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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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三,也就是2010年2月6日上午,西南縣委、縣人民政府在西南人民大禮堂召開了幹部大會,總結全縣開展“狠刹八種歪風,樹立八種正氣”活動的偉大成果,表彰了一大批在這次活動中的先進單位和先進個人,同時調整了縣直單位和鄉鎮正副科級幹部,調整麵達到81.58%,創西南縣有史以來科級幹部調整的最高記錄,按民間的說法是“重新洗了一回牌”。其中,正科級10年以上“改非”享受副縣級待遇的38人,副科級15年“改非”享受正科級待遇的97人,提拔重用123人,交流使用455人,原崗位工作73人。由於交流的麵太大,涉及的幹部太多,交接的時間太短,縣委決定不搞個別談話,不搞組織派送,隻是現場交換崗位、交換人員。時宏圖說,西南人愛講“發發發”、“順順順”,今天日子最好,“666大順,報到了回家過年就是發發發。”下午必須到新單位報到,包括鄉鎮幹部;不到位的,就地免職!明天除正科級以上的幹部下午參加春節團拜會以外,其他幹部均可以放假回家過年了。

縣級是中國行政權力組織的最底層,或者說就是鄉鎮、村的龍頭老大,一年到頭還是要完個交絆,過去給地主幹長年還要給個“三十夜”呢!全國的縣級都一樣,完交絆也是搞春節團拜會,當然和省、市沒有比頭,和中央更無法比,春節團拜會樣式和規模也就學不了,更請不來明星,請不來大腕。縣文工團早已改製散架,就是不散架,幾個老姑娘客在舞台上把鬆垮垮的大屁股扭來**去的,誰願意看!藝術屬於春天,藝術屬於小姑娘!所以,西南縣的春節團拜會就是聽會、吃飯、領紀念品。春節團拜會上最難辦的事是買紀念品。大前年買的鍾,有一些人說,人還沒有死呢,就送宗(鍾)呀!小前年買的電熱毯,有一些人又說,我屋用的是空調,拿去有什麽用嘛,純粹是浪費!前年改為瓷盆,有一些人再說,洗臉用不著,洗菜用不著,洗屁股用不著,隻有拿去栽花呀,不知他幾爺子得了好多回扣!去年買的電飯煲,有一些人還是說,電飯煲煮的飯是沙羅羅散趴趴的,哪有高壓鍋的飯好吃嘛,他幾爺子怕是耍聾昏了不曉得世間行情!縣政府行政科的人請示縣長吳新進今年是不是改發錢算了,“一江難容百川水,一人難合百人意”嘛。吳新進說請示時書記。時宏圖說亂發錢是原則問題,不能開這個口子!於是,行政科的人滿商場選購,最後選定不鏽鋼炒鍋。但是一結帳才發現,人平不足200元,沒有達到開支預算。有人說買兩把鍋鏟配起,一把大的,一把小的。加兩把鍋鏟後,大家一算帳,剛好人平200元,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所以,這次在大西南大酒店宴會大廳舉辦的“西南縣2010年春節團拜會”上,所有參會人一人一隻炒鍋,一人兩把鍋鏟。開始領紀念品的時候,大家還爭著搶著鬧著,領到手才發覺上了當,“這不是叫我們背鍋鏟嗎!狗日的行政科長硬是缺德。”

西南人的習慣是可以表親結婚,如果舅女嫁姑子,那叫“親上加親”;如果姑女嫁舅子,那叫“還席還扣”。但是同族人不許結婚,結婚就叫背鍋鏟。那是年代很久遠的事了,有一位十八輩子挨不著的遠房哥哥幫同樣十八輩子挨不著的遠房妹妹種莊稼,一個身強力壯如水牯,一個閉月羞花似牡丹,時間一長,情感也炙了。有一個夏天,苞穀林好深好深,太陽也好大好大,地上就像要燃燒起來一樣,熱霧騰騰。二人實在頂不住了,就來到一棵泡桐樹下的石板上歇氣。他們早已是汗流浹背,身如水洗。遠房妹妹的凡仕林布衣衫把身子貼得巴巴實實,山峰土坎、平原水溝一覽無餘,年輕力壯如小水牯的遠房哥哥哪裏把持得住!趁靠過去遞茶水時就把遠房妹妹按在了光溜溜的青石板上了。遠房妹妹開始還哼叫了幾聲,擺動了幾下腰杆,接著就長長地把水淋淋的身子擺得標直,悠然地閉上了眼睛,任憑遠房哥哥剮樹剝蔥,犁田鏟草,放水養魚。從此二人就“秤離不得砣,砣離不得秤”了,一日不見如貓兒抓心、棉刺鉤肺。在茂密的苞穀林裏,在青青的灌木叢中,在高高的山梁梁上,在深深的溝壑底底,在他們需要的每一塊石板上每一抷泥土上每一根樹叉上,到處都留下了他們濃黑的汗水和青春的印記。那是愛的演繹,那是情的綻開,那是生命的瘋狂延續!秋天的時候,遠房妹妹的肚兒挺起來了,族人也知道了,把他們五花大綁,在祠堂公審後要沉塘。兩家的父母長跪在族長麵前,跪在族人麵前,跪在祖宗的牌位麵前,求情三天三夜,哀哭三天三夜,要求給孩子一條生路!在一個無月之夜,族長爺爺鬆了他們的綁,丟給他們一口破鍋兩把鍋鏟說,討米去吧,再莫回來。遠房哥哥背著鍋兒和鍋鏟拉著遠房妹妹的手兒就連夜跑了,連族長爺爺的頭都忘了磕呢。

春節團拜會是一個散席會,茶話會,酒宴會。桌子上擺滿了瓜子花生,梨子香蕉,開會的人坐了整整20桌。春節團拜會由縣委副書記、縣長吳新進主持,市委常委、市委宣傳部長、縣委書記時宏圖致辭。時宏圖不是辭舊迎新的常規致辭,而是自己在西南縣的告別致辭,憶舊回故的情感致辭。他知道,雖然他縣委書記的職務還沒有免,春節上班後肯定要免,與其那時當著新書記的麵來畏首畏尾地說這些話,不如現在借機就講了。現在講幹部齊,聽者多,時機好,收放自如,指東講西,扯南說北,哪個還敢挑他的刺?哪個還敢拔他的毛?時宏圖是最聰明的政治家,也是最有能力的實幹家。“什麽山上唱什麽歌,什麽火候炒什麽菜;看菜吃飯,看人喝酒”,他是把握得相當好的,因此十幾年來仕途一帆風順。所以,今天他不講西南縣的經濟成績,也不講西南縣的社會發展,更不講“整風”活動的政治效應,隻講和西南縣深厚的情感。他說,十五年來,我和西南百萬人民心連心,我和西南萬名職工情係情,我和西南千名幹部肩並肩,我們一道用青春和熱血、用意誌和豪情譜寫了西南縣嶄新的時代篇章!我們修建高速公路,我們實現村村公裏黑色化,我們創辦大西南鐵礦有限責任公司,我們組建原生地農副產品批發集團國際公司,我們興辦時代陶瓷集團、世紀竹木集團、星際電子集團、幸福藥業集團,我們眾誌成城抗擊了特大洪水,抗擊了特大旱災蝗災以及冰災!我們還抗擊了“非典”,抗擊了“出血熱”,抗擊了“禽流感”和“甲流感”,抗擊了“蘭耳病”和“瘋牛病”,抗擊了汶川大地震以及華爾街的金融危機給我們帶來的超曆史、超世紀、超人類想象力的巨大影響!我們勝利了,西南人民勝利了,全中國人民勝利了!曆史將書寫我們,曆史將永遠記住我們。

會場又一次響起暴雨般的掌聲,有的人還用鍋鏟猛烈地敲擊著鍋兒。

時宏圖用沙啞的聲音接著說,十五年,是一個純情的少年;十五年,是一個蓬勃的青年;十五年,是一個力強的中年;十五年,是一個燦爛的老年。我把十五年的青春時光獻給西南人民和西南人民偉大的事業,我無怨無悔,我無尚光榮,我無比自豪!是西南的山水養育了我時宏圖,是西南的幹部們成就了我時宏圖,是西南的人民造就了我時宏圖!我將永遠記住西南這塊美麗而富饒的土地!我將永遠感懷西南踏實而忠厚的幹部們!我將永遠感激西南善良而樸實的父老鄉親們!時宏圖最後還想說一句“我深愛著西南,我永遠是西南人民的兒子!”但是他忽然停止了,因為那是鄧小平告別政壇的話,他時宏圖就是人膽包天也不敢盜用領袖的話呀。

時宏圖激動了,眼圈紅了,淚水淌了。

聽會的人也跟著感動了,也眼眶潮了,也鼻子酸了,也淚水長流了,有的女人還趴在桌子上嗚嗚地痛哭痛叫了。

會場出現了將近9.48秒的停泊。這9.48秒是時宏圖一生中最動人的9.48秒,是時宏圖最幸福的9.48秒,是時宏圖最榮光的9.48秒。

主持人吳新進清醒過來後,立即站起來說,感謝時部長的真情寄語,感謝時部長對西南人民的巨大貢獻,感謝時部長上任後將對西南經濟社會發展的繼續領導和傾力支持。

全場再一次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和鍋鏟敲打鍋兒的聲音。有幾名剛從大學分來的省委組織部重點培養的選調生代表,還在淚眼婆娑中吟誦著徐誌摩的《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18

時宏圖喝得半醉半醒了。真的,在他的喝酒曆史中,這樣的程度是很少的。

一般來說,現在的酒場分四類。一是陪領導喝酒,“領導少,你要多,一口吞下沒得說”;“喝了這杯酒,要啥啥都有;不喝這杯酒,要啥啥沒有”;“喝得叫,領導笑;喝得倒,領導鼓掌說好好好”,這類酒叫“政治酒”。二是陪女人喝酒,“女人點頭微微笑,舉杯望月全喝了;女人身體碰一碰,喝了一盅又一盅;女人手兒摸一摸,喝下三杯不算多”,這類酒叫“色情酒”。三是陪朋友喝酒,“你一杯,我一盞,偷奸耍滑灑一半”;“見麵杯子要倒滿,碰了杯子一口幹;喝完才是好兄弟,不喝六七八九十”;“喝死我負責,孩子給我喂,父母給我養,老婆給我睡”,這類酒叫“生死酒”。四是自己陪自己喝酒,或高興,或愁悶,或不高興也不愁悶,就像李白說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或者“獨酌火爐邊,笑看電視劇”,這類酒叫“耍耍酒”。但是,這次時宏圖喝的不屬於這幾類酒,或者這幾類酒的性質都有,隻能叫個“綜合酒”了。雖然說領導幹部“一個兩個(女人)不累,三步四步(舞)都會,五晚六晚(打牌)不睡,七兩八兩(酒)不醉,”但是,酒喝多了不僅醉人,而且醉死人!西南縣每年都有十幾起喝酒醉死人的事故發生,所以老百姓編了一個段子說,“酒杯酒杯真有罪,喝壞肚子喝壞胃,喝倒革命老前輩,喝垮黨的三梯隊,喝得男人和狗睡,喝得老婆要空床費。老婆告到紀檢委,紀委書記對她說,事業需要有酒杯,杯中日月長又長,杯沿天地寬又寬,杯底乾坤大又大,喝得不喝也不對。老婆氣得大聲說,今晚我就和你睡。”

時宏圖是領導幹部,不可能喝得爛醉如泥,他精心培植的屬僚們也不可能讓他喝到那個程度,就是先前有幾個老幹部想多給他整點酒下去,也有人站起來給他擋了。下席的時候,有人喊他去唱歌,有人喊他去洗腳,有人喊他去捶背,有人喊他去健身,他都委婉地推辭了說,還有幾天才走嘛,今晚我想休息一下,酒有點多了。

部屬們都相信了他的話,把他送到臥室門口就走了。時宏圖背著手在客廳裏轉著圈兒,安排著一些事情。過去叫“富人盼過年,窮人怕過年”,而今是“窮人盼過年,富人怕過年”了,因為“年年過年年年拜,年年等你送禮來:一年若是忘記了,二年叫你不自在。”去年給市裏領導拜了年,那麽今年還去拜嗎?不送人民幣,送幾箱土特產總可以的呀。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是在過年時下級給上級、晚輩給長輩送禮叫拜年,也是“尊老”的具體體現;上級給下級、長輩給晚輩送禮叫壓歲,也是“愛幼”的具體體現。那麽平級給平級、平輩給平輩送禮叫什麽呢?時宏圖一時找不到答案。時宏圖現在名列市級也是市領導了,和過去的市領導們平級平輩了,再送禮拜年也沒有名目了,況且中央和省委又有紅頭文件,不允許給上級領導和上級部門送禮拜年。時宏圖忽然覺得這樣想是不對的,即便自己現在成了市級領導,也隻能算個幺房幺兄弟吧,幺房幺兄弟給“長哥當父,長嫂當母”的大房二房三房以至八九十房的哥哥嫂嫂們送禮拜年也是應該的呀,不叫拜年叫送上門“拜碼頭”、“打平夥”也行呀,是中華民族“互愛”的具體體現呀。再說,中央和省委的文件“上頭年年照發,下麵年年照送;文件越發越紅,送禮越送越凶”。想到這裏,時宏圖立即給吳新進撥了個電話,我說老吳呀,我認真思考了一下,市領導的年還是要拜的,這是大局,這是傳統,這是中華民族的美德,尊老愛幼、尊長愛小嘛。

吳新進在電話裏問,還是四大家的一把手都去嗎?

時宏圖說,在家的常委也去,進進門,認認人,今後好辦事嘛。“親是越走越近,門是越認越熟,情是越交越深”嘛。

吳新進又問,明天是九點還是十點走?

時宏圖說,四五十公裏的路程,十一點準時。

接著,時宏圖就從保險櫃裏取了幾張銀行信用卡揣在懷裏,下樓開車離開了大西南大酒店,如約來到濁江半島小區,因為熊鷗把全身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洗得幹幹淨淨、亮亮堂堂像筲箕裝白肉一樣瀝起正眼巴巴地等著他呢。

時宏圖雖然不十分看重熊鷗,但是又離不得她,就像西南人說的那樣,“餓狗離不得臭茅屎”。但是,今晚上時宏圖去是要把有些事情安排好,特別是把她和兒子安頓好的。這一走,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團圓呀,小心她在西南縣整出“稀巴巴”來。那還是時宏圖和熊鷗在駝峰鄉**的第二個月,有一天他從村裏檢查計劃生育工作回來剛剛走進寢室,熊鷗就尾隨而至,吊住他的頸子興奮地說我有了!

時宏圖不解地問,什麽有了呀?

熊鷗咬住他的耳根子說,我們有孩子了。

時宏圖差點嚇破了膽,攔腰抱著的熊鷗也差點被甩在地上了。是呀,一個農村大姑娘被下派鍍金的市直幹部搞大了肚子,怎麽向市委市政府交代,怎麽向駝峰鄉人民交代,怎麽向妻子封林交代,又怎麽向正在奎州職院讀書的廖水竹交代呀!如果和熊鷗結婚,這就意味他將永遠失去封林父親這棵挺拔的參天大樹,失去市委市政府這座堅實的巍峨靠山,失去廖水竹的一片癡心和純情,就連西南縣城也回去不了,更莫說回到市城,隻能在這偏僻的駝峰鄉頤養天年了。

熊鷗發現他的情緒不對就問,你不高興嗎,時書記?

時宏圖把熊鷗輕輕地放在床沿上說,你說我敢要這個孩子嗎?要了這個孩子,不但做不成副書記,而且工作都要搞脫。沒有了工作,我拿什麽養你,拿什麽養我們的孩子?

熊鷗眼巴巴地望著時宏圖問,你說哪個辦嘛。

時宏圖十分堅定地說,刮了,刮了。

熊鷗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說,這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我不想刮嘛。

其實,時宏圖也不想刮掉孩子,因為封林是不可能為他生孩子的。但是時宏圖是想廖水竹給他生孩子,因為廖水竹水靈、聰明、能幹、漂亮,同時又樸實、本分、體貼,是天底下難尋到的第二個好女人。時宏圖說,刮又不能刮,生又不能生,你說哪辦嘛。

熊鷗含著委屈的眼淚說,我去嫁個人背殼殼嘛,但你不能甩我呀!

時宏圖覺得這個辦法好,《三國誌》裏早就有,叫作“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於是就問,你準備嫁哪個?

熊鷗說,村裏隨便找一個傻兒就是,反正我一輩子是跟著你過日子嘛。

時宏圖把熊鷗攬在懷裏說,那樣你太虧了,找一個遠一點的就行了,既不經常來妨礙我們倆,又能給孩子一個名分。

熊鷗高興地說,就找一個當兵的嘛,我們村有一個汽車兵正回來探親呢,人也長得高大,就是有點老實,像個樹疙瘩!

時宏圖考慮了一會兒說,你嫁他就是軍婚了,不好辦呀。

熊鷗說,那怕啥子,叫他明年轉業回來,不就不是軍婚了嘛。

時宏圖說,也隻有這樣了,你回去請媒,馬上嫁給他……

後來時宏圖送熊鷗讀了省委黨校的函授大學,再後來就招了幹,告別了鍋鏟菜刀,進入行政當起了幹部,從管理區副書記、書記到鄉婦聯主席,再到縣婦聯副主席、主席。時宏圖像褲兒一樣一步步提著,她就像樓梯一樣一梯梯爬著,丈夫也轉業進了雙河鎮政府開小車,至今還在那裏呢。後來時宏圖本想把他調進縣委小車班,熊鷗說算了,隔得遠我們還方便一些。熊鷗的男人愛釣魚,鄉下出車的時間又少,更是“樂不思蜀”,哪裏還願回縣城呢,樂得熊鷗在城裏放心大膽地偷雞摸狗。

西南縣的商品房小區主要有大北門、大東門、大西門、大南門、中央國際、歐亞大陸、太空城市、濁江半島、硒都王朝、東方皇都等幾十個小區。而熊鷗的家就在濁江半島小區,是去年才開發的新區,是熊鷗買來和時宏圖幽會的小天堂。這裏,隻屬於她熊鷗和時宏圖,是他們愛情燃燒的火焰山,是他們肉欲撕裂的牛滾**,是他們靈魂升騰的天上人間。

熊鷗趿著水綠的拖鞋,穿著水綠色的睡裙,散著黑幽幽的長發,房間裏隻開著水綠吊燈,沒有開音響,也沒有開電視,就這樣坐在水綠色的牛皮沙發上靜靜地等著她心尖尖上的人兒。時宏圖剛開門進來,她就飛了過去摟住他又哭又捶又咬又說,你就要走了,你就要走了,你好沒良心,丟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了。

時宏圖也有一些傷感地說,我不是來看你來了嗎?一邊說一邊準備把她放在沙發上。

熊鷗擺著身子說,我要去**。

時宏圖說,我有事呢,先說事吧。

熊鷗說,不搞,我要你好好地要我一次了再說事嘛。

時宏圖隻得將就她。趁這個時候,他想起了馬天梅,想起了馬天梅那個讀小學五年級的小兒子。馬天梅一直說是他的,但是他沒有去做親子鑒定,也沒有必要去做呀,你看那雙眼睛,黝黑深邃,神聚光寒,不就像我時宏圖麽?雖然時宏圖和馬天梅第一次沒有“一針見血”,但她畢竟是兩年後才和城裏的一名稅務幹部結婚,結婚幾年才生孩子,他時宏圖是脫不了幹係的。時宏圖去她家時,馬天梅叫小兒子喊他“伯伯”。時宏圖說,叫“老漢兒!”馬天梅說,你隻要敢答應!時宏圖苦笑一聲說,算了吧,就叫“伯伯”吧!其實,這也是很痛苦的,一個獨霸一方、咳嗽天響、腳動地搖的縣委書記竟不如一介平民百姓,更不如那些經理老板!不說沿海開放之地,就是西南縣也有老百姓公開養二奶三奶的,幾個媳婦住一家,論長排幼,統一管理,和諧調度,平安相居,生子育女,論資排名。而那些經理老板們就更大膽了,是 “家外有家,花中抱花”呀,真是“過去隻有皇帝有,而今處處見皇帝。”他連牛橫都不如,人家牛橫是結了又離,離了又結,孩子六七個,個個都叫他老爸,仍然“天天入洞房,夜夜當新郎。”接著,他又想起了朱春蘭,一個研究生,一個瘦高鐵骨的女人,為什麽不結婚,為什麽不找男朋友,難道就和他不明不白一輩子嗎……

熊鷗真是天底下性欲絕板的女人,不僅在時宏圖的**中找不到第二個,就是在所有男人身邊的所有女人中,恐怕也沒有超出她**功夫的。她把時宏圖翻過去又翻過來,又是手抓又是腳蹬,用了嘴巴又來屁股,整整辦了三個半小時,床單像水洗一樣,身子像籠蒸一般。最後,熊鷗如母狼一聲嚎叫,終於從時宏圖的身上滾了下來,像死豬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鼻孔裏連出的氣息都沒有了。時宏圖也水牯般喘息著,好一會才從衣袋裏摸出一張銀行卡說,這裏是10萬元的卡子,供兒子讀書的,你收好,讀大學時我再給。時宏圖本想給她一張50萬的,覺得她有時太貪心了,又嘴巴不饒人,怕她出事,所以隻給了10萬元的卡。

熊鷗一個鯉魚打挺就翻過身來,撲在時宏圖寬闊的胸脯上哭起來,你不要我們娘兒倆了呀!你嫌我人老珠黃了,拍屁股就走人嗎?

時宏圖說,不是呀,這是工作調動嘛,哪能丟下你們不管呢。

熊鷗用發梢掃著時宏圖的大肚皮說,我也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和你去奎州。

時宏圖攬住熊鷗光溜溜水淋淋的背脊考慮了一會兒才說,行行行,你要聽話,我去上班後就去給你安排。不過你要記住兩件事。

熊鷗抹了一把眼淚說,你說嘛,我記住就是。

時宏圖認真地說,一是你要去奎州的事,現在不能給任何人說,包括你男人;二是你要把我的兒子帶好呀。

熊鷗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用女人特有的柔情通過鼻音回答了一聲,嗯!

時宏圖改變對熊鷗職位的安排,是在吳新進進門那一瞬間,因為時宏圖不放心熊鷗留在西南,更不放心給她任職。熊鷗既缺乏政治頭腦,又愛爭強好勝,同時又愛表現自己,炫耀自己。如果沒有他時宏圖的經常打壓,不知會弄出好多花名堂來,讓他時宏圖“吃不完,兜著走。”在時宏圖和吳新進討論四大家配備女幹部的時候,吳新進曾說熊鷗是正科級,馬天梅是副科級,要提政協副主席的話,在級別上熊鷗會更順理成章一些。時宏圖卻說,熊鷗的位置可以暫時不動,她也沒有別的本事,隻有管一下姑娘婆婆的家務事;馬天梅能力強一些,初始學曆又是大學本科,是我們黨急需培養的女幹部,可以打破幹部政策上的一些僵化的陳舊的條條款款,大膽培養,重點培養。“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現在我們身邊有了優秀的人才,就要不拘一格的培養,就要千方百計地給予他們鍛煉和重用,這是各級黨委書記不可推卸的重要職責……

時宏圖進一步勸熊鷗說,我先去奎州,你在西南要好自為之,特別是我走後,西南肯定要調整四大家的班子,“一鍋豆腐一鍋鹵,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常理常情,你絕對不要得紅眼病,等我把那邊的事辦好了就通知你。

熊鷗揉搓著時宏圖胸脯上的黑毛撒嬌地說,我不在乎提不提拔,就要和你去奎州。

時宏圖有些傷感地說,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呀。奎州不是西南,那裏的堂子大,樹林深,什麽鳥兒都有,不是我個人說了算數的。不過,我想也快的,我總是市委常委嘛。

熊鷗就赤身**地坐在**一言不發。

時宏圖扯過衣服來一邊穿一邊說,我先走了。

熊鷗抓著他的衣服說,不走嘛,我還想要嘛。

時宏圖說,不行,你就是愛貪,貪心大了是要吃虧的,天老爺也不會饒你的。

熊鷗有些醋酸地說,你留著幾把草去喂馬兒。

熊鷗說的馬兒,指的是馬天梅。時宏圖說,女人在家裏要學會兩樣美德,一是少吃醋,二是少問政治。醋吃多了,煩惱多;政治問多了,危險多。我走了,你們一定要團結,決不能扯內皮,不然,都沒有好處的。

熊鷗默默地望著背身而去的時宏圖,依戀深情,心不成句,淚流千行。

屋外飄起了雪花。

偶爾還有炮竹聲。

要過年囉。

19

廖水竹照例在奎州和時宏圖一家人過年,其實廖水竹本來就是這個家庭的成員。還在十幾年前,廖水竹就在內心深處,在骨髓裏麵就承認了這一事實。時宏圖是她的恩人,時宏圖是她的情人,時宏圖是她一生無法放棄的卓偉男人!並且,廖水竹給父母大人早已說過,時宏圖就是她男人,時代就是她兒子,時宏圖也多次去過她在駝峰的鄉下老家,早也“爸爸媽媽”的喊了十來年,村裏人也早知道廖家的女婿就是當朝的縣委書記。隻是廖男竹知道內情,但是姐姐早就紮咐她回家不要隨便亂說,不然要她好看。因此,廖男竹也常常擺出一副皇親國戚的樣子,“縣委書記是我姐夫,我是縣委書記的小姨子。”

時宏圖來到駝峰鄉任黨委副書記,全鄉的幹部大多數都是本鄉本土的人,極少數也是縣城的人,基本都是早出晚歸“讀跑學”,留下幾個值班的也是在辦公室“鬥小地主”。時宏圖的家遠在市城,不可能早出晚歸來上班,再說家裏那個滿身長著芒刺挨也挨不得、碰也碰不得的封林又哪有吸引力呀,回去了也是“吊起臘肉吃光飯”呀!和屬下們玩牌消磨美好時光,又不是他時宏圖的性格,他時宏圖是要下來鍍金的,是要下來幹一番事業的,是要下來光宗耀祖的。所以,時宏圖隨時是一副知識分子的摸樣,一副機關幹部的派頭,“不親小人,也不遠賢臣”,每天晚飯後,就獨自沿著鄉政府大院後麵那座紅星水庫漫步,賞樹看花閱水,陶情冶性練心,有時候還即興背幾句古詩古詞以言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西南縣修建了五座大型水庫,均以紅字命名,分別叫紅星、紅旗、紅章、紅衛、紅軍水庫。駝峰鄉的這座水庫就命名為“紅星”,是“農業學大寨”政治產物,是西南縣百萬人民血汗和肉體築成的精神豐碑。而今,那個時代的鑼鼓和彩旗不見了,大兵團撼天動地的勞動場景不見了,穿山越嶺、激昂鬥誌的勞動號子不見了,剩下的隻是波光鱗鱗的萬畝水庫,還有庫堤上遮天蔽月的水杉以及水庫中隻隻打魚的小舟。時宏圖隻要在鄉裏,每晚必來這堤壩上,就是小雨天,也會撐著雨傘來到這十裏長堤上,尋訪五六十代流淌在這裏的歲月,尋訪那些長眠在這青山翠柏中的勞動英雄。那也是一個傍晚,一個下著絲絲小雨、濛濛水霧纏繞仲春的傍晚,庫堤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小花,樹枝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鳥,庫水中**漾著漣漣波光,幾隻小魚舟泊息在庫心。時宏圖就站在這美妙的景色中駐足吟詩,流連誦詞,望山眺水,賞花摘草,展望未來,規劃人生,描塗遠景。忽然一個紅衣女孩從英雄墓地躥出來,長長的黑發掃得路邊的花枝樹枝紛紛顫動。時宏圖詫異無比,驚魂未定,隻見紅衣女孩縱身跳進了波光鱗鱗的紅星水庫裏。時宏圖遲疑半秒鍾後,丟下雨傘就躥了過去,縱身跳下水庫並沉如水底,抓住紅衣女孩的白色運動鞋拖出了水麵,然後和聞訊趕來的打魚人們一起把她救上了庫岸,接著又送到了鄉衛生院。

幾天以後,時宏圖就知道了那個跳水的女孩叫廖水竹,是西南縣六中三年級學生;跳水的女孩也知道了救她的英雄叫時宏圖,是駝峰鄉的黨委副書記。時宏圖到縣裏開了三四天會,回到鄉裏吃了晚飯照例去紅星水庫堤岸上散步,剛走進那片茂密的水杉林,就見一個紅衣女孩站了起來。紅衣女孩低著頭羞怯地說,我叫廖水竹,你救了我,我謝謝你!說著就給時宏圖鞠躬。

時宏圖上前一步抓住廖水竹修長無骨的雙臂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接著,時宏圖就看見了一張清純得不敢再看下的女孩的模樣:一張瓜子臉,一雙春兔眼,一對細柳眉,一雙小酒窩,一隻櫻桃口兒。

時宏圖說,我們走走,好嗎,小妹妹?

廖水竹就點點頭,用鼻孔十分柔蜜的哼一聲“嗯”。一個女人回答男人的話有多種多樣,表達的情感也多種多樣,傳達給男人的感受也是多種多樣的。如果無聲地點點頭,男人就無法知道你內心的情感,也就無法關愛你,無法理解你;如果你眨眨眼,雖然眼睛能傳情,但又過於輕佻,就會大大降低你在男人心中的形象;如果你張嘴出聲,吐字吶氣,又顯得你過於張揚生硬,不是男人心中那種溫柔多情型的女孩。而唯有用鼻孔輕輕地一“嗯”,不知裏麵包含多少溫柔和甜蜜,讓男人掉三魂丟七魄,肉無骨骨化髓,飄飄而上天,滑滑而入水。所以,女孩一定要學會用“嗯”字傳情,用“嗯”字達意,用“嗯”字述心,用“嗯”字緊緊地抓住男人。也就是這溫柔多情地一聲“嗯”,讓時宏圖拜倒在了廖水竹那套紅裙子之下,一生一世爬不起來。

他們肩並肩地走了好長一段庫堤,連彼此之間的心跳都能聽見,可是就是沒有人開口說話。是怕打破這美好的傍晚春景,還是怕暴露內心深處的秘密呢?時宏圖沒有曆經過這樣美曼的情景,讀小學時沒長大,讀中學時管得嚴,讀大學時家裏窮,哪一個女孩願意跟你這樣肩並肩地走,心靠心地步呢?就是和封林也很少有這樣的事呀!時宏圖在讀大學時心理學課成績很好,學會了觀察人、審視人、掌握人內心世界的高強本領,特別是在女人和部屬麵前不要先開口說話,這既是對別人的尊重,也是為了觀察別人的心機,同時也是為了在自己心中留有選擇對策的空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少年老成”,或者叫“城府深厚”,是一個政治家必須具備的心智本領。

還是廖水竹先說話,女娃子在關鍵時刻就是熬不住男人的。廖水竹說,我等你幾天了,我知道你會來,你為什麽來得這樣遲呀!她的話裏有埋怨,有淒婉,也有眼淚。

時宏圖檢討著說,對不起,我去縣裏開了幾天會。我一直在想,你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孩,為什麽要跳水呢,能告訴我原因嗎?時宏圖知道,對於初次相交的女孩,特別是漂亮又讓自己動心的女孩,問話絕不能用命令的口氣和幹脆的短語,最好是用商量的語氣,用征求意見的句子,讓女孩覺得你平實善良,可托可依。

廖水竹甩一甩長長的發辮說,反正我要走了,告訴你也沒得事。爸爸是個殘廢人,修這座水庫時被石炮炸斷了一條腿,媽媽又有病,妹妹讀小學,還有個七十歲的瞎眼奶奶,我們一家人怎麽活嘛,連油鹽都買不起,還要東拉西扯地湊我的書學費!我除了去沿海打工,還有別的出路嗎?一個女人當她把問題想清楚之後,顯現出來的性格有時比男人更堅強。這時的廖水竹說到傷心處,也沒有了眼淚,沒有了痛苦,隻是一種輕鬆和釋重,十八年來的第一次舒心和暢快。

時宏圖瞟一眼她紅撲撲而自信的臉,然後又問,就不讀了?

廖水竹說,想讀又怎麽樣,誰去幫我養活他們。

是呀,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不平等,想做事的人沒事可做,有事做的人不想做事;無錢的人處處花錢,有錢的人無處花錢。時宏圖和廖水竹繼續往前走,來到英雄墓園前就雙雙站住了,望著那尊高大挺拔的“為紅星水庫犧牲的英雄們永垂不朽”的紀念碑久久注目。時宏圖想起了北京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武漢的“二七紀念碑”,南昌的“八一紀念碑”……於是,他感覺到了自己身上沉甸甸的擔子:建好駝峰鄉,建好西南縣,建好奎州市,建好我們偉大祖國每一寸先烈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的壯麗土地!

時宏圖說,正是這樣,我們要珍惜生命,要好好地活著。你那天跳水假如死了,假如我不會遊泳也死了,假如那些來幫忙的村民不會遊泳也死了,你說有多少個家庭要破碎,有多少年邁的父母沒有人贍養?

廖水竹動情地說,我錯了,是我太自私了,以為我這一去就一了百了呢。

時宏圖繼續開導說,人不光是為自己活著,還要為他人活著,為家庭活著,為社會活著。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有意義。

廖水竹感激地說,我懂了,下次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過了一會兒,廖水竹又說,修紅星水庫死了21個人,其中就有我爺爺;傷殘350人,其中就有我爸爸。我能在六中堅持三年讀書,多半是受我從未謀麵爺爺的影響,和爸爸被石炮炸斷腿痛苦情景的感染,我想為他們爭一口氣……

時宏圖越來越覺得身邊這個女孩是那樣的可人可心、可情可意,是那樣的無法從心中把她的俏麗模樣一時間揮走。

廖水竹說,那第二排第三個,睡著的就是我爺爺。

時宏圖說,我們上前去看看爺爺好嗎?時宏圖知道,如果一個男人要想靠近一個女人,首先要設法靠近她的親人,就像範仲淹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無幼以及人之幼”。說白了就是奎州人說的,別人的老漢你也跟著喊老漢,別人的媽你也跟著喊媽,別人的姑爺你也跟著喊姑爺,因為在女人心裏,親人比自己更重要,這和男人的心理有時是相反的。剛才,時宏圖跟著廖水竹順理成章地叫一聲“爺爺”,就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很多很多。

廖水竹又是用鼻孔更加輕音而又更加柔蜜地“嗯”了一聲。

廖水竹爺爺的墳墓前擺了許多野花,顯然是廖水竹先前來擺放的,可見這女孩的孝心孝道。時宏圖撫摸著青龍鼓石墓碑感慨地說,爺爺為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們怎麽樣才能報答和感謝他呢?用什麽來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呢?

廖水竹已經是淚流滿麵了,無言以對,隻是輕輕地搖搖頭。

時宏圖說,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多讀書,多學知識,多學本領,建設好我們的家鄉,建設好我們的祖國!

夜幕降臨,大地氤氳,野鴨們撲楞撲楞地飛進了寬闊的水庫,駝峰小鎮也開始了息歇。時宏圖把廖水竹送到六中的大門外,遞給她一百元錢說,好好讀書,家裏的困難我去解決。

廖水竹又用鼻孔輕輕地“嗯”了一聲,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教室。

第二天一早,時宏圖就帶著民政辦主任、農業辦主任、扶貧辦主任、婦聯主席、團委書記、教育站長等十幾人擠在一輛吉普車裏走了二十幾公裏機耕路再也走不通了,隻好步行十五公裏來到廖水竹的家扶貧幫困。

當時宏圖他們來到一座山腳時,碰到一個紮羊角辮子、背著花書包的小女孩。時宏圖攔住她問,小朋友,廖水竹家還有多遠嘛。

小女孩轉動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打量了一會兒這群山外來客後,才指著半山上一幢破爛的瓦房說,就是那兒。

時宏圖彎下腰又問,你叫什麽名字呀?

小女孩回答說,廖男竹。

時宏圖笑著說,水竹、楠竹,你爸是個篾匠囉。

小女孩嘟著小嘴巴說,我才不是楠竹的“楠”呢,是男孩的“男”。

時宏圖直起腰來說,快去讀書吧,我知道你爸的心思了,是想生個男孩吧,封建思想呀,說不一定今後你爸媽還要享你們這些女孩的大福呢。

廖家的木瓦房裏,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獎狀,有廖水竹爺爺和爸爸的勞動競賽獎,有奶奶媽媽的支前模範獎,也有她姐妹的學習獎,特別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獎狀,有的地方陳舊得看不清字跡了,還牢牢地貼在陽塵火炕的板壁上。時宏圖瀏覽後感歎地說,這就是勞動人民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巨大犧牲的真實記錄呀,是我們今天的年輕人應該銘記的寶貴財富。

接著,時宏圖就在廖家的地壩裏製定了“115511”的扶貧幫困計劃:生豬10頭,菜牛10頭,山羊50隻,肉雞500隻,蜜桔10畝,橙柚10畝。時宏圖部署說,養殖種植上的資金由農業辦、開發辦負責,生活上的資金由民政辦負責,勞力上由村黨支部組織全村黨員負責,學生讀書由教育、婦聯、團委負責,要讓英雄的家庭有飯吃,英雄的孩子有書讀,這是我們黨宗旨的體現,也是我們黨執政理念的需要!接著時宏圖又說,這是我們的一個試點,必須嚴肅對待,傾力完成,認真總結,在全鄉的烈士英雄家庭推廣,在全鄉的貧困家庭推廣,務必使我鄉盡早擺脫貧困,實現“家家有房住,人人有飯吃,孩孩有學上”的目標。

在這棵百年槐樹下,時宏圖問,大家還有什麽意見嗎?

大家一致說,書記安排得周詳全麵,沒有什麽意見了。

時宏圖又轉身對廖水竹的父親說,老廖,孩子一定要讀書,科技時代,信息時代,沒有知識,哪能行呢?

廖水竹的父親拄著拐棍站起來說,“養兒不讀書,不如喂條豬”,道理我懂,過去那是沒有法子的嘛。

時宏圖又說,時代變了,“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宗人”嘛,有兩個女孩也有了;“兩朵金花,兩隻鳳凰”,也該滿足了!本身就貧窮的家庭,再生幾個孩子就更加貧窮了,如果走不出“越窮越生,越生越窮”的怪圈,我們的“扶貧幫困”活動就失去了意義。

廖水竹的父親信誓旦旦地說,請書記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堅決響應黨的“計劃生育”號召,完成了兩胎任務,堅決不生第三胎,不給家庭增加新的負擔,也不給國家增加新的負擔。常言說得好,“女兒是爹娘貼心的小棉襖,男兒是爹娘惹氣的鐵疙瘩”,我會好好培養兩個女兒的。

廖水竹的瞎眼奶奶坐在階沿上的大圈椅裏,雙手合揖為時宏圖他們默默祈禱壽祿,為孫女們祈禱愛情,為全家人祈禱幸福生活。

這時,廖水竹的母親端來了一盆剛剛煮熟的洋芋出來說,吃我們的和平洋芋嘛,家裏隻有這個吃了!說著,又進去端了幾碟黃亮亮的黴豆腐湯湯出來。

教育站長興奮地說,好,好,這個東西好!時書記你不知道,和平洋芋蘸黴豆腐湯湯,比城裏人的魚翅魚須還要好吃。

時宏圖一邊剝著洋芋的皮子,一邊笑著說,我也是農村人,我們百川人就沒這個吃法呀。

民政辦主任說,這就叫作“一婦一味,一地一俗”嘛。

農業辦主任遺憾地說,可惜沒有酒,不然有酒相伴,那味道還要霸道一些!

洋芋,學名叫馬鈴薯,被學者們歸為薯類,而西南人包括奎州人卻歸為芋類,因為是外來物,所以就冠之以“洋”姓,跟瓷盆叫洋瓷盆、火柴叫洋火、卷煙叫洋煙、水筆叫洋筆一樣,以示與民族產品的區別,同時也是對外來產品的鄙視。至於西南人把煮熟而有皮的馬鈴薯叫“和平洋芋”,據說也是有故事的,故事來自於柬浦寨的大森林之中。在越南人把柬浦寨人攆得雞飛蛋打、國破家亡、蝸居深山時,斷糧斷炊,餓殍遍地,國際社會沒有任何援助,隻有中國人援助的馬鈴薯讓他們在深山裏燒來吃連皮帶殼救命。柬浦寨人渴望和平,渴望家園,渴望平平安安的生活,所以他們就把中國人援助的馬鈴薯叫作“和平馬鈴薯”。這個故事傳入西南後,就被改成了“和平洋芋”。大家正在討論“和平洋芋”下酒的事,村支部書記忽然從槐樹下麵的山路上冒了出來,懷裏抱著一個膠壺壺說,酒來了,酒來了。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婦聯主席三十四五歲,正是**的年齡,左顧右盼,搔首弄姿,哪能理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時宏圖此時此刻的浪漫心境和遠大誌向呢。她自己又不喝酒,見酒碗端在農業辦主任的手上,就想整他的筋,編他的故事。農業辦主任幹瘦如柴,有一些歪歪學問,被鄉裏的人叫為“秀才”。婦聯主席說,從前有個煮酒行的老板,養著兩個漂亮女兒,老大嫁給了一秀才,老幺還在家待嫁。但是秀才“人心不足蛇吞象”,想打幺姨妹的豆腐。雖然說“姨姐姨妹半邊妻,舅母子是各人的”,但也要雙方自願。幺姨妹就是不願意,但又不敢幹脆回絕,怕姐夫耍混鬧起來了倒說不脫皮。於是就心生一計笑盈盈地說,大白天的,郎們得行嘛,你要是有心晚上就悄悄到酒作坊來沙。秀才當真摸黑就來了,望著黑影立馬撲了過來。幺姨妹一把推開他說,你都是過來人,還這樣猴急狗刨的,像八輩子沒聞過女人腥腥兒一樣。把這半碗熱酒喝了,剛烤出來的,香著呢。秀才端著酒碗正要一口而幹,忽然覺得酒味不對,就說為什麽有點臭呀?幺姨妹說,咹,半碗不夠呀,再加一提吧。說著就在酒缸裏順手提起半提酒倒進碗裏說,沒看出姐夫還好酒貪杯呀,這時添滿了嘛。秀才一心想成好事,閉著眼睛一口幹了。幺姨妹轉身跑出酒作坊,又是歡笑又是拍手板,喝的尿,喝的尿,秀才喝幺姨妹的尿。

農業辦主任端著的酒碗放又放不下來,酒又不敢喝進去,寡碌碌地望著婦聯主席直咬牙。旁邊的人慫恿著,幹了,幹了,幺姨妹的尿也幹了!農業辦主任隻好幹了,把酒碗傳下去。三傳兩傳,酒碗到了扶貧辦主任的手裏。扶貧辦主任有個習慣,一邊喝酒,一邊抽煙,用他的話說是“一邊酒來一邊煙,天天賽過活神仙!”扶貧辦主任和婦聯主席同姓,平常也是哥哥妹妹地喊。農業辦主任見報仇的機會來了,也編故事說,據說是修紅星水庫時的事。有一個大隊主任的娘子沾男人的光,安排在夥食團弄飯,不到工地上下哈寶力,整天吃得油湯滴水,養得紅光滿麵,天天晚上要和主任大人做那事,拿一晚上不做就過不得筋,像豬打圈牛打欄馬彈踢子貓兒號春一樣,又是擺又是糙,又是叫又是鬧,幾間屋都聽得見。可是,有一天主任大人到縣裏開會去了,兩三天都沒有回來,主任娘子實在熬不過去了,找別的人又怕暴露挨批鬥,想去想來隻有工地上有個堂哥是自己人,約他做那事別人也不會懷疑,各人的哥也不會事後亂說各人的妹吧!夜深人靜後,主任娘子就把堂哥約到主任大人單獨辦公的屋子來,插上門栓,端出豬蹄,倒上包穀酒,嬌滴滴地說,哥你累著了,快喝吧!堂哥以為堂妹真的心疼他,扒下外衣露出粗壯結實的膀子就喝。兩碗酒下肚更顯得紅朗壯實,孔武有力。堂妹哪裏還受得了呀,趖過去一把抱住堂哥的背尖著聲兒說,那砍腦殼死的好幾天沒回來了,我的哥哎,我下頭燒得狠嘛,妹要你敗火嘛!堂哥順手從旁邊撈起一根打杵說,就用這個!堂妹說,那麽長的東西我怕要捅穿嘛!聽到這裏,大家抬起一笑,搞得婦聯主席滿臉通紅,一洋芋坨擲在農業辦主任身上大罵一聲,你這個烏龜流氓。

廖水竹的父親從民政辦主任給的300元救濟款中取出50元遞給教育站長說,勞慰你幫忙給我水竹帶去做這個月的生活費吧。

這時,村支部書記忽然站起來攔住去路說,領導們不能幹吃呀,總得為村裏辦一點實事嘛。

扶貧辦主任說,還要留下買路錢?

村支部書記笑著說,“要致富,先修路”,我們想修通15公裏村級路呀。

大家不敢表硬態,都望著時宏圖。時宏圖說,鄉裏隻能給炸藥雷管呀。

村支部書記拍著胸膛說,書記能給好多炸藥雷管,我就能修好多公裏的路!

時宏圖下來已經半年多了,越來越覺得中國的老百姓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樸實的人,跟自己的父親母親一樣,你隻要給他一丁點兒恩惠,他都會拿出吃奶的力氣給你辦事,掏腸掏肺與你交心。於是,時宏圖爽快地說,好,15公裏路的炸藥雷管!

村支部書記豪言壯語地保證,年底請鄉領導來搞通車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