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話雖說得直白殘忍,但元懌覺得,此刻也隻有這樣的話能讓仙真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詡兒……”仙真喃喃地輕喚著,轉頭望向一旁怔怔的孩子。

此時,他或許還不知道父親已經死了,隻是有些訝異地望著他緊閉著雙眸的容顏,隔了很久,才瞪大眼睛望著母親問:“娘,爹爹他怎麽了?”

淚水再次無聲無息地從仙真眼底湧出,然而,這一次,她硬是將鹹澀的淚水全部咽了回去,還強撐起一副笑容,回答他說:“爹爹他……睡著了!”

元詡聽後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又問:“咱們都在這裏,他為什麽一個人睡著了?”

仙真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苦笑著說:“因為他實在太累太累了,要休息一下。”

元詡回身望了父親一眼,有些失望地嘟起了嘴:“那他什麽時候會醒呢?”

仙真含淚撫摸著孩子的頭頂:“詡兒乖,等你長大,能夠幫爹爹分擔他所有的辛苦,替他支撐下整個朝廷,到那個時候,他就會醒!”

元詡聽了半天,似懂非常地點點頭,用稚嫩的聲音回答道:“我一定會替爹爹分擔分擔所有的辛苦,我希望他能早點醒,陪著我玩,我希望我們一家再也不要分開了!”

聽到這話,仙真再也忍不住,一把將他小小的身子擁入懷中,恨不得將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正如元懌所說……

如今的她是這個孩子唯一的依靠,她必須比他更堅強!

從此以後,偌大的皇宮裏,也隻有她們母子倆相依為命!她要實現對於元恪的承諾,扶持著他,一步步踏上象征著帝國中心的光極殿,她要看著他身披皇袍,君臨天下的樣子!她要給他作為母親所能給予的一切……就在這時,門外忽然走進一大批大臣,麵向仙真母子黑壓壓跪成一片,重重地磕下頭,排山倒海似的高呼回**在寢宮上空:“臣等叩見新皇,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

哪知元詡被這樣浩大的聲勢一嚇,居然撲進仙真懷裏,哇的一聲哭了。

仙真淡淡地苦笑著。

元懌在旁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眼底也隨即掠過一絲憐惜與擔憂,卻又突然意識到什麽,很快換上一副嚴峻的表情,目光凝重地直視著她:“我和幾位托孤大臣商量過了,必須讓皇上連夜即位,以防有變;另外,還要請皇上暫時尊奉先帝皇後高英為皇太後,以此穩住她,讓高肇能夠放心回京!”

仙真抬起頭望著他,目光一動不動:“你們去辦吧!我相信你們!”

“是!”元懌也隨著眾臣一道伏下身,口中朗朗高呼,“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太妃千歲千千歲!”

曆史,在這一刻成為定格。

大魏元昌三年,北魏宣武帝元恪駕崩,終年三十五歲。留下遺詔,立年僅六歲的太子元詡為帝,改年號熙平,即是後來的北魏孝明帝。

隔日,親王元懌、大臣崔光等以新帝之名發布詔書,尊奉先帝正宮皇後高英為皇太後;新帝生母胡仙真為皇太妃。

子夜時分,天空中沒有明月,甚至一抹星光也無從尋覓,整座皇宮被覆蓋在異常嚴實的黑暗之中。寂靜的空氣裏,灰白的霧氣彌漫在四周,遠遠望去,就像懸浮在天空的宮闕一般。

眼前,這座宏偉的宮殿裏看不清任何東西,就連梁柱上絢麗的朱漆也像淹沒於深海中的華麗沉船,隻有外廊上的玉石雕欄幽幽透著綠光,彌漫著一種靜謐而詭異的氣息。

高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披散著長發,仰望著窗外漆黑的天空,突然之間,她希望這樣的黑暗能一直持續下去,因為這樣的純粹,能夠映照出她心底最真實的靈魂,那些悠悠往事,隻有在寂靜無人的黑夜,才會如煙火一般清晰的浮現。

還記得八歲那年,她第一次被叔父領著走進太子宮,他如同一道耀眼的銀光降臨,寬大的銀絲太子服在風中微微顫動,笑容明亮得讓她禁不住想要落淚。

他帶她到花園,摘下最美的薔薇插在她的鬢間。

她聞到他手心散發出的淡淡花香。

後來,叔父悄悄告訴她,未來,她會進宮,成為他的皇後,這是整個家族的願望。

如果時間能停留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那時的她,是心懷著美好希冀的少女,正如他為她攀下的那朵薔薇花,生機簇簇,散發著空靈的芬芳。

而如今,薔薇已不知凋謝了幾輪,物是人非,少女的愛戀就好像是一場匆匆而過的春夢,醒來走到窗前,也隻是看到落花滿地。

所謂的幸福,也許不過是心裏殘留的一絲幻覺,無所來,亦無所去。

想到這,她轉頭望了一眼身旁繡著五色彩鳳,金光閃耀的太後服,兩行冰冷的淚水順著蒼白的麵頰緩緩滾落。

元恪,五年多來,你沒有再踏進中宮一步!

哪怕臨死前,也不願讓我見你最後一麵!

元恪,你該死,你真的該死!

可是,為什麽我的淚,會止不住流下來,就好像再也流不盡了一樣……為什麽,我的心裏會有那種痛呢,猶如萬針刺骨的疼痛!

這個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將被撕裂,像開在水中的花,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也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疲憊的心早已千瘡百孔,仿佛風一吹便會灰飛煙滅。窮極半生所追逐的權力,榮耀,並不能成為抑製痛苦的靈丹。

這死一般寂靜的華麗寢宮,隻剩下陰冷的空氣。

皇宮的另一端,宣武帝靈堂的內殿裏。

寬大的檀木椅上坐著三個身穿孝衣的男人,年紀最長,胡須微微有些發白的那個,是侍中崔光,另外兩名,則是元氏皇族的兩位王爺,元懌和元叉。

昏黃的燭光下,元叉望向元懌,卻見元懌也正深邃地凝視著自己。他下意識地低下了頭,暗暗捏緊拳頭,沉聲問:“你們叫我進來這裏,做什麽?”

元懌輕輕瞥了他一眼說:“我們接到秘報,兩日之後,高肇就會返京吊喪!”

倏地,元叉眼中的焦點忽然凝住:“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麽?”

元懌坦****地說:“自然是想聯合你的力量一起對付他!”

“聯合……我?”元叉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在寂靜的房間內顯得格外刺耳,“這些年來,處處防著我,排擠我的,不正是你清河王嗎?”

元懌仍然麵不改色地說:“以前的恩怨我不想再和你計較,眼下,我們需要足夠的力量來對抗高肇和他的黨羽,也已經聯絡好了高陽王元雍和領軍將軍於忠,但還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在內宮為我們設局,將高肇引至最容易下手的地方!我知道你和他私交一直不錯,而且這些年又一直在內廷當差,熟知宮殿門戶,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幫手!”

元叉微微抬起眼簾,透出一絲乖戾之色:“我為什麽要幫你?”

元懌不卑不亢地回道:“你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幫她!”

元叉的臉立刻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異樣。

元懌繼續說道:“隻有除掉高肇,政局才能穩定,皇上才能安心登基,她,也才能安安穩穩地在宮裏生活下去,這一點,我們的目的一樣,站不站到我們這邊,由你選!”

一瞬間,元叉的心被擊中了,臉上泛起激動的血色,低下頭,思索著。

是啊!眼下她的兒子才剛剛登基,內外一片混亂,到處都有野心家虎視眈眈,柔弱如她,又正逢傷心欲絕之時,怎麽有辦法應對這諸多的紛擾,隻有為她掃清前方所有的障礙,才能讓她繼續一路平坦地走下去。

想起那日在宮外的小院裏,她抱著兒子流淚的臉,他的心又像被什麽狠狠地一絞,不忍再想下去……但,隻要是為她所做的一切,哪怕是叛逆天地,哪怕要付出生命,他都在所不惜,隻要是她能快樂,就夠了!

想到這裏,他緩緩抬起頭,一字一句說地:“好,我答應你們,宮內的事,就由我來安排!”

兩日後。

刑部大牢裏,即便是白天也是漆黑如夜,詭異暗淡的火把在爬滿苔蘚的石牆前舞動。

一陣陣陰森如墳墓裏的空氣在四周彌漫著。

宋真羅盤腿靜坐在一堆散發著腥味的爛稻草中央,身上的織錦長衫已經不再鮮亮,甚至碎得有些難堪,不時**出雪白的皮膚,上麵清晰可見觸目驚心的血痕。然而,他卻依然閉著眼睛,淡淡微笑著,如同一個已經看透生死的世外修行者。

隨著“吱呀”的一聲響,牢門被人打開,一個華麗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一身明黃色繡金龍紋宮服,烏發盤成雍容華貴的緩鬢傾髻,正麵戴著一隻八翅大鳳釵,鳳嘴銜有珠串,一直垂至眉間,兩側再配以金燦燦的側鳳步搖,整個人看起來尊貴無比,無時無刻不在閃耀著。

這個潮濕灰暗的地牢,也因為她的出現,變得驟然明亮起來。

宋真羅睜開了眼睛,見到了她,俊朗的眉宇,緩緩舒展開來,所有的陰霾,瞬間煙消雲散。

“皇後娘娘!”他聲音低啞地喚著。

“你沒有看見哀家宮服上的龍紋嗎?哀家已經不是皇後了,是皇太後!”她幽黑的眼底閃動著複雜的光芒,一步步走向他。

“哦,這麽說,他已經死了?”宋真羅輕輕地揚起唇角。

“是,他死了。”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恭喜娘娘了!您終於如願以償登上了權力的頂峰,將那個女人狠狠踩在腳下!從今往後,您就是大魏的至尊。”宋真羅略帶淺褐色的瞳仁裏放出異常妖魅的光芒。

“哀家也要恭喜你,真羅。”她伸出手,輕輕掠過宋真羅的發梢,將它挽向腦後,這使她能更清晰地端詳他俊美的麵容,這張看似完美的臉,曾經在過去五年的無數個深夜,撫慰著她,迷醉著她,那是她一生都不能磨滅的印記。

可她始終覺得,縱然再完美,也不過是件精美的代替品,無法被人寄予真實的感情。

“恭喜我什麽?”宋真羅略一挑眉。

“恭喜你不必再忍受這些酷刑的折磨……”她欲言,又止。

宋真羅似乎也預感到了什麽,眼神裏閃過一絲異樣。

片刻,她俯下身,將一個玉白色的小瓶子輕輕放在他的腳邊。

宋真羅低下頭,借著昏暗的火光,望著那隻瓶子。

牢房裏靜靜的。

宋真羅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冷很冷:“您要用我自己調配的毒香賜我死?”

“謀害皇上,罪不當死嗎?”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哈哈哈……”宋真羅狂笑起來,“說得好,說得真好!太後,想不到你就是這樣對待您的愛人的!”

“哀家從來沒有愛過你,不過是利用你來填補得不到滿足的欲望而已。”她的眼神平靜如死水,毫無波紋。

“可是我愛您啊,太後!”宋真羅猛然抬起頭,眼眸中有破碎的光芒在翻湧著。

“但我,恨你!”她繃緊臉,用力吐出每一個字,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牢房。

隻聽見沉重的牢門砰的一聲重重地合上,獄卒手拿著又粗又長的鐵鏈,將它一圈圈地纏繞起來。

她瞥向一旁的獄卒,聲音如極地般徹骨寒冷:“盯著他喝下去,若是不喝,你們就上去幫著他喝!”

走出陰森的大牢,頭頂的天空藍得耀眼,強烈的陽光直直傾瀉下來,一切都反射著讓人眩暈的白光,她抬頭仰望天空,目光在那一刹那茫然無措起來。

這一身的太後錦袍實在太沉太沉了,沉得讓她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