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張首輔暗夜施詭計 杜總管大鬧麻陽巷
黃中一行在胡宗憲的帶領下,逶迤月餘才到達京城,此時秋天已盡,初冬來臨,寒冷襲擾。胡宗憲把他們帶到麻陽胡同安置後,帶著不少金銀財寶,特別沒有忘記武陵望月丹,先拜望了在家中養身的張居正,備述了支羅征伐事宜和智擒黃中種種細節,得到大加讚賞和撫慰。胡宗憲不解地問,大功將成、賊巢將破,恩輔為何召回臣等?
張居正雖然年過半百,似乎有些浮腫,全身的皮肉泡鬆臃馳,鼻子的氣息粗壯沉悶,一副透支超限、丹田虛弱的樣子。顯然,他為朝廷、為國家操勞過分了,同時也為李太後和那些官員們源源不斷送來的女人們操勞過分了。也許, 在其他任何女人身上都可以敷衍了事、草草收場,唯獨在李太後那裏行不通。張居正知道,優秀男人徹底征服女人,不光是金錢地位,而是性能力。他需要李太後的溫婉玉罩,才能呼風喚雨、穩坐首輔,才能推行“一條鞭法”,實現自己平生夙願,成就千古一輔。所以,每逢三六九晚上,無論公務多繁忙,無論身體多虛弱,他都得吞服兩顆望月丹,趁夜來到李太後的寢宮,風雲雨露一番、雷霆萬鈞一夜,直到年輕風情的李太後抱著他肥碩的身子呼喊“我的那個親親吔”為止,就像小萬曆在他麵前艱澀地完成作業一樣,來不得半點馬虎和敷衍。當然,平日被李太後召見和幸遇,不在約定的計劃內……張居正長長地打一個嗬欠淚流滿麵地說,你那大功哪是即將告成呢,分明是已經告成了。黃中賊首,被你們一招智擒;支羅匪兵,被你們基本全殲;掠奪地盤,被你們基本收回。你那臥底還沒有啟用,支羅寨就要徹底踏平,反賊黃金被擒拿隻是早遲的事情。
胡宗憲得意地笑著說,恩輔真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呀,什麽事情都瞞不住,幾年前的小事,還牢記於心。
穀中虛、李標、王堯封不知所以然地望著胡宗憲,像聽天書一般,瞪大一雙眼睛,笑不便笑、言不便言。
張居正說,殷世元就是他的臥底。
穀中虛大驚失色地說,怪不得胡大人洞悉支羅、事事如神、成竹在胸,原來是有內線呀。
李標、王堯封也感覺張居正的老辣和深不可測,背心涼颼颼的,懷疑自己身邊有沒有朝廷的臥底。
胡宗憲謙虛地說,這都是恩輔教導有方、指示有路。
張居正言歸正傳說,這次把你們調回來,是要再接再厲、再當重任。而今, 東南倭寇又猖獗起來,到處燒殺搶奪,不調你胡大人就任兵部尚書兼福浙總督, 還調任誰呢?
胡宗憲終於明白了,輕輕地“哦”了一聲。
張居正咳嗽兩聲又說,岱宗調任兵部左侍郎、建霞調任福建巡撫、華岡調任浙江巡撫,都做你梅林的後勤和幫手,定將倭寇像黃中一樣徹底鏟除。
大家起身拱手說,謝恩輔栽培,屬下一定盡心竭力為皇上辦差,為首輔辦差,為朝廷辦差。
張居正教導說,任何事情都不要做得太圓滿、太出頭,太圓滿了就要虧缺、太出頭了就要磨損。剿滅支羅寨巢穴最後一點功勞,禮讓朱燮元和次輔張鳳磐,功勞均沾、利益分得,不是皆大歡喜嗎?
胡宗憲一行起身拱手感激說,謝首輔大人教誨。
張居正的院落很龐大,院中擺滿各種奇石異木,栽滿各類草木花卉,喂養各處海奇陸珍,特別是那幾隻孔雀,開屏顯耀、呼朋喚友;室內香煙縹緲、炭火熱旺,瓜果鮮豔、糖餅豐裕,溫暖如春、香甜如蜜。廊柱上還掛著兩隻鳥籠, 喂養著胡宗憲送來的四隻八哥,特別有趣,特別喜人。如果錦衣繡袍人進院, 一定會連聲呼叫,大人來了!大人來了!如果錦衣繡袍人出院,也一定會連聲呼叫,大人走好!大人走好!但是,一般布衣或者自家人士進出,它們是不會叫喚的。這四隻訓練有素的八哥,是容米土司田九雲專門**出來送給胡宗憲的,胡宗憲又轉手送給了首輔大人……張居正微笑說,朝廷是很看重胡大人的, 桂奇已升任南京左都事,鬆奇已升任錦衣衛僉事,柏奇也升任錦衣衛副千總, 可喜可賀呀。
桂奇、鬆奇、柏奇是胡宗憲的三個兒子,分別綽號長尾猴、長鼻猴、蜘蛛猴。最讓他傷透心機的是小兒子胡柏奇,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會做,整天遊手好閑、惹是生非,還被時任順天巡撫的海瑞捆綁吊打了一頓。胡宗憲立即跪地感激涕零地說,恩輔如此厚待,義比山高、情比海深,屬下必當肝腦塗地、鞠躬盡瘁。
張居正又回頭對穀中虛、李標、王堯封說,你們的兒子們也都升職了,朝廷都給予了應有的獎賞。革故鼎新、調配利益,“鞭法”艱難、成效甚微,急需這些銳氣鋒芒的年輕人。
穀中虛謝恩說,湖廣亦如此,關鍵在大戶、官戶、強戶,處處阻撓“一條鞭法”的施行。
當然,穀中虛這裏沒有明說,張居正是江陵首富,他家人也是最大的阻撓戶,老母親常常站在一望無際的田野橫著說,勞役找我兒子去,納稅找我兒子去,攤丁入畝也找我兒子去。什麽一條鞭法、攤丁入畝,其實就是打富濟貧、窮家富國、均平財富,隻有哈寶娃兒才幹得出這樣的蠢事……張居正對幾位朝廷重臣嚴肅地教育說,曆史上任何一項重大革新,都是要付出血腥代價的。商鞅變法,車裂而亡;晁錯變法,腰斬而死;王安石變法,鬱悶而終。我們的變法,一樣構陷不斷、危機四伏、大禍臨頭。但是,為了朝廷和天下黎民,我們要有義勇,要有擔當,要有車裂鞭屍的勇氣。
幾位大人立即誓言,恩輔是我們的精神領袖,國家的擎天大柱,官吏的導引旗子。我們一定跟著恩輔行走到底、堅守到底,走出一條國強民富的康莊大道。
張居正笑著說,幾位今天不走,等我家幾個犬子回來了,一起吃個便飯。借此,我們也議議黃中一黨的處置。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張居正六個兒子,個個聰明能幹、人人事業有成。老大張敬修綽號花扇貝,禮部主事;老二張嗣修綽號珊瑚蟲,翰林院編修;老三張懋修綽號胡子鯰,狀元及第吏部主事;老四張簡修綽號白吻豚,錦衣衛同知;老五張允修綽號指甲螺,尚寶司丞;老六張靜修綽號劍水蚤,雖年幼陪讀皇上,未授職卻領取朝廷俸祿。胡宗憲笑著說,賊首已移交大人和朝廷,一切皆由大人裁處。
張居正謙虛地說,你們都是前方功臣,與黃中數年交手,知根知底知情, 更有發言權。
大家望一望胡宗憲,意思很明確,想他先發言定基調。中國人的言論基本是這樣,如果是同黨,必定位高權重者先定下基調,框定言論方向,明確討伐主題,然後其他人或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或搜腸刮肚,口誅筆伐;或溜須拍馬,歌功頌德。胡宗憲正色道,黃中不可懼怕,懼怕的是他那一幫兄弟子侄。一路來京的時候,也沒有過分要求,倒顯得幾分豪爽大氣,襟懷開闊、見地深遠、忠厚愚實。而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可以用其所長、避其所短,報效聖上、報效朝廷。
穀中虛心中有底了,胡宗憲是想力保黃中,所以他接著說,黃中兄弟子侄雖多,但而今喪之八九不離十,也沒有多大勢力,更沒有和朝廷分庭抗爭的實力。如果利用適當,他完全可以鎮守川江水邊,治司支羅山寨,為朝廷分憂; 或者調其部屬袍哥征伐倭寇,穩定東南、鞏固邊防,既消耗其力無法東山再起, 又填補朝廷兵源短缺壯我軍力。
李標、王堯封也跟著說,這樣最好,兩全其美,朝廷得利。
張居正低聲問,你們是要保住他的人頭,還是要他繼續做土司?
胡宗憲點頭說,屬下這樣想,為朝廷大計,也是可以的。本來,我和黃中是有積怨的,也是不能忍受的。我橫行東南沿海,身經百十戰陣,窮凶倭寇無不敗於我鋒刀鐵蹄之下,無不慘叫於我大軍所指之處。然而,黃中卻數敗我於狼狽之地,威嚴掃盡、顏麵不存,祖宗蒙羞、恩輔無光。但是,而今為大明振興、百姓福祉,我隻得丟棄個人恩怨得失,對他網開一麵,暫且不問了。
穀中虛也說,胡大人說得對,說到我心坎上了。過去土司邊蕃累累反叛、滋擾生事,朝廷是有責任的,我這個地方官員也是有責任的。而今,恩輔執掌朝廷,革故鼎新、開創新象,“漢蠻不通、商貿阻塞,漢蠻割裂、人種級差” 的政策缺陷和政治歧視,應該得到糾正和彌補,實現漢蠻同家、漢蠻同體、漢蠻同朝的大同社會。朝廷,乃天下之朝廷;百姓,乃皇上之百姓。
李標、王堯封也紛紛建言,設立土司、司位世襲,家族天下、永不變更, 是一種最大的行政弊端。朝廷應該考慮,一是廢除自主管理的土司製度,設立州縣由朝廷派遣流官管理;二是征調土司子弟或外放官員,或充實軍旅,或異地居住,分蘖其根基、削弱其實力;三是限製其事權,劃定其疆土,頒布其規範,做一個老老實實的基層官吏。
張居正忽然想起李廷龍剛剛送來的一份奏章,深深地掏挖了黃中成匪的曆史根源和現實基礎。李廷龍在奏章裏說,黃中祖上就是川江響馬強盜,到黃彥祖時期最為盛烈,不僅有“江洋大盜”的稱號,而且還挾持七曜山民心堂十數萬袍哥,專與官府朝廷作對,肆意掠奪富商富戶,橫行鄉裏無惡不作;其子黃俊繼承衣缽,有過之而無不及,公然打劫朝廷官銀五百萬兩,至今下落不明,去向不知;其孫黃中,更是無以複加,罪惡透頂,膽大妄為,公然組織私人武裝和禦用幫會,野心巨大、欲壑難填,占據州縣、搶劫官府,殺害官員、抗拒天兵,先稱土司、後呼大王。此人不除,必將是大明天下的掘墓人,黎民百姓的白虎星。斬草不除根,春來又發芽……張居正想起戰死的十數萬將士、消耗的數千萬兩白銀、牽惹的十幾路災民鬧事,正想說點什麽,一名家童領著張簡修進來了。他拜見了胡宗憲幾位大人說,父親,兄弟們都到齊了,準備晚飯吧。
張居正伸出手說,幾位大人,沒有準備的一頓便飯,請。大家謙虛地說,恩輔先請。
張居正對家童說,先帶幾位大人入席,我和四少爺說幾句話,立刻就來。當朝首輔家一頓沒有準備的便飯,也是極其豐富的,雖然沒有皇宮六十四道菜的奢華,但是仍有三十二道菜的鋪排。煮、蒸、炒、煎、炸、鹵菜樣樣俱全,飛、走、爬、遊物行行不缺。酒過三巡之後,張簡修端著酒杯說,幾位大人,很對不起,晚輩公務纏身,不得不失陪。這杯酒,敬幾位大人,白吻豚先幹為敬。
張簡修帶著幾名錦衣衛,快馬來到城西的麻陽胡同,按照父親大人的授意, 立即高聲宣詔,皇上口諭,黃中、紅娘、玉娘立刻覲見。
黃中一行正在納悶,進京一整天,皇上為何遲遲不召見?而今忽然宣詔, 十分意外。紅娘不解地問,天都黑了,皇上還上朝嗎?
張簡修嚴肅地說,而今聖上年輕聰慧,日理萬機、嘔心天下,哪分白天黑夜? 杜顯站起來說,我也跟王上去。
一名錦衣衛橫過大刀惡狠狠地說,皇上隻召見三人,其他人等不得隨從。黃中三人隻好跟著一群錦衣衛走了。可是,他們出麻陽胡同後不走寬敞大街,專拈狹窄小巷,燈影朦朧、行人稀少,民房破爛、胡同串連。玉娘疑惑地問,皇上住這破爛地方嗎?
一路上沒有一人回答,一直走到一座崗哨林立、威嚴恐怖的大門前,紅娘指著幾個黑色大字說,這裏是刑部監獄呀。
張簡修頭也不回地說,皇上就是叫你們到刑部監獄。
黃中看這架勢,一切都明白了,立即“怒從心頭起,惡向兩邊生”,捏著拳頭正要發作,見上百名錦衣衛湧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黃中隻得高聲呼叫, 胡宗憲小兒害我呀。
無論黃中、紅娘、玉娘怎樣英武神功,赤手空拳、怒目含恨,也隻得乖乖地走進刑部監獄,分別被關進黑暗的男室女室,叫天天不鳴、叫地地不應,叫遠在支羅的巴山虎,也千山脈脈、萬水迢迢無法聽見。
話說黃中三人被帶走後,推屎耙杜顯煩躁起來,如果皇上召見了黃中,憑借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加上紅娘、玉娘的俏皮嘴巴幫襯,一定會免除極刑、委以重任,或繼續留任土司,或新為朝廷官員。那麽他的血海深仇就無還報之日, 殷世元交代的任務也不可能完成了,他推屎耙光宗耀祖、出頭人地的機會再也沒有了。
杜顯和黃中的血海深仇,由來已久。有一年底,歲貢又來了,急得杜顯在家團團旋轉。爹慘死川江,娘眼睛哭瞎,幼兒嗷嗷待哺,女人上吊自盡,一家人靠他短工求生、偷雞活命,吃了上頓無下頓,哪有多餘的貢銀?瞎眼娘歎息說,顯兒呀,你也是袍哥人家,幫中皆稱兄弟,去給土司老爺、帽頂大爺說說嘛,開春了再給行不?
杜顯真去找黃中說了,黃中橫著鼻子、瞪著眼睛說,全司都跟你家一樣不納稅不奉銀,司寨還要不要、司邊還守不守、民心堂還辦不辦?
杜顯爭辯說,我也是袍哥兄弟,兄弟有難、生計不保,帽頂大爺總得幫助一把,民心堂也得為民做主呀。
黃中坐在高大的楠木圈椅上彎著臉說,沒有坐享其成的袍哥兄弟,隻有全心奉獻的袍哥兄弟。人人入會為了得利、個個結幫為了發財,幫會還生存得下去嗎?貧苦之人,救得了一頓救不了永生,救得了一人救不了家庭。回去找錢納貢,不然依律嚴懲。
杜顯憤怒地說,來吧,把我關進大牢,沒得銀子納貢。丁梅壽帶著司兵撲上來,把杜顯拖進了大牢。
杜顯瞎眼娘怕兒子在大牢吃虧,將他替換了出來。可是,杜顯瞎眼娘卻在大牢裏活活餓死了……杜顯正在麻陽胡同思謀算計黃中,胡鬆奇忽然帶著錦衣衛快馬飛奔而來宣布,黃中謀反,已被皇上關押刑部監獄。其他人等暫且不問,趁早回家。
其他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有杜顯心懷鬼胎地跳將出來,撲上前抓住錦衣衛的馬繩大聲呼喊,還我武王!還我淑妃惠妃!
其他都是黃中的家人戚族,立即回過神來,團團圍住錦衣衛,封鎖了麻陽胡同,一致呼喊,武王無罪!淑妃惠妃無罪!
杜顯火上加油地呼喊,殺了錦衣衛,燒了麻陽胡同。
上千男女老弱,操起身邊的板凳、棍棒、石塊,猛砸猛打錦衣衛,一些人還點燃了麻陽胡同。現場一遍混亂,哭的、鬧的、拚命的、流血的,此起彼伏、瘋狂如潮。危急時刻,張簡修率錦衣衛洪水般圍上來,將支羅一幹人打翻在地, 全部鎖拿,羈押大牢。
杜顯正掙紮說,我是杜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