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元恪如釋重負般,整個身子瞬間垮了下來,他仰望窗外的藍天,靜靜地說:“這幾年,我一直把他們母子藏在宮外,對宮裏隻說他們在天禧宮靜養,就是害怕會有意外發生!也許,到了該把他們接進宮的時候了……可我又猶豫,怕仙真知道我的病……她那樣的一個人,我實在不忍傷她的心……”

聽到這樣的話,元懌再也忍不住了,眼眶微紅道:“皇兄,您的病,不會有大礙的!您的身體一直很好,相信再過一陣子,就會康複!”

元恪收斂了目光,淡淡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你不用寬慰我。”

四周突然寂靜下來。

兄弟倆互望著,卻誰也沒有說話,唯有榻邊的鎏金香爐,從鏤空的紋飾裏,飄散出縷縷青煙,以優雅的軌跡消匿於空中。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元懌卻像感到了某種異樣,忍不住問道:“皇兄,您這裏,燃了什麽香?”

“是宋真羅為我調配的千步香。”元恪答道。

元懌不由得一愣:“宋真羅,就是那個高麗國來的調香師?”

元恪點了點頭:“他的香,總能使我心情寧靜,身上病得難受的時候,深吸一口,就覺得整個人頓時輕鬆下來,像脫胎換骨一般!”

說話的同時,他微閉的黑眸裏情不自禁地泛開了一抹愉悅之色。

望著元恪沉醉的表情,元懌的心裏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

為什麽,隻是聽到那個調香師的名字,就讓他覺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呢?難道,是自己過於敏感了嗎?

宮外。

瑤光寺旁的小院子裏,漫天晚霞染紅了樹梢的秋葉,也染紅了樹下院主人的衣裙,混合著原有色彩,流動著迷幻般的光澤。

就連不時掠過的輕風似乎也被染成微紅,柔柔地拂過院子裏的一草一木。

然而,這位院主人的臉上卻木木的,沒有一點神采。

又是一日沉暮,皇上依然沒有出現,屈指一算,他已經有整整兩個月沒來看他們母子了,這在此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莫非……是他在宮中又新寵了什麽人?

想到這裏,院主人仙真的心一陣抽緊,一陣不好的預感在她的胸腔裏擴散開來。

也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笑聲從遠處飄來,轉眼之間,一個小巧的身影就從屋子裏奔了出來,那是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長得粉雕玉琢,靈俊可愛,尤其是一雙水晶般淺藍的大眼睛,每眨一次,就好像有無數晶亮的星光從其中飛出。

他撲到仙真麵前,圍繞在她膝邊喚著娘親,而仙真也立刻蹲下身,將他擁入懷中,親昵地用臉頰摩挲著他的小臉。

“娘親,爹爹還是沒來看我們嗎?”他瞪著那雙惹人憐愛的大眼睛,滿懷期盼地望著母親。

仙真的眼底頓時掠過一道落寞的神情,但很快又露出笑容道:“爹爹大概是太忙了,所以,沒空過來……”

“可是你明明說他今天會來看我們的啊!”孩子有些不高興了。

仙真臉上雖還掛著微笑,心底卻流過一陣酸澀,他知道,詡兒也想父親了,尤其一看到他眼中殷切的神情,她也真的不想讓他失望,讓他傷心。

可是,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元恪到底什麽時候會再出現……因此,她隻能用指尖輕輕撫過元詡的頭頂,溫柔地哄道:“詡兒聽話,隻要你乖乖的不吵不鬧,爹爹很快就會來看你了!”

“這是真的嗎?”元詡嘟著嘴,半信半疑。

“當然是真的啦!娘什麽時候騙過你?現在,讓娘抱你去廚房,看看桂嫂今晚給我們做了什麽好吃的,好不好?”

一提起好吃的,元詡又來了精神,張開粉嫩的肉臂,要讓仙真抱。

仙真綻放出絢若夏花的笑容,寵溺地一把將他從地上抱起,轉身朝廚房走去,哪知才剛穿過庭院,就見青蓮迎麵朝她們走來,手上捧著個沉甸甸的檀木匣。

“青蓮,你手上拿著什麽?”仙真提高一個聲調喚住了她。

“夫人!”青蓮停住腳步向仙真施行一禮,“我正要把這盒東西給您拿過去呢!是瑤光寺的靜凡法師派人送來的,說是去五台山雲遊時帶回來的。”

“什麽,姑姑她雲遊歸來啦?”仙真的藍眸猛然一亮,更映得整張臉明媚如花。

“是的。”青蓮說著,上前將檀木匣交給了她。

仙真輕輕打開匣子,發現表麵還包裹著一層黃絹,解開黃絹,竟是厚厚一疊薄如蠶絲、散發著淡淡金光的古舊經書。

她定睛一看,不由得屏住呼吸:“這竟是古梵本的《圓覺經》……”

“古梵本的經文,很珍貴嗎?”青蓮望著主子臉上的表情,也跟著瞪大了眼睛。

“當然,這是天竺國的原版經文,用貝葉刻寫,又稱貝葉金經,千金難求!姑姑一定是知道我近年來都在研習《圓覺經》,所以特意尋來送我,真不知該怎麽感謝她才好!”

說罷,她激動地緊緊抱住匣子,心裏熱流翻湧,隔了很久才略微平靜下來。

“青蓮,明天一早,你吩咐桂嫂做幾樣精致的素齋,我要親自送去瑤光寺給姑姑!”仙真一邊將珍貴的經文小心翼翼地包好一邊說,“她這次雲遊一走就是兩年多,我也好久沒有見到她了,真想找她好好敘敘舊。”

“是。”青蓮恭敬地應承下來,轉身便去了廚房。

第二天,又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

清風入簾,花香撲鼻,寧靜溫煦的陽光在輕紗籠罩的床帳間遊走。

仙真早早地起身,在梳妝台前化了個淡妝,換上一襲素雅的綠綃碧荷裙。廚娘桂嫂也依照她的吩咐,早早地備好六、七樣素齋,放進精致的彩漆食盒裏,待一切齊備之後,她便拎上食盒步行出了門。

身後,也隻有元恪派來常年保護她的大內侍衛易裝遠遠地跟著。

從自家院子到瑤光寺的距離並不遠,穿過幾條青石小巷後,很快便看見紅牆白瓦,飛簷翹天的瑤光寺大門,幾株常青的翠竹從院牆內探出頭來,在清爽的秋風中搖曳。

仙真在此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對身後說:“你們就在這裏候著吧,不要打擾了佛門清淨,我自己進去就好。”

“是!”遠遠的傳來侍衛們低沉的回應。

仙真輕輕舒了一口氣,熟門熟路地邁進寺院大門,徑直朝靜凡法師的禪房走去。

高懸的藍天下,靜謐的庭院深處隱隱浮現出一排潔白無染的禪房,牆壁是清一色的雪白,猶如傳說中須彌山頂的白雪。

仙真的唇角輕輕揚起一抹美麗的弧度,快步來到靜凡法師的禪房前,剛想敲門,卻聽見裏麵有人正在說話,其中還夾雜著一個成年男子的聲音。

她不由得一驚!這尼寺裏怎麽會有男人呢!

因此,剛觸及門板的手,也像被針紮一樣的縮了回來。

“靜凡法師,算起來咱們也有六、七年未見了吧?”房內再次傳出男人低低的說話聲,仙真隻覺得耳膜轟鳴,心髒亂跳,這聲音她像在哪裏聽過,甚至可以說,是莫名的熟悉!

“皇上倒是記得仔細,確實有七年未見了。”靜凡法師的回答證實了仙真心中的猜測,禪房內的男人,確實就是皇上!

那一瞬間,仙真隻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猶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臉上蒼白的神情暴露了她心底的戰栗和恐懼。

為什麽……為什麽兩個多月沒來探望她們母子的皇上,竟然會在這裏出現!從他的口氣來看,他和姑姑,應該是很早就已熟識了。

她拎著食盒的手收得很緊很緊,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七年啊!時間真是讓人唏噓,不知靜凡法師可曾有此感慨?”

“時間對貧尼而言,僅僅是沙漏中的一顆沙礫而已,即便是一生的輪回,也不過是把沙礫從沙漏的一端傾倒到另一端,本質而言,並不具任何意義。”

“看來,如今法師可謂大徹大悟了啊!”

“這一點,皇上應該早已明了,不知今日,又為何事前來?”

“嗬嗬……朕不過是在沙漏未傾之前,來看看故人而已!”

禪房內的元恪自嘲地笑了笑,將狹長的眼簾輕輕一挑,望向窗外被秋霜染得鮮紅的紅楓,自窗外傾瀉進來的陽光,恰好掠過他的臉龐,勾勒出驕傲高挺的鼻梁,如月光下的深海那樣無底無盡的眼眸,泛著隱含千言萬語卻又滄桑看盡的無言波浪。更將他修長的身影掩埋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發現,門外佇著一個嬌小顫動的身影。

那一刻,他的眼睛被窗前迷離的光影刺得微微的痛,索性合上眼簾,卻在恍惚間,悠悠回到十幾年前那段封印在心底最深處的記憶裏。

那年,他十五歲,第一次去瑤光寺禮佛。

不喜歡喧鬧耀眼的前殿,他獨自一人穿過鬱鬱蔥蔥的庭院,朝供奉著觀音的後殿走去。

正值三月,微風吹來一陣桃花雨,花瓣無聲地落滿一地,空氣裏是甘甜的香氣。

他不由得在芳草萋萋的桃樹下,這時,一個飄逸的身影從另一個方向,慢慢朝他走來。

擦身而過的瞬間,頭頂的桃花紛紛揚揚飄落在他們的肩頭,彼此的眼光也都投在對方的瞳仁裏。

芙蓉如麵柳如眉。

那雙略帶灰藍色的眼眸,仿佛兩汪碧波,清幽,深邃,卻又彌漫著世間所沒有純淨氣息。

一時間驚豔無語。

直到對方已消失在桃林深處,他還是沉浸在恍惚中,久久未能回過神來。這種感覺,仿佛是曾相識,是在前世嗎?

他沒再往觀音殿裏前行,因為,真正的觀音,他已經看見。

淨若青蓮,豔若桃李。

這便是十七歲的靜凡,烙刻在十五歲的皇子心中永遠不變的印記。

他不明白,這樣的絕代佳人怎麽會褪去紅妝,遁入空門。

無數個夜晚對月惆悵。

如果她不是佛子,他會愛她,會娶她嗎?

命運有太多的定數,他們這種,叫做有緣無分。

可是每每想到那日,桃花雨中的邂逅,她清透的眼睛,粉色的櫻唇,他就會他忍不住深深地去嗅,似乎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仍然停留在鼻間,伴隨著每一次呼吸,令他心馳神往,如醉如癡……這一切,和她那身令人心寒的僧衣並無關聯。

他就這樣在地獄之火中煎熬了一春又一春,直至成為國君,有了皇後。

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是皇後傾城的美貌和溫柔的氣質打動了他,然而,真正的謎底怕隻有佛祖和他自己知道,那是因為皇後的眼睛像極了靜凡法師,也不是純黑,而是深藍中透著一點銀灰,像被什麽吸幹了裏麵的墨色。

意外的驚詫之中,他將所有的感情毫無保留地傾瀉給她。

寵她,寵得毫無章法。

但凡是她喜歡的東西,即便遠在千裏,也想盡辦法送到她的身邊。

後宮空虛,冊封的妃嬪不過是大臣的女兒,用來穩定朝綱。

孩子生下不到三載,即被立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