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孫犁的真誠

2006年春節期間,我讀到孫犁的一篇短文《讀冉淮舟近作散文》,很是讓我吃驚。這篇文章,讓我感受到了孫犁的迂執、直言與真誠。

冉淮舟何許人也?冉淮舟是一位孫犁研究專家,一位地地道道的“孫犁迷”。他13歲時就迷戀孫犁的作品;在南開大學讀書時就開始撰寫《論孫犁的文學道路》,曾經發表過《論》、《欣慰的回顧》、《美的頌歌》、《讀》等多篇關於孫犁作品的研究文章;作為責任編輯,編輯出版過孫犁的《津門小集》、《白洋澱之曲》。文革前,孫犁曾給他通信六十六封,足見他倆感情之深。

可是,就是這樣一位對孫犁有情有義的人,孫犁竟在《讀冉淮舟近作散文》中,不客氣地說“他的文章,我隻是看了很小的一部分,就我看過的來說,也還不少不足之處。”接著孫犁細致入微地剖析,寫旅行見聞之類的作品易犯的毛病。本來這篇文章隻有八百來字,孫犁幾乎沒有肯定過冉淮舟散文的優點,結尾仍尖銳地指出:“每一篇要有一個主題,一個中心。淮舟這次寫的文章中,有些是太鬆散了。”其口吻,似乎在批評一位初學者。我心裏暗暗嘀咕:孫犁太不給冉淮舟麵子了,難道他就是這樣無情地對待熱愛他的朋友的嗎?

待看了孫犁大量的讀作品記和郭誌剛撰寫的《孫犁傳》後,我才明白,敢於直言,堅持對文學的真誠,堅守藝術規律,是孫犁一貫的創作態度。為了這一點,他常常是對事不對人。

劉紹棠是孫犁的得意弟子,他出名很早,著作等身。1978年底,孫犁去北京開會,劉紹棠去拜見孫犁。應該說,這是20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麵,彼此寒喧,聊思念之苦,是有說不完的話的。可孫犁卻對劉紹棠提了三條意見,其中有一條就說:不要再驕傲了。並對他主張的鄉土文學提出了中肯的批評。令劉紹棠終生難忘。

還有一位詩人,是孫犁的老朋友。他接連寫了兩封信,求孫犁為他的詩集寫序。孫犁滿口答應了。對這位老友的詩稿,他也沒有能夠通讀,隻是就昔日共同經曆、朋友交情,說了一些話。對詩本身,雖無過多表揚,也無過多貶抑,隻說有雕琢之病。這也是他一貫的看法,認為“鼓吹之於序文,自不可少,然當實事求是,求序者不應把序者視為樂俑。”誰知,這位老友不理解孫犁的真誠,竟立即給孫犁發加急電報:萬勿發表。否則,會使他處於“難堪的境地”。此次寫序的後果是,孫犁發誓不再給人寫序了。

如今文壇上有兩種評論:一種是投其所好,互相吹捧的文字;一種是稱之為“酷評”的文字,似乎認為文壇上沒有什麽好作品了。我以為,這兩種評論都是有悖於孫犁關於文學要遵循藝術規律的主張的。就我個人而言,對於陌生人或者不認識我的人,尚能正常表達自己的好惡。然而,對認識我的文友,我是隻敢說優點而不敢道缺點的人。

孫犁從事文學六十年,發表作品三百多萬字,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百花文藝出版社分別出版了他的文集和全集。他是我們現當代文學史上,能夠將畢生作品全部收入文集的屈指可數中的一位。有多少人到了晚年之際,由於極左政治、道德良知和藝術等原因,敢於把作品全部亮相的呢?看了孫犁對冉淮舟實事求是的評論文字,我終於明白了孫犁成功之道。

2006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