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巨牙鯊彌陀院耍刀 劍齒狼百步梯逢喜

殷世元被緝拿送京問罪,卻在途中找機會逃脫,潛回商丘老家,取得妻兒老小、家中細軟,喬裝打扮一路西逃,竟然過關混卡來到畢茲卡控管的萬縣城, 在百步梯尋得幾間房屋住下,日日在彌陀禪院前耍刀賣藝、切磋武藝,交朋結友、飲酒言歡,養家糊口、逍遙自在。

太祖朱元璋起底和尚、受恩和尚,所以奪得天下後廣興寺廟,大昌禪業, 萬縣城一馬路的彌陀禪院就是這時建立的。禪院設立住持法師,摸頂弟子、超度苦難、洗塵靈魂;供奉彌陀佛和韋陀佛,笑迎眾生、受接朝拜,即使黃中大軍占領了萬縣城,也是日日煙火繞天、夜夜鍾聲流江。

這天,殷世元正在院前耍刀,看客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就連城中巡邏的兵士、禪院的徒弟也擁擠在人群裏。忽然,殷世元騰空而起,齜牙盤腿、揮刀指雲,如同一隻凶猛海鯊。在看客們的一片驚呼聲中,一個聲音清朗地說,真不愧殷家刀法呀。

殷世元聞聲落地,抱著雙拳說,老夫流落江湖,賣藝求生,可否賜教幾招? 有人認得布衣打扮的俊俏青年說,這是達州守軍總領黃詔,黃屋家的三少爺,也是黃家十四哥,江湖上聞名如雷的劍齒狼,一把長鐵鏟使得天下無敵手。殷世元定睛一看,竟然嚇一跳,天底下竟有如此美豔的青年,紅潤棗臉、炫目冰牙、修長葉眉、清朗潭眼、挺直丘鼻、寬闊船嘴、低垂兔耳,修身峻拔、膂力千鈞、立地若鬆、蹲穩如岩。殷世元笑一笑說,原來是禮部尚書的小將軍, 失敬,失敬了!

黃詔擺手笑著說,大家不要小覷了眼前這位大哥,他就是江湖上有名的巨牙鯊,而今大明朝的通緝犯、禁軍頭領、水軍戰將,出海行江少遇敵手,英名遠播中原大地。

殷世元臉紅脖子粗地說,慚愧呀,往昔之事不值一提,落難之徒不值分文。

黃詔從兵士手中號過一把白杆槍說,來吧,殷將軍,賜教幾招,也讓我開開殷家刀法的眼界。

殷世元猶豫不決地說,算了吧,小將軍,老夫肯定不是你的對手,輸在彌陀院前,今後不好耍刀求生了。

周圍的看客一起拍手呼喊,來一場,看看是大海中的巨牙鯊厲害,還是大山裏的劍齒狼凶狠。

看客中的兵士,一心鼓動殷世元應戰,讓黃詔親手宰了三峽大火中逃逸的明軍敗將,所以奪著手中白杆槍齊聲呐喊,耍幾盤!

黃詔笑著說,我們以武會友、相互切磋、競技厚長,不在輸贏,也不在敵手,更不在耍潑鬥狠、理算舊賬。來吧,殷將軍,點到為止,粗過幾招,滿足大家心願。

這是一場很有意思的比武遊戲。一個使出全身力氣,一心一意要討好畢茲卡,橫砍豎砍刀刀狠;一個不敢怠慢半分,真情真愫想網絡天下才,東殺西殺槍槍硬。一個餓鯊入大海,張嘴齜牙、竄頭摻水,深水淺水亂咬遊魚不分大小黑白;一個饑狼出山林,屏氣凝神、低首臥伏,草叢木叢守候走雞莫辨家野公母。一個處處擔心怕失手,血染大地黃沙覲見新主落花流水空去也,因而左衝右突總是遲緩三分半;一個時時憂慮防過頭,傷害英雄臉麵回憶舊恨斷線風箏消逝矣,所以騰空卷地依然蔓延七拍五。

兵士們見黃詔處處謙讓、時時破綻,不但贏不了對手,反而可能敗退下來, 所以奪槍跺腳齊聲呐喊,殺了他!殺了他!

黃詔借助柔軟的白杆槍,忽然飛身而起騰過禪院高聳屋簷,如同白鶴戳雲力不可限,瞬間轉身而下背負炎熱午日,好似閃電劈樹勢無擋,讓大家驚訝得不敢出聲、歡喜得不敢挪步,因為殷世元必將死得淒慘難睹:槍杆入頂,槍身穿體,槍纓出襠,槍尖插地。殷世元見來勢凶猛,立即拖刀準備跳出圈外,黃詔早已飄然落地,一把死死號住他刀柄,順手一槍刺進他腋下,被他順勢一把抓住槍杆,二人相互攥著刀柄槍杆都無法鬆手。黃詔“哈哈”大笑說,殷將軍是真英雄呀,想我年紀輕輕,竟然無法取勝。

殷世元知道黃詔暗中禮讓,滿臉緋紅地說,年老力衰,技不如人,英雄年少承讓了。不知十四哥可否賞臉,到寒舍一顧,略飲淡酒、品嚐粗食,再行請教?

黃詔一心想收降殷世元為畢茲卡效力,也想在武王麵前立下一樁異外之功, 挽回大梁山下慘敗影響,所以滿口答應說,請殷將軍帶路。

殷世元扛著大刀,大刀上挑著一把破舊椅子和一隻朱紅色酒葫蘆,帶著黃詔高興而返、滿意而歸。他後麵跟著一群吊鼻膿、開襠褲、赤腳板孩子,一邊瘋狂打鬧一邊嬉唱永遠不明白的土家諧音字歌謠:

釺擔兩頭尖,插(茶)在罐罐頭。 背篼兩股係,背(碑)在墳前頭。 褲兒兩條叉,籠(龍)在水裏頭。 船兒江中走,漂(瓢)在黃缸頭。 枷檔兩頭彎,掛(卦)在荷包頭……萬縣遠古為蠻荒之地,野渡無人,川江奔流,無城無池,鳥飛獸奔;周時屬巴子國,開始木渡,往來有點,人漸聚集;秦朝依山築牆,首開設縣,興建渡口,接納流民,征收稅賦;其後,曆朝在境內先後設立朐忍、羊渠、南浦、魚泉、安鄉等縣,流亡黎民搭棚建房,逐漸形成一街、二街、三街;北周因“萬川畢匯,萬商畢集”而改名萬川縣,唐貞觀八年設立萬州,明洪武六年改為萬縣,隸屬夔州管轄。而今萬縣街道,依山順江梯次南北而建,長七八裏有餘, 相距六十丈左右,砂石梯子互通,直達江邊渡口。石梯少則三五十步,多則百餘步,號稱十步梯、百步梯。殷世元一家五口,居住在百步梯一處破舊木板瓦房,兩間兩進、一樓一底,雖然狹窄,卻收拾幹淨。殷世元謙遜地說,避難之人,寄居破屋,讓十四哥見笑了。

黃詔欣然說,將軍武藝超群、海中鯊魚,豈是久居陋巷邋遢之人?

殷世元大聲吩咐,夫人,叫女兒燒火刷鍋、炒菜做飯,來了天底下最難得的貴客。

二人還沒有落座,屋外進來兩個小男孩,大的八九歲,小的五六歲。殷世元招呼說,這是我家的兩個渾小子,大的叫七星瓢蟲殷正,小的叫兩點秀蛾殷方,整天什麽事情都不做,走街串巷、遊手好閑。你倆快過來,拜見十四哥。

黃詔立馬站起來說,不必了,還是小孩,何必禮節煩瑣,強人之難?

這時,裏屋碎步走出一個上茶的姑娘,紅底白色碎花夾衣,綠色繡邊長褲, 黑色扣絆大圓口布鞋,一根粗黑黃繩長辮子垂在胸前直到膝蓋,瓜子臉、柳葉眉、春兔眼、蔥果鼻、彎月耳、櫻桃嘴、雪梨頸、廋高個、水蛇腰,稍稍矮身低首紅臉鶯語般說一聲,十四哥請用茶。

黃詔隻覺閃電擊頭、迷香入竅、六神無主,傻乎乎地站著,不知如何回答, 如何端茶。

殷世元看在眼裏、喜在心頭介紹說,這是我家女兒殷盼奴,綽號黃蝴蝶, 不知禮儀,還望十四哥見諒。請用茶,十四哥。

殷盼奴埋怨說,爹,綽號就是小名,怎麽能給外人亂說呢?

黃詔麵紅耳赤、羞愧不堪地從油漆茶盤上端起蓋碗茶說,謝了,小妹。 殷盼奴抬頭莞爾一笑,輕柔而迷麗地“嗯呀”一聲,讓黃詔的心扉瞬間再一次被閃電擊穿,端著茶碗不知如何是好。殷盼奴轉身給父親奉上一杯蓋碗茶, 甩著飽滿而圓實的屁股走了。

殷世元一邊品茶一邊說,支羅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藏龍臥虎、物華天寶,貢米、貢茶、貢菜、貢油,都是天下難得的珍品。你看這支羅的女兒茶,細如鬆針,根根垂立;葉條緋紅,茶水渾厚;霧氣氤氳,香飄十丈。

黃詔依舊望著殷盼奴消失的門框依依不舍地說,是呀,過去隻有朝廷和土司才能品嚐,一般黎民隻能喝粗大的秋茶,葉片如鵝掌、顏色如爛菜、茶水如殘湯、粗糙刮喉嚨、堅硬鯁腸胃。而今好了,土家建國、自家稱王,貢品成了市品,隻要有錢,人人可以享用。

殷世元見黃詔傻乎乎地端著茶碗,不免心生疑惑地問,十四哥喝不慣中原的蓋碗茶,那就換你們土家的油茶湯。

黃詔回頭羞愧地說,喝得慣呀。水泡、湯煮皆一脈,條茶、葉茶亦同宗嘛。殷世元端起茶杯“哈哈”大笑說,以茶代酒,先行祝黃家建國支羅寨,國號畢茲卡;再祝十四哥心想事必成,春風人得意。

黃詔心不在焉,答非所問地說,明朝皇帝昏庸無能,官吏貪腐成風,邊患此伏彼起,內亂連連不斷,百姓顛沛流離,早就應該改朝換代了。將軍蓋世英雄,截殺倭寇功臣,守衛京師棟梁,僅一次敗仗而收押定罪,逃脫而四處緝拿, 這樣的朝廷還不腐朽嗎,這樣的皇帝還不昏庸嗎?武王就是為了天下蒼生,順應民意、揭竿而起,替天行道、除腐去惡,建國立朝、共享太平。望殷將軍不棄,加盟我畢茲卡,為新國獻力,也不枉人生一世、壯懷一生。

殷世元沉吟半晌說,隻怕我是舊朝之人,又與新國結有仇怨,王上不會原諒。黃詔真心實意地說,伯父求賢若渴、期盼甘霖,而今大敵當前,正需忠臣良將,將軍一身絕世功夫,哪能不收留? 殷世元仍然品茶不語,久思不應。

黃詔激動地上前說,將軍已為通緝要犯,有國不歸、有家難回,難道還寄希望於朝廷赦免嗎?

殷世元搖頭歎息說,不可能呀。先有護城不力之罪,再有全軍覆滅之罪, 後有羈押脫逃之罪,今潛入畢茲卡又有叛國投敵之罪,無論哪一條,都隻有死路一條。

黃詔舉拳意氣風發地說,而今投奔畢茲卡,才是將軍唯一選擇,也是最正確的選擇。

殷世元忽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十四哥年輕英武、韜略過人,婚配了嗎? 黃詔紅著臉羞愧地說,沒有。

殷世元緊追不舍地問,訂婚沒有?

黃詔仍然尷尬難忍地說,也沒有。據說海瑞曾來招納駙馬,被武王和相爺謝絕了。

殷世元歎息說,可惜呀,朝廷朱家的駙馬錯失了。

黃詔滿臉笑容地說,怎麽可能入贅駙馬呢?兩家敵國、生死對頭,相互廝殺、恩怨難泯。

殷世元連拍三聲手板,老臉上**漾著莫名其妙的快意。

黃詔沒有捕捉到這一信息,繼續天上地下、朝廷武功、家親內戚、往昔今日地扯了半天,蓋碗茶都喝得茶葉巴在碗底,也忘了加水。這時,殷盼奴碎步出來,打斷了他們的高談闊論,撲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紅著桃花般柔麗的臉兒低聲說,爹,菜上好了。

殷世元笑著說,請,十四哥,喝兩碗。

雖是租用的鄙陋之室,但是菜肴卻很豐富,滿滿地擺了一大桌子,兩個小兒子早就入座,彈著長長的舌頭隻想動筷子。黃詔禮讓說,把夫人和小妹喊來, 我們土家人開放得很,男女同席、賓主同凳。

土家人是一個開放的民族,習俗完全人道。比如吃飯,一家人不分男女老少、賓客主人,全部圍著一張桌子,隻是分個上席、下席、左右席而已。上席坐貴賓或長輩,左右坐陪客或平輩人,下席坐晚輩或孩子,同席同鍋、同菜同湯。但是,奴仆、長年例外,要麽一邊獨吃,要麽吃主人剩食殘湯。殷世元高興地說,“入鄉隨俗,上山借風”,既然十四哥這樣說了,盼奴,出來一起吃吧。

土家人的習俗,女人未婚前,都叫妹,即便八十歲的姑奶奶,也叫老妹; 已婚之後,都叫姐,即便七八歲的童養媳,也叫小大姐。可是,殷盼奴在門邊羞紅著臉兒說,爹,沒餓不想吃呢。

殷盼奴說完轉身不見了,讓黃詔心裏萬分落拓空虛,原來的滿腔火焰被一瓢冷水澆得灰熄火燼,菜肴索然無香、白酒淡寡無味,主人還沒有請,就端起滿滿一碗酒說,殷將軍,幹了。

殷世元爽朗地笑著說,好,像我年輕的時候,爽快、幹斷,幹了。

坐在對麵的殷夫人埋怨中帶著無限喜悅說,像你嗎?一天到晚除了喝酒, 就是耍刀,家都不顧了。

殷世元一邊斟酒一邊說,常說人生三件寶,醜妻、薄田、薄棉襖;又說, 鍋好糊飯少,妻賢夫禍少。家裏有你支撐,還要我操什麽胡蘿卜心呢?

黃詔一把奪過酒壇子說,殷將軍,讓晚輩斟酒才符合道理呀。

殷世元把酒壇子遞給他說,要得老少好,隻有小敬老。不知道十四哥今年貴庚多少?

黃詔一邊倒酒一邊說,二十剛滿。殷將軍您呢?

殷世元笑著說,四十又三。我這樣想呀,你開口閉口叫我殷將軍,顯得分心見外,就不能叫我一聲殷大哥,或者殷表叔嗎?

黃詔離席抱拳說,不敢,還是叫殷將軍的好。

殷世元擺擺手說,不扯了,我們喝酒。常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今天我們老少就喝個“東方紅,太陽升”,不醉人不歸,不爽人不回。

二人你敬我接、我倒你喝,菜肴下酒,話語也下酒。殷世元從海邊說到京城,從蒙古說到長江,處處都是英雄事,時時不忘殺蒙倭;黃詔也一時性起, 話語萬千,從混江龍說到川江龍,從黃白虎說到田應虎,從龍潭土司說到支羅土司,從袍哥人家說到民心堂舵把子,件件顯出男兒本色,代代昭示先祖風流。不知不覺就擺下了幾隻空酒壇子,殷夫人早已離席入睡,兩個小兒子也靠在椅子上酣然而眠。這時,隻聽街道上巡夜更夫“梆梆梆”地敲著竹筒沙啞著嗓子呼喊:

子時已到,早早睡覺! 小心火燭,水缸挑足! 插門閂窗,防盜防搶!

黃詔背靠椅子囫圇地說,有些醉了。

殷世元迷迷糊糊地說,醉了就是沒醉,沒醉就是醉了。沒有嘔吐出來,就是沒醉,還可以喝兩碗。

黃詔艱難地支撐著椅子說,我是真醉了,得走了。

殷世元忽然清醒地說,不要走呀,十四哥,破屋可以暫居一夜。黃詔沿著板壁說,我要回支羅寨,給武王匯報達州軍情。

黃詔回支羅寨,必須穿過川江上的水軍大營。畢茲卡的水軍大營,是協調指揮夔門水軍、涪陵水軍的中心,也是前方運輸的糧草站、兵員站和傷員、俘獲接待站,更是支羅寨水防的最後一道屏障,所以顯得特別重要,讓黃裳、黃貢二人做了總領和協領。殷世元正要禮送,殷盼奴揉著眼睛出來了。殷世元頭重腳輕地說,送送十四哥,或過江,或去軍營。

殷盼奴紅著臉兒說,我……我……都半夜了,隻怕…… 殷世元一腳刨著椅子說,兩弟兄起來,陪姐姐送十四哥。

黃詔醉得腳趴手軟、全身無力,走不到兩步就蹲到地上。殷正、殷方迷糊著眼睛跟在後麵,一點指望都沒有。殷盼奴隻好上前扶起高大的黃詔,心中像拍簸箕一樣,害怕得氣兒都不敢出,沿著百步梯一步步走下去,走向燈火通明的水軍大營。

江水“嘩嘩”奔流。夜鳥“嚶嚶”呼喚。

殷盼奴的心“嘭嘭”地激**著,像蝴蝶一樣,在月光下翩翩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