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孫犁的散文
在我心中,孫犁是卓越的小說家,也是卓越的散文家。因為我也喜愛散文這個文體,曾經喜歡過不少散文大家,但真正對我具有持久魅力的作家,還是孫犁。因此,在現當代作家中,我收藏孫犁的作品是最多的。我除了有他的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孫犁文集》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孫犁全集》外,我還有他的小說集、散文集不下二十多種。
我常常以為,作家的創作實踐一定是與他的創作主張和審美情趣緊密相連的,無論他在實踐過程中,承認與否。孫犁的散文,毫無例外地體現著他的文學主張。他曾在《關於散文》中說:小說、詩歌、報告文學可以多產,唯有散文不能多產。所有散文,都是作家的親身遭遇,親身感受,親身見聞。這些內容不能憑空設想,隨意捏造的。散文題材是主觀或客觀的實體,不是每天每月,都能得到遇到,可以進行創作。一生一世,所遇也有限。更何況有所遇,無所感發,也寫不成散文。縱觀孫犁的散文,可以說都是作家的親身遭遇、親身感受、親身見聞的結晶。文革前,孫犁的作品主要是小說,散文作品並不多。這個時期的散文,除了屈指可數的《識字班》、《采蒲台的葦》、《遊擊生活一星期》抗日戰爭生活的題材外,主要是反映50年代初期和中期工人農民的生活。1976年粉碎“四人幫”後,孫犁的創作進入了他的第二個創作高峰期,基本上是寫散文為主,內容包括他本人個人生活和文學思路的回顧與總結,如《保定舊事》、《平原的覺醒》、《在阜坪》等;對文壇亡友的痛惜與悼念,如《遠的懷念》、《記田間》、《憶趙樹理》、《悼畫家馬達》等;對現實生活中人生哲理的感悟,如《火爐》、《茶花》等《芸齋瑣談》的大量作品;農村凡人小事的素描,如《鄉裏舊聞》等;議論文壇現狀,闡述美學理想,如《關於短篇小說》、《關於中篇小說》、《關於長篇小說》、《談美》、《談作家的素質》等;還有從古代典藉中探索人生與藝術的真諦,如40多篇的《耕堂讀書記》,以及《關於聊齋誌異》、《紅樓夢雜說》、《關於金瓶梅》等等。這些作品,無一不是作家的親身經曆和親身感受。可惜的是,文壇上也有人對孫犁堅持散文寫親身經曆帶有自傳成分的這一主張不以為然,有的公然主張散文可以虛構。有一位名氣不小的作家居然還嘲諷說:主張散文寫實的,其實都是騙人的。當我再看這位作家的散文時,就感覺像吃飯吃到了蒼蠅一樣的惡心。這樣的散文無論寫得怎樣細膩逼真,我是再也不會去閱讀的了。
孫犁曾經說過:“作家永遠是現實生活真善美的衛道士。”對於醜惡的人和事,孫犁避之而惟恐不及。因此,閱讀孫犁的作品,你始終感到有一種理想的光輝照耀,深深地感受到真善美的力量。如《采蒲台的葦》,全文不過千字,作家先是寫了葦的用途和品性,接著重點寫了一個場景,即采蒲台的全村群眾和十幾個幹部被日本鬼子包圍以後,村裏群眾不惜犧牲自己,保護幹部的英雄行為,深刻地反映了戰爭年代共產黨與老百姓的魚水關係。我每次閱讀這篇短文的時候,都要被作品所散發出來的英雄豪氣和美好品質深深感染。
從孫犁走過的文學道路看,孫犁特別崇拜魯迅小說的白描手法。看得出,孫犁不僅寫小說擅長白描手法,寫散文同樣也采用白描手法。如《張秋閣》尤其典型。作品一開頭,就寫正月十九,代耕隊長曹蜜田拿著一封信,送給婦女生產隊長張秋閣。曹蜜田告訴張秋閣一個不幸的消息:曹蜜田的好友——張秋閣的哥哥,在戰場上犧牲了。接著寫張秋閣的悲痛,寫她拒絕領取縣裏的恤金糧。她說:哥哥流血是為了革命,不是為了換小米糧食。最精彩的是寫她幫助一位年輕女子脫離消極落後環境,投入大生產運動的場景:
秋閣來到她家。在院裏叫了一聲,大妮跑出來,說:
“秋閣姐,到屋裏坐吧,家裏沒別人。”
“我不坐了,”秋閣說:“吃過飯,我們去給抗屬送糧,你有空吧?”
“有空。”大妮說。
大妮的娘還沒有起來,她在屋裏喊:
“秋閣呀,屋裏坐坐嘛。你這孩子,多咱也不到我這屋裏來,我怎麽得罪了你?”
“我不坐了,還要回去做飯哩。”秋閣走出來,大妮跟著送出來,送到過道裏小聲問:“
“秋閣姐,怎麽你眼裏那麽紅呀,為什麽啼哭來著?”
“我哥哥犧牲了。”秋閣說。
“什麽,秋來哥呀?”大妮吃了一驚站住了,眼睛立時紅了,“那你今兒個就別到地去了,我們一樣做。”
“不,”秋閣說,“我們還是一塊去,你回去做飯吃吧。”
作家寫到這裏,嘎然而止。作家始終躲在文字背後,寫張秋閣的舉止言行,並沒有喋喋不休地對秋閣如何讚揚,如何議論,如何抒情,而張秋閣這樣千千萬萬中國婦女,為了勝利,勇敢地麵對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毅然決然地投身到大生產運動中的英雄形象,呼之欲出,令人感歎不已!像這種嫻熟老到的白描手法,在《母親的記憶》、《父親的回憶》等大量篇什中,比比皆是。這種不動聲色的白描藝術手法,對立誌於散文創作的人來說,無疑是最有益的啟示!
孫犁散文之所以有如此雋永的魅力,我以為這主要是與孫犁長期的學習與修養有關。他曾是一名中學生時,讀報紙、讀雜誌、讀社會科學、讀自然科學,但讀得最多的是蘇聯、英國、法國、印度等國家作家的小說,他特別喜愛普西金、屠格涅夫、高爾基、契珂夫、果戈理、梅裏美、泰戈爾等人的作品。他以為他們的作品“合乎我的氣質”;其次是左翼作家的作品,如魯迅、冰心、朱自清、老舍、廢名的小說,以及當時文壇論戰的文章,如魯迅與創造社一些人的論戰;另外讀舊書,即《四書集注》、莊子、孟子選本,楚辭、宋詞選本。到老年以後,孫犁主要是學習古典文學作品。他特別欣賞歐陽修、柳宗元的文章,對歐陽修有著精辟的見解:“歐陽修的文章,常常是從平易近人處出發,從入情入理的具體事物出發,從極平凡的道理出發,及至寫到中間,或寫到最後,其文章所含蓄的道理,也是驚人不凡的。而留下的印象比大聲喧唱者,尤為深刻。”總之,孫犁特別強調學習與讀書對於作家的重要:“文化修養,是成為作家的基礎,沒有很好的文化環境,不認真讀點書,是不能成為真正的作家的。”由此可見,孫犁的散文樸素單純而感情真摯,語言簡練而內容深厚,決不是偶然的,是他長期細心體察生活,師從古今中外大家藝術手法苦心經營的結果。
2006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