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哪知好景不長,那一夜,她口中啐出的鮮血染紅了萬壽宮鳳床前的紗帳……他的心又空了,那種在烈火中灼燒煎熬的感覺,又一次鋪天蓋地洶湧而來。
卻在這時遇到她的侄女胡仙真……
同樣的藍色,明亮得能灼傷人的眼睛。
真是人生如夢,夢如人生!他緩緩睜開眼睛,將目光拋向坐在對麵的靜凡法師,漆黑的瞳仁裏彌漫著氤氳的霧氣,唇邊迷幻般的淺笑像是曆經幾世輪回的滄桑悲涼。
“靜凡法師,遇見你,真是朕一生也解不開的咒啊!偏是那抹藍,讓朕一輩子也走不出、逃不掉,至死,也走得戀戀不舍……”
哪知剛說完這句話,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驚響,像有什麽東西碎落了一地。
他本能地反應,門口有人!
靜凡法師跟著馬上起身,走到門邊,一把推開房門,卻見一抹綠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
她藍眸一縮,驚叫道:“是仙真……”
“什麽?”元恪隻覺得身子一陣搖晃,“怎麽會是她?”
然而,當他衝到門邊,向外放眼一望,卻不得不接受這做夢都想象不到的、生命中最震驚的一幕:果然是仙真!
她怔怔地站在禪房前的台階上,藍眸翻絞成烏雲般的淺灰,鹹澀的淚水在眼眶裏匯聚,凝結,仿佛下一刻,便要泛濫成暴雨傾瀉下來。
彼此的呼吸都凝固住了。
良久,仙真卻一咬牙,硬生生將淚咽了回去,轉身不顧一切地朝瑤光寺的大門奔去。
元恪也不顧一切奔出禪房大門,在她身後大喊:“仙真,你等等……”
然而,仙真不僅沒有回頭,反而越跑越遠。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壓抑得難受,顫抖的嘴唇也逐漸失去了血色。他知道她一定是誤會了!其實,他心底最戀戀不舍的,是她啊!其他的人,無論是於皇後還是靜凡法師,都隻是回憶中的一道風景而已。與其說,他懷念她們,不如說,是懷念自己已經流逝的一去不複返的珍貴歲月。
畢竟,他所剩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啊……
然而,即便匆匆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唯一想在三生石上刻下的那個名字,也隻有她——胡仙真!
“仙真——”他再一次狂喊出聲,幾乎震動了整座寺院,驚得禪房兩側的樹枝在風中嘩嘩作響。
然而,那抹綠影卻像風一樣飄遠,在他的視線中越變越小。
他下意地摸了摸藏在腰間香囊裏的那段“結發”,深邃的眼眸裏飛快地閃過一抹刺痛的光芒,不顧一切地追趕上去。誰知,才剛剛追出沒多遠,卻突然覺得頭頂一陣天旋地轉……驀地。
頭頂湛藍的天幕也黯然失色了,整個天地一片漆黑,他雙腿發軟,冷不防一個趔趄,就這樣仰麵朝天,猛烈地栽倒下去。
出了寺院,幾名隨身侍衛見她神情有異,紛紛圍上來,卻被她使出全身力氣狠命地推開。
望著家的方向,她神智恍惚地走著,目光渙散,麵色蒼白,腳步軟綿綿的,如同一張被風吹動的紙人,仿佛隨時可能倒下。
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隻有刺耳的真相在腦海裏回**……眼裏,看不到一點光芒,隻有溢滿眼眶的絕望湧動著……元恪!你怎能如此對我!
我們明明已經結發為夫妻,發誓從此白頭偕老,恩愛不疑!言猶在耳,你怎麽還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她在心底無聲地呐喊著,憤怒著,似乎從未經曆過如此的心痛,絕望的淚水如同潰堤的洪流從眼眶裏狂瀉而下,將整張臉模糊得近乎支離破碎。
然而,混亂的意識裏,方才的那一幕卻如揮之不去的夢魘,糾纏著她,追趕著她,縱使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拚命地向前狂奔,依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盤旋在腦海裏。
靜凡法師,遇見你,真是朕一生也解不開的咒啊!偏是那抹藍,讓朕一輩子也走不出、逃不掉,至死,也走得戀戀不舍……她的心,仿佛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懸崖,而胸口原本溫熱跳動的那個位置,被掏空了,空****的,什麽都沒有了……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當初皇上一見到她那雙藍眸,眼底就閃露出奇異的光芒!
為什麽,他如此渴望地想要得到一個藍眸的孩子……為什麽,他會在瑤光寺邊上,擁有這樣一個隱秘的小院,和寺院近在咫尺……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有悖倫常的秘密!
這一生,他心底真正愛著的,竟是瑤光寺裏一位出家的比丘尼!而這位比丘尼不是別人,竟是她的親姑姑!
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更可悲,更可恥的事嗎?
隨著巷子兩旁不斷向後倒退的灰瓦白牆,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已棄她而去。
宮中。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上午離宮時還氣色大好的皇帝,此刻奄奄一息地被抬了回來,臉色蒼白如紙,狹長的眼簾緊閉著一動不動,了無生氣的樣子讓人覺得一陣莫名的可怕!
恰逢這日也是元叉在內廷當值,他驚覺有異,便格外留心西昭殿周圍的變化,果然,沒過半個時辰,就見殿外來了一大幫大臣,齊齊跪在地上,仔細一看,竟然都是三品以上的朝中要員,如此看來,今日必將有大事發生!
豔陽下的空氣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接著,侍中崔光和領軍將軍於忠等人都被依次喚進寢宮,又過了一陣子,以清河王元懌為首的皇親國戚也匆匆趕來,眾人聚在一起,空曠的外廊上漸漸響起一片嘈雜的議論之聲。大家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流露出緊張和驚異,可以說,這樣氣勢龐大的集結,在之前要求賜死胡貴嬪的“北門事件”過後,還從再發生過……元叉也悄悄走到大臣們中間,留心傾聽他們的對話,猛然間,卻覺得一道犀利的目光從暗處投射到自己身上,他順眼望去,不由得一怔!
是元懌!
倆人的目光在一瞬間對視,卻又迅速移開,似乎都在避諱著什麽。
就在這時,劉騰步履匆匆地從寢殿裏走出來,一直走到元叉的麵前,臉色是從未有過的灰暗:“元大人,皇上傳您進去呢!”
元叉沒料到皇上會在這麽多顯赫的重臣之前先傳召他,先是一驚,回過神來之後趕緊跟著劉騰的腳步進了門。
此刻,寢殿內早已陷入一片混亂,十幾名禦醫聚集在龍床前,為皇上把脈,會診;宮女們魚貫而出,換湯換藥。然而,皇上卻始終一動不動地躺在大床中央,閉著眼睛,仿佛已經聽不到周圍的聲音。
窗外,午後的陽光悄無聲息地撒在床頭,照得他的麵色更加蒼白,嘴唇上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
不知不覺間,元叉覺得後背已被一陣冷汗浸透。
空氣裏窒息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元叉來了?”隔了一會兒,龍**才傳來皇上氣息微弱的聲音。
“是!微臣在!”元叉趕緊上前,跪到床邊。
“朕讓你去做一件事……”身體深處的劇痛讓元恪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發出極低的喘息,“出宮……去幫朕把胡貴嬪母子接來,要保證她們的安全……絕不容一點閃失!”
元叉心底又是一震,這才知道仙真竟然一直隱居在宮外!
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不得不將臉上不自然的神色掩去,擲地有聲地答道:“臣領旨,一定將貴嬪娘娘和太子殿下平安帶到您的麵前。”
“很好……朕等著你回來……”元恪幽幽地說著,又垂下了眼簾,然而,胸腔卻仍不停劇烈地起伏著。
元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寢殿大門前。
不知過了多久。
元恪像是又想起了什麽,重新睜開眼睛,對著外麵虛弱地喚道:“傳清河王元懌進來!”
話音剛落,立刻有內侍飛奔著向外通傳。
不多時,就見元懌沉痛地跪到兄長的麵前。
“皇上——”他不想顯露出悲傷,不想顯露出心痛,但聲音已啞然。
“小懌,遺詔朕已經擬好了,將由太子元詡繼承王位,你和崔光為顧命大臣,從此以後,輔佐新皇的重任就落在你們肩上了,你們一定要多多扶持他,畢竟詡兒還太小,朕實在不放心……”
如同一道驚雷從頭頂劈下——
元懌怎麽也不敢相信皇上竟會說出這樣的話,轉頭瞥了一眼在一旁默跪著的大臣崔光,他痛苦萬分地說:“皇上,您不過是一時病發,隻要多加休養,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不要再說這個了!”元恪輕輕搖了搖頭,“朕時間已經不多了,另外,還有一道密旨要授給你,你附耳過來!”
元懌一怔,趕緊湊上前。
元恪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尚書令高肇領軍在外,但是一旦聽聞朕的消息,一定會回速折回,隻要他一回京,立刻替朕——除掉他!”
聽到最後三個字,元懌瞳仁一縮:“皇兄,您——”
元恪緊咬著下唇,目光冷冽似刀:“詡兒一旦登基,他就是最大的隱患,必須先下手為強,稍遲,則恐生變!”
元懌深吸一口氣道:“可是,他畢竟也是您的親舅舅啊!”
元恪的唇角露出一絲微涼的笑意:“對朕而言,沒有什麽人會比仙真和詡兒更重要!”
說完,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猛地啐出一大口鮮血。
“皇兄!”元懌攥緊他的手,驚叫起來,“禦醫,快傳禦醫!”
相反,此刻的皇帝卻顯得很平靜,他淡淡地對元懌說:“沒用的,小懌。你們都出去吧,讓朕一個人靜靜地呆會兒,在這裏等著仙真。”
“皇兄……”元懌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元恪製住了話頭。
“聽朕的話,都出去吧,最後的這點時間,朕隻想留給她一個人。”
元懌沉沉地歎息一聲,終於站起了身,並對四周的人都使了個眼色,他們也跟著一步步挪向殿外。
四周頓時寂靜下來,元恪輕輕閉著眼睛,神態看起來很是安詳。
貳
當元叉率領著一隊禦林軍來到皇上告訴他的那個地址時,卻發現大門前靜悄悄的,他喚了一聲,裏麵無人答應,然而門卻是虛掩的,在風中吱呀吱呀地搖晃著。
他推門進去,又喚了一聲,還是無人回答,便沿著院子慢慢往裏走,推開正廳大門,眼前出現了一幕令人驚異的景象:深紅色的血跡像河道一樣蜿蜒於整個大廳,幾名壯漢躺在地上,身上劍痕累累,早已沒了氣息。
從他們手臂上的虎紋來看,這些人,全部都是宮中的人!
他全身神經猛地一抽,似箭弦,瞬間繃緊。心裏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立刻不顧一切地衝向後院,才發現那裏早已是一片狼藉,滿園的花草被踐踏進泥土裏,遍地是殘斷的花枝。家裏所有的人,包括仙真和她的孩子,甚至奶娘、女仆……全部被抓到這裏,嘴裏塞著布團,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想喊叫卻發不出聲音,四周則是手持利劍的蒙麵人,將他們密密麻麻地圍在當中。
為首的一個,雖蒙著麵,一頭褐色長發卻飄散在風裏,狹長的眼睛既有男人的深邃又兼具女人的嫵媚,身上還隱隱飄散著一股香氣,元叉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