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萬曆帝降旨斬黃中 老歌女冒險收千屍

萬曆皇帝雖然年少,卻潛心理國、時刻操勞,想做一番事業,成就千古一帝的大夢。他堅持上午上朝,下午讀書,晚上處理公文,盡量多批一些奏章, 多做一些事情,讓張居正看看,讓皇後看看,也讓滿朝文武大臣看看,他萬曆皇帝不是傀儡皇帝,也不是懦弱皇帝,更不是碌碌無為的傻兒皇帝。所以,他每天巳時上朝,從不遲到半刻,讓大臣們也都嚴格遵守這一規則。這天,他剛剛坐下,大臣們“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禮拜在大殿還沒有散盡,首輔張居正出班啟奏,皇上,黃中京城造反了。

萬曆皇帝大驚失色地問,不是奏報黃中已降朝廷,隨同胡總督進京待朕召見嗎?

張居正搖頭說,都是黃中的魑魅魍魎、陰謀詭計,欺騙了胡大人。

胡宗憲和穀中虛聽了這話,嚇得一身冷汗,因為他倆力主安撫;李標、王堯封也惴惴不安,因為他倆也附和安撫,因而都恨得黃中咬牙切齒。從萬縣一路過來,交往甚密、談吐投機,英雄相惜、相見恨晚,談黎民苦難,談邊患根源,談苛捐雜稅,談官吏腐敗,談朝廷鄉梓,當然也談西洋丹、望月丹、道家丹……胡宗憲、穀中虛、李標、王堯封立即跪下說,請皇上恕罪,臣等實在不知情。可以傳黃中到廷,我們當麵對質,他一路上紅口白牙、指天盟地,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呀。

萬曆皇帝望著張居正問,首輔意下如何?

張居正是一個睚眥必報、是非分明的人,凡是政敵異黨,一律打倒,絕不心慈手軟;凡是反叛投敵,一律斬殺,絕不禍患遺留。所以他憤慨地說,黃中用的是《孫子兵法》中的“瞞天過海”,想欺蒙皇上和朝廷,一來拖延時間, 整頓兵馬,收集糧草;二來裏應外合,**平京師,推翻朝廷。昨天晚上的暴亂, 已經顯露了黃中的狼子野心。

馮保立即出班啟奏,首輔所言,句句實情,沒有半句假話。昨天夜裏,黃中率千人,在麻陽胡同燒殺搶奪,傷害百姓和錦衣衛無數,要不是張簡修和胡鬆奇率錦衣衛及時趕到彈壓,隻怕京城難保了。

萬曆皇帝著急地問,反賊黃中人眾呢?

馮保得意地說,被我錦衣衛全部緝拿,無一漏網,關押刑部大牢。

滿朝文武正在驚歎怒罵時,張居正繼續啟奏,我手裏還有黃中陰謀反叛的重要人證,就是胡宗憲大人早先安插在支羅的臥底。

胡宗憲一時不明白,未必殷世元潛回了京城,直接和張居正勾兌了?支羅反叛尚未徹底平息,臥底一旦公開,於大軍進剿不利。

萬曆皇帝轉動著一雙大眼問,誰是臥底?

張居正笑著說,推屎耙杜顯,就在大殿外候著。

原來,杜顯一幹人被關押刑部大牢,嚇得臉青麵黑、汗流浹背,一直怒罵殷世元做籠子、下爛藥,讓他坐大牢,砍腦殼,上西天。牢裏其他人無計可施, 隻能倒在地上痛哭呼號,乖乖地等著天亮送死。當然,也有怒罵黃中的,帶著嬌妻快活安逸,把他們丟棄在這大牢受罪。但是,杜顯要拚命一搏,必須到鬼門關上走一遭,把黃中送到奈何橋下才能安然保命。如果黃中不死,知曉了他的臥底身份,必然是“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死也是死;豌豆子滾進瓦罐,不是藥也是藥”了,定然不會饒恕他;如果黃中被朝廷斬殺,他也是“老親爺搬家,幫舅子的忙;月母子打擺子,搭到鋪蓋發汗”了。杜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傷心難過,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理,猛烈撞擊鐵欄杆大聲呼叫,牢頭!牢頭!

一名牢卒提著棍棒氣勢洶洶地過來,捶打著鐵欄杆吼道,找死呀!找死也是明天午時三刻。

杜顯悄聲說,我要找你們千總。

牢卒輕蔑地說,牢裏隻有牢頭,沒有千總。杜顯小心說,那就找你們牢頭。

牢卒打望一眼他赤手空拳,沒有半兩銀子,更加氣憤地說,你是吃錯了藥, 還是睡反了枕頭?哪有牢頭上深夜班受苦的呢,不曉得在家抱著嫩婆娘睡覺?

杜顯有些生氣地說,那就找胡宗憲胡大人,你說推屎耙要見他。

牢卒冷笑說,你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樣,黃瓜臉、樹皮麵,鷹鉤鼻、鷂子眼,雞窩發、爛田額,長不如冬瓜、短不像葫蘆,寬不過門板、窄不比椽栝,長得像你媽個豬樓板板、草鞋梆梆、糞桶底底,莫說是推屎耙,就是攪屎棒來了,也別想見朝廷的二品大員。我實話告訴你,據京城坊間消息,胡宗憲去福浙任總督了,你就安心砍頭等死吧。

杜顯提高聲音說,那就找當朝首輔張居正張大人。

牢卒一棒摻在鐵欄杆上厲聲罵著,給你根杆杆,當成樓梯,想上天去找嫦娥;給你塊鍋巴,當成金磚,想頓頓山珍海味。你越說越沒有章法了,竟然想見當朝首輔,是不是腦殼進水、屁股流膿了?

杜顯顧不得牢卒凶狠的棍棒,拚命“哐啷哐啷”搖晃著鐵欄杆歇斯底裏地嚎叫,“狗眼看人低,門縫看人扁”,狗日的小牢卒,老子是當朝首輔大人的親戚。要是耽誤了老子的機密大事,明天在斷頭台上,叫首輔大人剝你的人皮、抽你的腳筋、滅你的九族。給老子滾,滾滾滾滾滾!

古人說得好,“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杜顯一頓臭罵,倒讓牢卒害怕了,立即找到牢頭匯報,牢頭立即匯報錦衣衛僉事胡鬆奇,胡鬆奇連夜匯報錦衣衛同知張簡修。張簡修見事情重大,立即帶杜顯麵見父親張居正。當時, 張居正送走胡宗憲、穀中虛一行後,正坐在一把楠木大圈椅上咀嚼甘蔗糖果, 鷹隼地望著全身發抖的杜顯問,一個反賊暴民,也敢冒充我張家親戚嗎?

杜顯危難時刻忽然機靈起來,估計眼前這個浮腫肥胖的中年黑漢子,就是當朝首輔張居正。於是,他癟著鴨嗓子說,求生活命之時,隻有如此了。首輔大人,三十功名塵與土。

聽了這話,張居正竟然腦殼一聳、眼前一亮,期盼地望著滿臉灰土的杜顯, 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杜顯立即清了嗓子複述一遍,三十功名塵與土。張居正回答一句,八千裏路雲和月。

杜顯眼膛發亮、全身振奮,繼續說下去,壯誌饑餐胡虜肉。

張居正“哈哈”大笑說,笑談渴飲匈奴血。原來你真是老狐狸胡宗憲的臥底呀。

杜顯點頭說,我叫杜顯,反賊黃中的總管公公,其實就是一個劁了卵子的小太監,是殷世元殷大人派來麵見首輔大人的。

夜裏散席臨別的時候,胡宗憲見自己馬上要到福浙任職,便把與殷世元的聯絡暗語悄悄告訴了張居正,以便今後朝廷派員與殷世元聯絡,一舉滅了黃中殘餘。張居正笑著說,深夜來見,杜公公肯定有大事要說呀。

杜顯上前一步說,黃中必殺,黃族必誅。黃中是一條山中白虎,狡詐陰狠、凶殘成性、作惡多端、危害鄉鄰,一旦皇上心慈手軟,就會放虎歸山,百姓必然再遭塗炭。

張居正興奮了,先有李廷龍彈劾言證,再有麻陽胡同暴亂實證,今有推屎耙現身人證,就是皇帝想為黃中“網開一麵”也無法。於是,張居正嚴肅地問, 你敢到朝堂上給皇帝說這些嗎?

杜顯先是一愣,接著激動地回答,黃中我都敢謀殺,還怕到朝堂舉證反賊嗎?

張居正驚訝地問,身為下人,手無縛雞,也敢謀殺人間魔王黃中?

杜顯歎息說,隻是可惜黃中命大沒有殺成,誤殺了他的妹夫花狐狸錢冠連。張居正很感興趣地說,說來聽聽,你是怎樣英武謀殺反賊黃中的。

一天夜裏,黃中忽然想喝斑鳩蓴菜湯,太監們早被杜顯打發歇息了,隻好由他去通知禦膳房熬製,也提供了謀殺黃中的機會。趁給黃中送斑鳩蓴菜湯, 他把收藏在衣袖裏的九步斷腸草粉末抖了進去。可是,剛轉過一條巷子,卻碰見了月下練劍歸來的錢冠連。滿頭大汗的錢冠連攔著說,杜公公,又給王上送什麽夜宵呀?

杜顯誠惶誠恐地說,斑鳩蓴菜湯,黏咚咚的、香噴噴的。錢冠連笑著問,鍋裏還有嗎?

杜顯心虛地笑著說,有呀,多著呢。

錢冠連拄著廩君劍說,快給武王送去,回來把殘湯賞我一碗,正渴著呢。杜顯慌張了,如果謀殺黃中,就留下了線索;如果倒掉斑鳩蓴菜湯,更讓人疑惑。杜顯隻好心生一計,殺人滅口、死無對證,立即遞過湯碗說,錢將軍先喝吧,然後我再給武王送去。

錢冠連推辭說,還是先送武王,我隻要一碗殘湯剩水,解渴而已。

杜顯堅持說,武王正睡眠,隻怕這時還沒有醒來。我隻是給他預備著,不礙事。

錢冠連接過湯碗,幾口便喝下了肚子,踉踉蹌蹌走出兩三步,竟然一頭栽倒在地,血紅的眼睛鼓得像銅鈴,鋒利的廩君劍緊握手中,嚇得杜顯轉身逃 跑……杜顯在朝堂上聲情並茂地曆數了黃中犯下的各種彌天大罪,然後編造說, 這次他根本不是隨胡大人來受降招安,而是借機刺殺皇上。

滿朝文武驚嚇得長長的一聲“哦”。

杜顯振振有詞地說,黃中是知道的,這次進京後,宅寬仁厚的皇上肯定會召見嘉勉。他就當麵行凶,刺殺皇上於金鑾殿上。

有大臣疑惑地問,文武滿庭、衛士遍布,黃中有多大本事刺殺皇上於朝堂之上?

杜顯輕蔑地一笑說,不是我推屎耙“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黃中一人就功夫了得,在場沒有一人是他對手。而今他帶著紅娘、玉娘兩個女魔王, 更是如虎添翼,所向披靡,無法阻擋。我敢用腦殼擔保,不信的話,從大牢裏拉出來和你們試一試、比一比。

禦史雷士幀發怒說,大膽刁民,竟在皇上麵前信口雌黃、危言聳聽、擾亂朝綱,一般百姓土司,哪有侍候太監?拖出去斬了。

杜顯有張居正做主,還怕其他人狐假虎威嗎?他上前一步,一邊解褲子一邊聲淚俱下地說,黃中就是一個閻王魔鬼,五花大綁劁了我的卵子米米,強行給他做太監。你們這些朝廷官員,都來驗明正身吧。

馮保上前拉開他說,大堂之上,皇上麵前,怎能如此放肆?要驗明正身, 也是到後堂。

胡宗憲上前說,推屎耙說得沒錯,支羅寨聚集的不是一般綠林響馬,而是人人身懷絕技的高手,單槍匹馬的個對個,在場沒有一人是他們的對手。不然, 劉綖、喬應光、周國柱幾條鯨魚,蔡伯貫、殷世元、熊回幾條鯊魚,佘齡兒、趙搓孩、聶樹苦、烏穀基、冼行甲幾條鱷魚,都是大家熟悉的人物,其功夫若何?他們不是死,就是傷,沒有一人力敵反賊。大家也許不知曉,黃中及其黨羽,大多懷記仇恨,投奔名師,學得一身功夫。比如紅娘、玉娘,乃亡國之君陳友諒之後,白蓮教主、葛仙山絕情師太高徒;再說被我們在三峽砍殺的彩娘, 乃亡國之君明玉珍之後,王母城絕塵師太高徒;還說我們關押的黃中吧,乃青城山玄真大師徒弟,峨眉山空道天師徒孫。

張居正驚訝啟奏,原來都是亡國之君遺傳的一些報仇雪恨的亡命之徒呀, 應該嚴懲不貸,嚴懲不貸。

次輔張四維啟奏,應該三司會審,依律定罪。

張居正再次啟奏,動亂之年,皆用重典;暴亂之徒,皆用重刑。目前言證人證物證俱全,叛亂事實清楚,不需要三司會審,應該立即處斬,以儆效尤、威懾天下。

張四維啟奏,黃中頭目三人有罪,理當斬首;其他人等被迫裹挾,理當釋放。自從海瑞一批仗義言官,被張居正紛紛貶出京城後,朝堂上再無多少反對聲音。雷士幀一類的言官,隻敢怒而不敢言,敢言也是隔靴搔癢、趨炎附勢, 不起了多大作用,最多是“聾子的耳朵,吊起配個盤”而已。杜顯見大家為殺不殺黃中一黨有異,立即跳出來說,其他人皆為黃中近親死黨、袍哥骨幹,火燒麻陽胡同、遙呼黃中行經,犯下滔天大罪,理應一並斬首,斷絕餘孽念想。萬曆皇帝沉浸在兒時被刺殺的驚恐之中,立即仇焰胸腔、憤怒滿臉,握拳下旨,黃中一幹逆賊,梟首示眾,威懾天下。

北京的冬天異常寒冷,大雪紛紛揚揚、北風呼呼嘯嘯,整個京城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隻見煙窗濃黑的霧塵滾滾翻騰,才顯露出少許求命生機。當然, 滿街的破鑼聲和吆喝聲倒是癲狂無比、驚異無比:當,當,當當,斬殺支羅黃中囉!

立刻,龜縮在炭火邊的京城人套著長衫、戴著皮帽、穿著釘鞋、籠著袖子、黑著炭臉紛紛湧出家門,湧向官府斬殺人頭的菜市口。習慣午睡的蜀娘蒙昧地問,女兒,外麵鬧什麽?

一名瘦弱甩著長長黃辮的女孩說,不曉得呢,媽媽。

蜀娘慵懶地說,快去看看,是蒙古人來了,還是倭寇來了?

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早想出去看熱鬧了,隻是沒有得到蜀娘的準許,不敢隨便到街上行走。黃辮女孩給她壓一壓被子說,媽媽躺著別動,屋外大雪紛紛, 冷得要死人了,我看一眼就回來。

由於京城煉丹吃藥、玩妓耍女的風氣橫行,蜀娘賣藝不賣身的營生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因為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習俗,一個社會有一個社會的追捧。唐人愛玩幾首詩,宋人愛玩幾闋詞,元人愛玩幾支曲,而今明人就愛玩幾個女人。她潛心**的十幾名琴技姑娘,不是去了風月樓賣身,就是被朝廷官爺們抱回家做了妾。蜀娘年近六旬,貌老色衰、耳聾眼花、手笨腳遲、疾病纏身, 誰來聽你彈奏《高山流水》《陽關三疊》《平沙落雁》呢?誰來看你紅衫白鞋翩翩起舞呢?不如吃望月丹、道家丹、西洋丹,抱著年輕女子醉生夢死、花天酒地,從皇上到首輔,從官吏到商賈,從孔孟之徒到黎民百姓,人人如此、個個如此。因而,蜀娘沒有了歌妓市場,隻好帶著一名無家可歸的小女孩蝸居在菜市口的破舊胡同,過著艱危淒苦的日子。蜀娘仰望著破舊的油紙窗戶,默默回想自己的顛沛流離、淡寡人生,免不了聲聲哀歎。

好半天,黃辮女孩才凍手凍腳回來,急匆匆地說,殺人呢,媽媽。蜀娘躺在**,一動不動地輕輕地“哦”一聲。

黃辮女孩猴急地說,十二麵大鑼開道,十二乘大轎監斬,幾千錦衣衛押解。蜀娘有氣無力地問,斬殺什麽人,響馬大盜,還是朝廷高官,這樣興師動眾? 黃辮女孩揉搓凍僵的臉巴說,千人同時斬殺,何朝何代聞過,何時何地見過?

蜀娘痛惜地說,肯定又是災民鬧事吧。

黃辮女孩癟著嘴巴說,才不是呢,支羅寨的人。

蜀娘嚇得一身冷汗,如同毒蛇錐咬一般彈跳起來問,支羅寨的? 黃辮女孩點頭說,支羅寨的黃中、紅娘、玉娘他們。

蜀娘上氣不接下氣地狠狠咳嗽說,帶我去看看,帶我去看看呀。

黃辮女孩扶著她說,屋外的大雪都厚到膝蓋了,寒風刮得鼻子耳朵要掉了, 簷口上的淩冰比鋤把還粗大,您老病得這樣、瘦得這樣,去得了嗎?

蜀娘掙紮說,我要去,看看黃中大哥。他是個英雄,送他最後一程,喂他最後一口。

黃辮女孩沒得辦法,隻好牽著破衣破帽的蜀娘、提著一隻酒葫蘆來到菜市口。剛剛擠進如山似海的人群,還沒看清砍頭台上跪著的人犯,就聽見號炮響起,記時官高喊呼喊,午時三刻已到,行刑囉!

千人跪下、百人一排等候斬殺,黃中、紅娘、玉娘是主角,當然排列在第一排中間。今天的監斬官除了刑部尚書申時行外,還有錦衣衛指揮副使馮佑、同知張簡修等官僚。隻見申時行抓起令牌擲地有聲地說,斬去賊首,曝屍三天。

忽然,蜀娘淒厲呼喊,監斬大人慢些動手呀!

這一聲淒厲呼喊,如血獅慘叫,讓人雙腳轉筋;如煙花騰空,讓人頭頂發怵。大家循聲望去,驚恐萬狀不知所措,就連百名舉著寒光閃閃片刀的劊子手也驚住了。隻見胡鬆奇揮刀過來喝問,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擾亂法場,不怕一同問斬嗎?

抱著雙手的杜顯譏笑說,一個老婊子真不要臉,老相好砍頭還要禮送一程, 就不怕世人譏笑嗎?

弱不禁風的蜀娘拉著胡鬆奇的手哭訴說,將軍大人呀,被斬殺的人犯是我家哥哥,還有一些是我的歌迷琴迷舞迷粉絲,也是我四海漂泊的衣食父母。如今他們要砍頭了,我就不能來喂一口臨別酒嗎?讓他們到陰間做一個飽鬼,不去禍害他人,也是積功積德呀。

事情鬧到監斬台上,申時行見是一名破落歌女在仗義行俠,並不影響斬殺人犯程序,早殺晚殺都是殺,所以也就同意了,讓蜀娘和黃辮女孩提著酒葫蘆上了砍頭台,給黃中、紅娘、玉娘等人一一喂酒,一一話別,一一哭訴。黃中笑著說,我這輩子值了,朝廷反造了,官吏頭砍了,大王席坐了,斷頭的時候, 還有傾城傾國的蜀娘和京城百姓為我送終。唯一遺憾,沒有聽黃金兄弟計謀, 把大明朝推翻。

紅娘也笑著說,姐姐莫傷心,下輩子我們仍然是好姐妹,一定砍下明朝皇帝的狗頭,推翻大明腐敗王朝。

玉娘癟著嘴巴說,不需要下輩子我們親自動手,這樣昏庸的皇帝,這樣昏庸的官員,這樣昏庸的朝廷,還能蹦躂幾天?自然有人揭竿起來推翻它,建立新的朝廷。

監斬台上忽然高聲響起,閑人避讓,斬殺開始囉! 嚓嚓嚓,百顆人頭遽然滾落,百腔熱血朝天而去。

嚓嚓嚓,又百顆人頭遽然滾落,又百腔熱血朝天而去……千餘顆人頭全部滾落地上,就像堆積成嶺的包包菜,翻尖翻尖的;千餘具屍體堆積一處,如同逶迤綿延的大山梁,橫嶺橫嶺的;千餘場鮮血積澱一起, 就像無邊無際的紅海洋,冰淩冰淩的。監斬官和錦衣衛完成了斬殺任務,騎馬上轎撤離了,而觀看的百姓,卻沒有一點離去的打算,似乎還想從這些無頭屍首中尋找一些久違的陳年故事。蜀娘擠過人群,一把抓住申時行的轎子哭喊, 申大人行行好呀,這千餘人曝屍天下,有辱大明的道德臉麵。一旦腐爛發臭、鳥雀啄撕、蟲鼠蠶食、瘟疫流行,不是禍害了全城百姓嗎?

申時行想一想輕聲問,你說怎樣辦?

蜀娘淚眼婆娑地說,立即掩埋,清理血跡。申時行笑著說,誰來掩埋?誰出費用?

蜀娘哀怨無奈地說,我呀。

申時行揮一揮手說,你掩埋吧。蜀娘這樣熱心熱腸、義舉撥雲,我一定上奏皇上,予以褒獎。

隨即,蜀娘叫黃辮女孩變賣了珍藏私物,換來百兩銀子,找來幾十名苦力, 用白布將黃中、紅娘、玉娘千餘屍首一一包裹。即使有的頭體不合、老少不一、男女難辨,也都做到了有頭有麵、全體全身。然後用馬車將他們運送到煤山一棵歪脖子大樹下同坑掩埋,並用木板樹立了一塊臨時墓碑:支羅黃中群墓。

傍晚時分,蜀娘蹲在寒冷的雪地上,一邊焚香燒紙一邊淒婉地說,女兒呀, 快回去收拾吧,估計京城待不下去了。梳妝盒還有幾兩銀子,你拿去逃命吧, 最好到支羅寨,也給黃家報個信。

黃辮女孩哭得淚人一般地說,媽媽,就是死,我也要跟您一起呀。

枯瘦如柴的蜀娘氣息艱危地說,你先回去收拾呀,讓我在這裏和黃家兄妹說幾句話還不行嗎?年紀大了,越來越不聽媽媽的話了。

黃辮女孩安頓了蜀娘,隻得回家收拾東西。當她踏著厚厚的積雪返回時, 蜀娘早已靠在黃中的木板墓碑上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