、《風雲初記》等小說集子。他的短篇小說名篇《荷花澱》、《蘆花**》、《碑》、《鍾》、《澆園》、《光榮》、中篇小說《村歌》、《鐵木前傳》、長篇小說《風雲初記》等,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了,都有一種深深的陶醉感。有同誌見我如此喜愛孫犁的作品,便問:孫犁的小說究竟有什麽樣的魅力?

我想,孫犁小說的魅力,首先在於它所傳遞出來的人性美。我非常讚同錢穀融教授的觀點:人生原本是平淡無味的,況且還經常遭遇一些天災人禍,使人感到人生之艱難與無奈,所以經常會產生失落、失望甚至絕望之情。但是,正是有了藝術,有了許多藝術家和藝術作品,它們把人心中真與善展示出來,把刹那間的美凝固下來,變成永恒,才使得人生生機盎然,並顯得充滿希望起來。而孫犁的小說就是把人心中的真與善展示出來,把刹那間的美凝固起來的作品,常常讓我感到生活的美好和快意。以小說《澆園》為例吧。《澆園》故事情節非常簡單,簡單得隻寫了兩個場景。第一個場景,寫的是一個八路軍連長,是個重傷員,由幾個民工抬至香菊家。“幾天來,傷員並沒有見輕,香菊總是愁眉不展。她心裏沉重得厲害。這些日子,她吃的飯很少,做活也不上心。”“但是一天早晨,香菊走到屋裏,往炕上一看,看見傷員睜開眼睛,香菊暗暗高興地笑了。”當傷員問她的名字,“她說:‘我叫香菊,這就是我的家。’香菊不知道說什麽好,她竟是要哭了,可還是笑著說。”這個場景,沒有什麽強烈的戲劇性衝突,但孫犁卻通過極為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一個姑娘憂喜心態的描寫,就把這位姑娘的真、善、美的心靈刻畫得淋漓盡致,讓從死亡邊緣掙紮過來的重傷員,感受到了青春的美麗和回到家遇到親人般的溫馨。第二個場景,寫的是傷員到田裏去看香菊澆園,但仍然寫的是香菊這位年輕女子對傷員的那種無私而又純潔的愛。

……

香菊抬頭看見李丹來了,就停下來,喘著氣問:

“你來幹什麽,這麽曬天?”

李丹看見香菊的衣裳整個濕透了,貼在身上,頭上的汗水,隨著水鬥子的漏水,叮當滴落到井裏去。就說:

“這個活太累,我來幫幫你吧!”

香菊笑了一笑,就又把鬥子啦啦放下去了,她說:

“你不行,好好養你的傷吧!”

等到天晚,香菊說:“我們回去吧,你想吃什麽菜?”

李丹說:“我想吃辣椒。”

“不。你的傷還沒好利落,我給你搞幾個茄子帶回去。”

她背著轆轤,走在前麵,經過一塊棒子地,她拔了一棵,咬了咬,回頭交給李丹,李丹問:

“甜不甜?”

香菊回過頭去,說:“你嚐嚐呀,不甜就給你?”

李丹嚼著甜棒,香菊慢慢在前麵走,頭也不回,隻是聽著李丹的拐響,不把他拉得遠了。

我每每讀到這一個場景,心中充滿著感動。一方麵,我為香菊澆園的畫麵感動:在冀中平原上,一個村莊裏,那裏生長著一望無際的高梁。天雖然旱得厲害,但在那長著可以遮蔽太陽的鬼子薑的水井邊,一位年輕軍人,正呆呆地凝望著一個姑娘搖著轆轤抽水澆園,水汩汩地流進一畦一畦地莊稼地裏。這個場景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意味深長,讓人顧盼不已。另一方麵,我也為李丹遇到一位體貼入微、心地善良、健康活潑的姑娘而感動。李丹是不幸的,與鬼子作戰,身負重傷;但他又是有幸的,得到了年輕美麗姑娘的細心照護和純潔的愛。讓人感到生活畢竟是美好的。小說《光榮》也是我最喜歡的短篇。小說中的原生15歲時,在童年夥伴秀梅的鼓動下,奪槍參軍。原生去前線十年,秀梅在村裏也戰鬥了十年。十年中,她忍受著原生媳婦的嘰諷和折磨,處理著村上各種瑣事,義無反顧幫原生家父母幹活。別人問秀梅:“你真是,為什麽不結婚?秀梅說:“我怎不結婚。有很多人把前方的戰士,當成打了外出的人,我給她們做個榜樣。”一個姑娘笑了:“原生倒是不錯,可是你也不能等著人家呀!”秀梅莊重地說:“我不是等著他,我是等著勝利!”這篇小說,不僅寫了童年夥伴種種渾樸自然的美,而且寫出了全民抗戰時代風雲在人物靈魂中留下的深刻的烙印,特別是寫了秀梅的善良和純潔的心靈,以及她與原生來之不易的姻緣,讓人感受了活著的意義。圓滿地實踐了孫犁的一貫的文學主張:“好的作品使人向上,加深人的正義的勇敢的感情,使人的心靈純潔,見地寬廣遠大。”

孫犁小說的魅力,還在於他的取材。孫犁的小說,無論是戰爭題材,還是農業合作化題材,他都是通過寫日常生活來表現的。我以為,衡量一位作家究竟是否具有實力,就是看他能否從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中提煉出具有普遍社會意義的作品來。從經典作品來看,《金瓶梅》是如此,《紅樓夢》更是如此,都是通過日常生活來表現時代風雲的。著名評論家、孫犁研究專家郭誌剛對《白洋澱紀事》的評價特別中肯。他說,孫犁的小說,寫的都是他親身體驗過的日常生活,這些作品“大多數都沒有緊張的戲劇性衝突和曲折的故事情節,它們就像白洋澱裏的荷花和冀中平原上的莊稼那樣,以清香、美麗的花實和新鮮、活脫的氣息吸引著讀者。可以說,這是一部以生活見長的作品。”《荷花澱》寫的是夫妻話別、探親;《囑咐》同樣寫的是夫妻話別;《蘆花**》寫的是一位老人護送姐妹倆過封鎖區;《澆園》寫的是一個女孩子看護一個傷病員;《丈夫》寫的則是兩姐妹的婚姻生活的對比;《鍾》寫的是一個青年與一位尼姑的愛情生活。而這些“家務事,兒女情”一類的日常生活題材,無不和戰爭緊密相連,息息相關,讓我們能夠從這些“家務事、兒女情”裏,捕捉到時代脈搏的跳動。在孫犁看來,“村裏的一些問題,一些人的思想、性格,對生活的態度,社會上人和人的關係等等,常常表現在一些零碎的生活現象上,一些日常生活的細節上。一個作者要認識這些現象和細節,不是瑣碎地去積累這些東西,作為文學的材料,而是從這些零碎的、日常的生活,看出新的生活的本質,人物性格思想的本質,選擇那些能夠表現這些生活、人物、性格的基本的動向的現象材料,作為文學的表現手段。”孫犁是這樣說的,縱觀他的小說作品,他也的確是這樣做的。這對於一位立誌於小說創作的作者來講,可謂是經驗之談。

孫犁小說的魅力,還在於它的單純和樸素。是什麽原因使然呢?這與孫犁熟練的掌握小說的技巧有關。孫犁曾有一段精采的論述:“寫小說,就是要看一個事物的最重要的部分,最特殊的部分,和整個故事內容、故事發展最有關的部分,強調它,突出它,更多地顯示它,用重筆調寫它,使它鮮明起來,凸現出來,發射光亮,照人眼目。這樣就能達到質樸、單純和完整的統一,即使寫的隻是生活中的一個小小的環節,但是讀者也可以通過這樣一個鮮亮的環節,抓住整條鏈條,看到全麵的生活。”孫犁的這一段話,簡直可以視為打開孫犁小說之秘的鑰匙。那麽,我們就用這把鑰匙看孫犁在《囑咐》中是怎樣“抓住事物最特殊的部分,強調它、突出它的”。《囑咐》的情節,其實非常簡單,那就是水生夫妻分離八年,一夕團聚。孫犁認為,這一夕團聚直至第二天一早話別,這是全篇小說最重要最特殊的部分,所以他就濃墨重彩地寫了水生晚上與妻子的見麵和第二天早晨送行這一典型的情節。他寫了水生嫂在與丈夫水生闊別八年之後相見後的一係列變化,她先是一“怔”,接著便“睜大了眼睛”,隨後“咧開嘴笑了笑”,最後又“轉過身去抽抽搭搭的哭了”。當得知水生明天一早就又要奔赴前線時,她一下“呆”了,接著她“低下頭去,又無力地仄在炕上”——短促的相聚,緊接著又是漫長的分離,對這對恩愛夫妻來說,在感情上該是多麽沉重的負荷!但對一個“內心深藏正義”的女子來說,過了一會,她便平靜地對丈夫說:“那麽就趕快休息吧,明天我撐著冰床子去送你。”第二天早晨,水生嫂撐著冰床送丈夫出征,囑咐說:“你知道,我現在心裏很亂。八年我才見到你,你隻是在家裏呆了不到多半夜的功夫。我為什麽撐得快?我是想,你快快去,快快打走了進攻我們的人,你才能再快快地回來,和我見麵。”孫犁選取的重筆描寫的隻是生活中的“一個小節”,卻又鮮明地反映了飽受戰亂之苦的人民,為了保衛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日子,又慷慨地把自己的親人送上前線的這個“全麵的生活”。這麽一篇單純的質樸的小說,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深明大義的年輕婦女形象,同時也感受到了這篇小說帶給我們的獨具特色的時代風雲。

我以為,無論是孫犁的小說,還是散文,都能深深地感動讀者,個中原因除了孫犁一生手不釋卷、認真讀書、潛心體察生活,具有嚴謹的創作態度以外,我還發現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孫犁特別重視文學理論的學習和積累。我注意到,早期的孫犁,是發表了大量的文學理論著作之後,才開始寫出比較有影響的作品的。如在1942年寫出《丈夫》、《荷花澱》、《蘆花**》等優秀作品之前,他最先出版的是《民族革命戰爭與戲劇》、《現實主義文學論》、《魯迅論》、《寫作入門》、《文藝學習》等著作和文章,1938年後才發表了《識字班》、《一天工作》、《女人們》等散文作品。1977年重返文壇以後,他寫了關於小說創作等大量的理論文章。可以這樣說,孫犁是先有創作理論,後有文學實踐的人。我讀了孫犁的近百萬字的文學理論著作,再來看他的小說散文作品,你一點也不會驚訝:孫犁是畢生都在實踐自己文學主張的人。

總之,孫犁及其作品本身就是一座豐碑,值得我們永遠學習和敬仰!

2006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