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高英麵色蒼白,鳳眼中有一絲冷意漸漸凝聚,嘴唇也變得更加鮮紅,如同是鮮血在她嘴邊凝結,抱著赴死的決心,她咬下嘴唇狠狠地說:“因為我恨他!我恨他冊封我為皇後卻不給我皇後應享的尊寵,我恨他挽著我走上大殿,心裏卻想著另一個女人!我恨他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你,我恨他心心念念想的全是你和你的兒子,我恨他心裏連一個最渺小的角落都不留給我!我恨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我也同樣恨著你,如果可能,我還會毒死你……”
仙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你簡直是瘋了!”
“是!我是瘋了,但比瘋更難受的是心裏無邊的折磨,你們幹脆也勒死我好了,我早就不想活了……”高英完全咆哮出聲,將積壓在心底多年的怨怒完全發泄出來,一種至深的絕望和悲哀湧現動在她猩紅的眼睛裏,如地獄的烈焰熊熊燃燒著。
相反,仙真卻突然平靜下來,她閉緊雙眼,聲音中有著一絲令人訝異的冷靜:“以前,我或許曾經想過要殺你,但是現在,我不會這麽做了!”
高英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仙真回望著她臉,靜靜地說道:“我要讓你到瑤光寺削發為尼,你身上的罪孽太深太重,即便是死也不贖清,就讓佛門好好地淨化你吧!也許總有一天,你會懂得懺悔!”
高英怔了半晌,忽然苦笑了起來,她終於清楚地認識到宿命的強大,在登上皇後寶座的那一刻,她曾經欣喜若狂,以為自己機關算盡,終於能夠站到權力的巔峰,誰知一路荊棘難行的路途,走到盡頭卻發現不過兜轉了一個圈,轉眼之間,手中的一切化為烏有。
“等等!”突然之間,琉香的聲音再度響起。
高英無力地轉過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她。
琉香一步步走向她,厲聲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於皇後是不是也是你害死的!”
高英怔了一下,隨後搖了搖頭:“於皇後,並不是我害的。”
琉香皺起眉,顯然並不滿意這個答案,目光中有深深的疑惑。
高英的唇角彎起一抹涼薄的笑:“我知道你們心裏在想什麽,你們以為我害了太子,害了皇上,就一定會害那個女人,說實話,我那時確實對她動了殺心,但是在我動手之前,她就已經一命嗚呼了,我確實不知道是誰殺了她!”
琉香緊緊盯著她的臉,眼底閃過一抹詫異的光芒。
此時,仙真轉過頭對她說:“琉香,於皇後的事,我會繼續派人徹查,一定會讓真相水落石出!而且請你相信,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琉香的嘴唇微微動著,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卻最終化成一聲歎息,沉沉地甩身離開。
三個月後,仙真被尊為皇太後,群臣更以小皇帝年幼為由,多次請她臨朝聽政。
這一日,當天邊第一縷霞光透過窗前的紗幔傾瀉進寢宮的時候,仙真起身來到梳妝台前,任由兩旁的宮女為她梳洗、上妝,攙起如雲的烏發,戴上精美華貴的鳳釵,再換上繡著龍紋的桑蠶絲太後服。突然之間,她直視著菱花鏡裏那張青眉朱唇,被彩色的脂粉小心翼翼包裹起來的麵容,竟然感覺如同陌生人一般,一時間不由得怔住。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漸漸認不出自己……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眼底彌漫的是超越年齡的蒼涼……淚水,又一次順著麵頰緩緩流下,浸花了妝容。
就在這時,鏡中出現了一片朦朧而修長的身影。
仙真身子一僵,猛地回過頭:“元懌,是你!”
清河王元懌望著她的淚眼,又望著鏡中炫目的反光,俊美的臉上露出凝重的神情:“太後,您遲遲不肯臨朝聽政,再這樣下去,朝中又將大亂!我們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局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東流!”
仙真望了望左右,靜靜地遣退所有宮女,直至四周空無一人,才終於將壓抑在心底的情緒全都發泄出來:“‘太後’,多麽可笑的兩個字,不過是隨時提醒我,我已經是個失去丈夫的寡婦而已!”
“不!它是在提醒您,您是整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您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皇家的氣魄,都是天下人的典範!您有輔佐幼帝的職責,更有為百姓謀福的義務!”元懌低沉的聲音回**在寢殿上空。
她聽得心裏一陣抽緊,用力捂住胸口:“就算如此,可我更是一個女人啊,一個女的人肩膀,怎麽可能承擔這麽重的東西?先帝一走,就要把天下的責任壓在我的身上,這不公平!”
“這是上蒼賦予您的使命,您沒有選擇!如今的您,已經不單單是為自己而活著,更是為皇上,為天下人而活!”元懌眼神堅決。
“元懌,我真的想他,真的很想他……如果可能,我寧可削去封號,入瑤光寺為尼的那個人是我,我為會他日日誦經,我會一生一世陪著他……”仙真眼中泛淚,聲音裏透著濃濃的眷念與不舍。
“我知道。”望著她魂不守舍的模樣,他的口氣很快又軟下來,歎息一聲,緩緩走到她的麵前,“我知道您舍不下先帝,同樣的,先帝又何曾忍心舍下您呢!”
“她怎麽就忍心毒死他,她至少也是他的女人,是皇後啊!”她十指攥緊,指甲狠狠陷進肉裏。
“因為恨,這個世界上,沒什麽比女人的恨意更加可怕。”
仙真的身體如同被什麽重物擊中,劇烈地一顫。她望著元懌,不再說話,就這樣呆呆地坐著,腦海一片空白,似乎靈魂已經離開了軀殼,飛離天外。
空氣很靜很靜,如水一般流動著。
在原地站了很久,元懌突然注意到一旁靜靜擺放著一架古琴。
沉吟了一會兒,他轉頭迎麵朝它走去,坐到琴台前,揚起手,似流水一般拂過琴弦,瞬間,悠揚的琴音的回**在寂靜宮殿的上空,琴弦在她的撥弄下流淌出變幻無窮的音樂,時而悠長高遠,時而宛轉沉厚……讓人如同置身於皎潔的月華之下,四周靜寂無聲,放眼望去,一片漫無邊際的梅林,微風卷起千萬片如雪的花瓣……配合著這美妙的旋律,他還輕輕地吟唱起來:
美人邁兮音塵闋,
隔千裏兮共明月;
臨風歎兮將焉歇?
川路長兮不可越。
坐在梳妝台邊,前一刻還是僵硬如人偶的仙真突然恍過神來,她仔細地聆聽著,憂傷的藍眸又重新放耀出如雪山湖泊般清澈的光芒。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寧靜的感覺了。
在很久以前,這樣寧靜的感覺,也隻有在誦讀佛經時才能感受得到。
他望著臉,世界忽然在這一刻無聲無息,隻屬於他們……元懌眼角的餘光也感覺到了仙真的注視,如夢如幻的日光在彼此之間緩緩流淌,他拂動著手中的琴弦,似乎總是不忍收尾,仿佛這樣,就能讓這一刻的美好永恒下去。彼此同沐在薄如輕紗的日光之下,卻沒辦法說出心底真正想說的話,隻能默默地將心跡化成這琴音回旋中的纏綿,飄向窗外碧藍的蒼穹,那是一種隱忍著,從一開始就已注定絕望的感情。
她不會知道,為了她,他甚至背叛了自己。
原本,他完全可以放下這滿身的負累,雲遊四方,做一個快樂閑人,那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可是,正因為這宮中有她,他選擇飛蛾撲火似的投身這充滿血腥與陰謀的朝廷。
他要為她守住江山,要讓她過得輕鬆快樂。
太後,你要明白,無論何時,元懌都會站在你的身後,默默替你撐著整片天空,你不會孤獨的,永遠不會……不知不覺間,原本冰冷空曠的崇訓宮被一股安寧而美好的氣息籠罩著。
然而,沉醉在美妙琴音裏的兩個人,卻完全沒有注意到,窗外,有一雙陰鷲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漸漸的,他隱藏在大袖裏的手指一根根繃緊,英朗的麵孔上浮起了騰騰殺氣。
次日,當淡金色的日光鍍亮了光極殿簷角神獸的眼睛,整座皇宮也從沉睡中被喚醒,太監宮女們穿梭於各個角落,文武百官身穿莊重朝服,自玄武門魚貫而入,緩緩步入朝堂。然而,之後的他們卻沒有按規矩排列整齊準備早朝,卻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金碧輝煌的朝堂也因此彌漫著一種怪異的氣氛。
“這都第幾天了,朝堂上連個主持大局的人都沒有,照這樣下去,國家必將大亂!”其中一名大臣望著空****的禦座搖了搖頭。
另一名須發發白的大臣接過他的話:“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皇上年幼,太後又……”
“唉!誰不知太後信佛,仁善有餘,膽魄不足!”也不知誰插了一句。
“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小心被人聽見!”剛才那名大臣馬上朝他拋去一個警示的眼神。
哪知那名大臣卻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她聽得見嗎?反正她也從不上朝!”
正說到這裏,朝堂外遠遠的傳來傳令太監一聲高亮的長音:“太後駕到——”
隨著這一聲高呼,所有的大臣都驚異地定在原地,之後嘩啦啦的跪成一片,原本嘈雜的朝堂一下子鴉雀無聲,剛才譏諷太後從不上朝的那名大臣更是麵色蒼白得厲害。
轉眼間,就見仙真身穿金龍緙絲宮袍,綰著朝陽九鳳掛珠冠,拉著小皇帝元詡的手,在皇家儀仗的簇擁下,緩緩地走進朝堂,從伏跪在地上的群臣中間穿過,直向殿中央的禦座走去。
一踏上禦座前的金階,立刻有小太監從兩邊卷起低垂的珠簾,迎她入座,待坐定之後,珠簾又徐徐放下,總管太監劉騰出列一步,麵向群臣長長地扯了一嗓子:“群臣有事啟奏——”
片刻的沉靜過後,尚書右丞張普惠出列,麵向禦座跪了下來:“啟稟太後,自前尚書令高肇謀反案發之後,朝中牽連無數,凡與此案有關的官員,發配的發配,斬首的斬首,各部也因此出現大量空缺,急需人才,請太後定奪!”
隔了一會兒,隻聽見上方朗朗傳來一個優美得宛如玉觖碰撞的聲音:“為政之道,唯在得人,即日起令州郡舉薦孝廉,哀家會親臨朝堂,自閱試卷,評定等級,然後量才使用!”
此話一出,低下立刻傳來一片讚歎之聲。
沒想到太後的話並沒有說完,又繼續道:“高賊為政時,私結黨羽,專橫跋扈,陷害忠良,致使朝綱一片混亂,如今這顆毒瘤雖除,朝中上下卻也元氣大傷,尚書令崔光聽旨——”
崔光一聽上麵傳喚自己,趕緊出列。
“哀家命你督造一輛‘申訟車’,外垂簾幕,設座車內,由你和清河王元懌負責定期出巡雲龍門及千秋門等京城繁華之地,接受吏民訴訟和冤案,當即裁判或交相關各部妥為處理。”
“是,微臣遵旨。”崔光一邊領旨,一邊暗生驚動,想不到太後還有這般思量,這真是一箭雙雕之計,既能清理前朝留下的冤假錯案,又能引來尤其是平民百姓的交口稱讚,真是收斂人心的好辦法。
此後,又有一名武官上報:“邊塞六鎮的守將紛紛上表請求糧草和軍餉,不知太後如何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