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粉裳的人影從遠處急匆匆地跑來。

她定睛一看,原來是身邊的宮女香蓉。

“這麽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她挑起眉,臉上充滿威嚴。

小宮女被嚇得差點喘不上氣來,臉色發紫地說:“啟稟太後,尚書令高大人已經回宮了,托人捎過話來,說他先去靈堂吊唁先帝,隨後再去您的寢宮向您請安!”

“就這麽點事,你就亂成這樣?”她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不用等他再去寢宮請安,哀家這會兒正好也要去靈堂,就到那裏去見他吧!”

說完,她便拖動裙裾,在身後兩名小宮女的攙扶下,上了一旁富麗堂皇的金蓋鳳輦。

輦車搖搖晃晃,不知過了多久,車簾外響起宮女們恭敬的聲音。

“太後,已到靈堂。”

在車上坐了這麽久,高英覺得更加疲乏,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步下鳳輦。一瞬間間,望著眼前鋪天蓋地的白色,一麵麵白幡,一串串白燈籠,在凜冽的寒風中漫天飛揚,似乎隨時要向她撲來,使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就在這時,幾個白色的身影像幽靈似的從靈堂裏鑽出來,她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叔父高肇,後麵跟著江陽王元叉和侍中崔光。

她想要迎上去,卻見他們身一閃便消失在回廊的拐角處,不知去向哪裏。

她心頭一顫,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甩下身後的宮女,快步跟了上去。

轉過回廊,又曲曲折折地繞過許多間偏殿,方才一晃而過的人影竟然消失了,就像從來不曾出現過的那樣。她四下張望,越發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突然間,又有幾個人影遠遠地出現了,是清河王元懌和另外幾個大臣,她心裏一驚,趕緊躲到廊柱後麵,暗中觀察他們的動靜。

很快的,就見他們悄悄地進了偏殿裏一個不起眼的房間,並四下察看無人後,才輕輕將門扣上。

高英一直等到周圍完全靜下來之後才從廊柱後走出來,屏住呼吸,她悄悄地來到那間偏殿的窗前,透過窗縫,向裏張望。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卻把高英嚇了一大跳,瞳孔驟然一縮,臉色變得蒼白如紙。

幽暗的房間裏,幾名大臣撲擁上前製住了高肇的手腳,江陽王元叉手拿一條細長的白綾套住了他的咽喉,用盡力全身力氣狠狠扯緊。承受著巨大痛苦的高肇身子不停扭動,四肢拚命掙紮,腳上的鞋襪都被他用力蹬了下來。然而元叉並未住手,甚至加重了力道,連額頭的青筋都一根根浮起。

其他幾個幫凶的臉上也都流露出冷酷的神色,渾身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仿佛是來自地獄的使者。

高英隻覺得耳朵裏“轟”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

崔光和元懌,數日之前,還拿著小皇帝的詔書到中宮奉她為皇太後!

當他們將太後的璽印和禮袍捧到她麵前的時候,臉上泛著的是謙卑的笑意,而不是現在這樣森冷恐怖的寒意。

原來,這一切全是陰謀,為的就是讓自己在外領軍的叔叔放鬆戒備,以便等他回宮之後,將他一網打盡!

天地搖晃,萬物崩塌,高英隻覺得整個人不停地下沉,一直沉進無邊無盡的黑暗。

空曠的房間裏,依然回**著高肇痛苦的嗚咽聲,仿佛是無間地獄裏,受刑的罪人……光影下,他肥腫的臉透出一種無法形容的青黑色,即便是最恐怖的噩夢裏也不會出現這樣的畫麵。

高英怔怔地望著,想要闖進去,卻又在關鍵的一瞬間,停下了腳步。

這個時候闖進去,最多也隻是再添白綾下的一具冤魂而已,他們不會放過她的,怎麽也不會放過她的,她做了那麽多的壞事,害了那麽多的人,他們早就恨不得她死!

又或者是,他們已經知道了元恪熏香裏的秘密……她的心動**得快要撲出胸腔,身子也幾乎無法站穩,在極度的混亂中,她本能地開始一步步向後倒退,離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越來越遠,直至最後,瘋了似的跑出那條回廊,消失在蒼白的日光之中。

身後,隻有叔父高肇的慘叫聲在寂靜中不絕地回**著。

稍晚,宮中便流傳開尚書令高肇的死訊,皇上更是下詔盡數高肇罪惡,並稱其自盡,削除一切職爵。

高英心裏明白,這一切都是出自元懌等人的授意,她在靜靜地等待著,知道宿命很快就會找上她。

這天夜裏,她獨自一人喝了一晚的酒,直至醉倒在榻邊,不省人事。

不知不覺中,天光大亮,明媚的晨光從窗前垂落的紗幔後緩緩挪到榻前,整座寢宮都蔓延著暈染後的粉色光澤。朦朧之中,高英被這新鮮的晨光喚醒,隔著紗帳,隱約看見外麵有個人隱晃動。

她不由得一震,直起身子驚呼道:“是誰?”

“老奴向太後娘娘請安!”外殿悠悠傳來一個蒼老但卻熟悉的聲音。

“劉騰,是你?”高英恍惚了一下。

“娘娘,先帝雖去了,但您也要愛惜身子,不要過度悲傷了。”劉騰向紗帳內瞟了一眼,低低地說。

“哈哈哈……你以為哀家是因為他而宿醉嗎?”高英突然狂笑起來。

劉騰頓時屏住呼吸,不敢說話。

高英頓了一頓,又望向他道:“你今天來,也不僅僅是關心哀家的身體吧!”

劉騰眼裏泛過一抹難色,俯下身:“幾位王爺派老奴過來請您到靈堂要有事商議!”

高英眉頭一皺,突然一揮手,將身邊的酒壺、酒杯全都嘩啦啦一下子掃到地上,眼底燃燒著深紅色的火焰:“他們幾個算什麽東西!哀家貴為太後,有什麽事要商議,為什麽不到我宮中來?”

劉騰臉上一陣陣的緊張,趕忙勸道:“娘娘,現在情勢比人強!該低頭的時候還是要低頭啊!”

高英默默地看著她,沉靜很久,突然淒涼地笑了起來。

她顫抖地伸出手,緩緩地,緩緩地拉開隔絕著彼此的紗幔,凝視著劉騰,字字沉重地說:“劉騰,自你入宮以來,一直深得我姑母文昭皇後的信任,她臨死之前,更將先帝托付給了你!如今……倘若我這一去不再回來,我唯一的女兒建德,也就要拜托你多多照顧了!”

劉騰渾身一震,急忙道:“娘娘,您何出此言,您貴為太後,豈有人敢碰您一根寒毛!”

高英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叔父高肇貴為尚書令,權傾朝野,眨眼之間,不是說死也就死了,死後屍體甚至被人從宮中運糞的偏門送回家中,這樣的下場,誰又能夠料到?”

劉騰一時語塞,忍不住低下頭,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高英望著窗外陽光下的庭院,淡淡地說:“說到底,富貴榮華,不過是庭前的浮雲,紅顏美人,也不過是花開一場,什麽都抵不過命啊!”

說完,她站起身,整了整身上華麗的宮服,直視前方道:“走吧,擺駕先帝的靈堂!哀家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敢對我怎樣!”

當高英大步邁進靈堂時,在場眾人皆不約而同地起身,空氣在刹那間靜止。

無論每一個人都注意到她雙目如炬,像黑暗中盛放的火焰,渾身光華流轉,照亮整個靈堂,這是屬於一個經曆了太多滄桑浮沉的前朝皇後的氣度。

就連端坐在座首的太妃仙真,也不由地有些失神。

雖然此前大家已經商議好計策,但真正看到高英現身,卻沒有一個敢貿然上前,最後,還是元懌默然起身,麵向她冷冷地說:“太後,你勾結外戚,私結黨羽,賣官鬻爵,更暗中謀害前太子元昌,可知罪嗎?”

高英環顧四周,僅僅吐出了八個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元懌笑了笑道:“我們手中可都是握著真憑實據的,朝中多數你們的黨羽都已招供,就連已經自盡的禦醫王顯的夫人都已經向我們坦承了一切,聲稱就是你授意王顯治死太子殿下,之後再逼他自盡!”

高英驀地一驚,愕然地望著元懌:“他的夫人不是已經被我……”

“被你派人殺了是嗎?”元懌接過她的話,“可惜,你殺的隻是她的貼身丫環,而她本人一直躲在京郊遠親的家裏,直到聽說高肇老賊倒台,才敢出來說明這一切!”

聽到這席話,靜默在旁的仙真陡然激動起來,就像被人在胸口鑿開了一個口子,冰封至深的沉痛瞬間洶湧而出:“果然……果然是你害了昌兒!”

高英眼眸一黯,隻是沉默。

“為什麽,為什麽要害他,他還隻是一個孩子!”仙真嗓音顫抖,撲身到她麵前,使出全身力氣搖晃著她。

高英被她搖得頭暈目眩,透不過氣來,索性心一橫說道:“誰讓他和你走得那麽近,隻要是你身邊的人,一個人都會死,他們全部都是因你而死!”

仙真的雙手忽然僵住,藍眸深處猶如破碎的水晶,泛起破碎的光芒。

“你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你這個女人,看似柔弱可憐,實際上卻是個紅顏禍水,所有跟你在一起的人,都不得善終!”

“這些人當中,難道也包括先帝嗎?”靈堂外突然傳來一個異常沙啞的聲音。

眾人聞聲紛紛回過頭去,隻見一名高挑端麗的青衫女子,捧著一個光亮的檀木盒子站在門口。

人群裏突然有人驚呼起來:“這不是於皇後身邊的女官琉香嗎?”

“是琉香!”

“果然是琉香!”

眾跟著驚呼起來。

高英望著她的出現,立刻像是僵掉了一般,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琉香卻信步來到高英麵前,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太後,這個盒子就由你親自揭開吧!”

“這是什麽東西,我不揭!”高英就像遇見毒蛇猛獸似的,一把將盒子推開。

“那也好,就請清河王揭開吧!”琉香也不生氣,轉身又來到元懌麵前。

元懌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慢慢打開了盒蓋,隻見裏麵放著一隻鎏金香爐,看上去非常眼熟。

“這是……”

“這是先帝寢宮的香爐!”

“你為什麽讓我看這個?”

“因為這裏藏著先帝的死因!”

“什麽?”

元懌以及周圍所有的人都猛然一震。

“先帝就是被這裏麵的熏香給慢慢毒死的!”

眾人更是一片驚色,寂靜的靈堂很快炸開一陣議論之聲。

高英的臉色已經變得非常難看了。

琉香環顧四周,清聲說道:“先帝身體一直很好,雖然長期操勞國事,肝脾受損,可又何至於如此早亡,他真正的死因,就是高太後私通先帝身邊的調香師宋真羅,用千步香將他慢慢毒死!這種香產自西域,普通人吸食有提神養腦之功效,但若是肝脾虧虛之人吸食,長期下來,便會致使肝脾衰竭,吐血而亡!太後,我說得對嗎?”

說完最後一句,她意味深長地瞥向高英。

在場所有的人,也都目光如劍地望向她。

高英突然癱倒在人群之中,她的眼前一片黑暗,眼淚順著臉頰大顆大顆地滾落,一陣痛苦的感覺在胸腔裏彌漫開來,那種疼痛,幾乎要把她全部撕裂,**裸地暴露在人前。

“真的是你害死了他?”仙真也震驚地望著她,目光複雜,像深海中的風暴翻湧。

高英深吸了一口氣。

靈堂裏因為她的提氣而又變得莫名死寂下來,在場所有的人屏息靜待,隻剩下幾縷微風從窗前掠過。

不知過了多久,癱坐在地上的高英終於一動不動地說:“是,是我害死了他!”

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

“為什麽?”仙真頓時狂喊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