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此刻,整座皇宮剛剛從黑暗中蘇醒,朝霞的紅光正在空氣裏緩緩蔓延,一抹紅色映到他臉頰上,勾勒出完美的側臉輪廓,難描難繪,無法形容。

或許是心情大好,他隨手拈下一朵薔薇,放到鼻尖輕輕一嗅,然後充滿自信地自語自語道:“若是用五月的薔薇花,混合天竺的佛手柑、末羅山的伊蘭,再配以上好的麝香,琥珀,茴香子,就能提煉出六和香,香氣清新宜人,寧神鎮靜,一聞便有寧靜深遠之感,最適合送給皇上,每當政務繁忙的時候,如果燃上一爐,便能很快消除焦躁,安然入夢……”

說著,他又邁開輕步,緩緩朝西昭殿而去。

哪知剛剛要上殿門前的台階時,突然見前方一陣異常,許多宮人和醫官來往穿梭於殿門內外,一個個神色慌張。

他一見這番情景,就知道裏麵一定出了什麽事!

正好這個時候,總管太監劉騰也急匆匆地從殿裏走了出來,像是懷著什麽事,要往宮外去,他趁機閃現在他麵前,十分恭敬地喚了聲:“劉公公!”

劉騰定睛一看,見是他,腳步也隨即放慢下來,同樣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宋真羅輕輕一揚他優雅的唇角,試探地問:“今天是出了什麽事,皇上沒上朝嗎?”

劉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沒上朝,一早起來,突然啐了一大口血,禦醫來了,說是操勞過度,肝脾受損,正開固氣養元的藥呢!我這邊正打算去通報皇後娘娘!”

宋真羅不由得一怔,一時間靜默不語,仿佛想起了什麽……片刻,劉騰發現了他的異狀,不由問了句:“宋大人,您這是怎麽了?”

“哦,沒什麽!”宋真羅立刻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劉公公,您這邊正忙,不如這樣,讓我代您去通報皇後娘娘!”

劉騰心中微異,卻也知道他的背景,更知他在皇後那裏受寵,也就沒有反對,隻是作揖道:“那就勞煩宋大人了!”

當宋真羅再次邁進高英的寢殿大門時,這位尊貴的皇後娘娘才剛剛起床,正坐在梳妝台邊,整理一夜**後滿頭蓬亂的青絲。

當她看見宋真羅出現在身後,眼中立刻掠過一抹喜色,卻又很快被臉上的隱憂抹去:“這個時候,你怎麽還來……”

宋真羅沒有回她的話,隻是不動聲色地來到她的身後,拿起梳妝台上的象牙梳,彎下身,對著鏡中的皇後露出詭秘一笑:“娘娘,不妨讓微臣替您梳頭!”

高英隻覺得心底咯噔一下,一股說不清的感覺頃刻間蔓延全身,卻也因此不再拒絕。宋真羅順勢將雪白的象牙梳插進發間,一下一下輕輕地替她梳理起來,也不知他暗中往頭發上加了什麽,隻覺得一頭長發忽然散發出幽香,如同初夏的玉蘭花,清雅醉人。

高英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微微閉上了眼睛。

也就在這時,宋真羅不動聲色地湊到她耳邊,低語道:“娘娘,我記得前陣子聽您說過,您恨透了他……”

雖未直接指名道姓,但倆人心照不宣,都明白所謂的“他”是指誰。

高英頓了頓,微轉過臉:“怎麽,你替我找到對付他的辦法了嗎?”

“正是!”宋真羅吐這兩個字,用足了力氣。

高英隻覺得心底一震,僵直地直視著菱花鏡裏宋真羅的俊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娘娘,聽說皇上今早吐血了!”宋真羅說的輕描淡寫,眼睛隻盯著高英一頭及腰的烏發。

“什麽?”高英當即屏住了呼吸,眼中波瀾起伏。

“其實一個多月前,我替皇上配香時,就已經發現他肝脾有恙,心火亢盛,典型的操勞過度之症!”宋真羅不緊不慢地說著,拿著象牙梳的手纖巧靈活地一梳到底。

“那……不會有大事吧?”高英的心裏一片混亂。

“不是什麽大事。”宋真羅對著她笑了笑,“但若想出大事,也不會有多難!”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高英從菱花鏡裏打量著正在給她梳頭的宋真羅。

宋真羅一把抓起她流雲般的黑發,雙手婉轉,轉眼間,一個雍容華貴的羅光髻便呈現在鏡中。

隨後,他露出滿意的笑容,伸手從妝奩上再取過一支鳳釵,貼著高英的臉頰,輕昵地說:“我幫你把鳳釵戴上,好嗎?”

哪知高英一把將他的手推開,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把剛才的話說下去!”

宋真羅望著她臉上的神情,又是詭異地一笑,隔了一會兒才說:“皇上這病,隻是肝脾受損,但不會危及性命,然而,若是在他平日的熏香裏加上一味西域所產的兜婁婆香,天長地日久,便會使肝脾衰竭,導致他吐血而亡,而且保證事情幹淨利落,絕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不——”高英猛地高喊出聲,回身怔怔地望著宋真羅。

然而,宋真羅的眼底依然平靜無波,空洞得令人感到心悸。

“娘娘,您不是總說,恨不得讓他去死嗎?怎麽這會兒有了機會,卻突然畏縮了呢?”

高英全身一緊,臉色蒼白:“害死皇上,這……這怎麽可以!”

“他活著,能帶給你什麽,能帶給你的,隻有像現在這樣冷宮般的日子!他既然已經無情,您又何必再對他有意!將來,等他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繼承皇位,等著您的,就更是萬劫不複的地獄!何不乘著現在,您穩坐皇後寶座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成這件大事,再培植自己的勢力,另立新君,到那時,您貴為太後,天下的一切都是您的,想要什麽便有什麽,豈不比現在強萬倍?”宋真羅低回婉轉的聲音,就像是蠱惑的迷咒。

然而,平日裏盛氣淩人的皇後娘娘此刻卻像個孩子似的沒了主意,眼神中流露的全是不知所措。

沉吟許久,她雙唇顫抖地說:“可是……殺了他?這是弑君,誅九族的大罪!”

“娘娘,隻要您一句話,事情就交給微臣去辦,我保證為您辦得滴水不漏,就算出了事,也絕不牽連到您身上!”宋真羅的黑瞳裏,隱隱泛著血色的光芒。

高英依然心存猶豫,久久沒有回他的話。

“娘娘若是這會兒不痛下決心,將來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宋真羅加重了語氣。

“你,為什麽要如此幫我?”高英終於開了口,聲音卻已沙啞至極。

“因為——我愛您,皇後!”宋真羅一臉堅定地說。

高英如一尊雕像般的怔住了,盡管貴為國母,統攝六宮,這句話,此生她還是第一次從一個男人的口中聽到,皇上……皇上從來不會對她說這樣的話,甚至多看一眼,都是奢望。

一時間,她的心裏波瀾起伏,動**不已。

宋真羅默默注視著她,又說:“我也知道,您深愛著皇上,可是,想一想,自從您入宮以來,他到底給過您什麽?”

宋真羅的話,讓高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幕幕的過往。

想起了,他寵愛胡仙真後,對她的百般冷落……想起了,被冊封為後的第二日,將她打癱在地的狠狠的一巴掌……想起了,香綃的慘死,和他走出暗牢時拋出的那席狠話……很久,她抬起頭,將目光拋向宋真羅,兩人無言地對視著,空氣寂靜得如同深海。

是啊!

他唯一能夠帶給自己的,隻有無窮無盡的痛苦!而所有的溫柔,所有關懷,所有的情愛,卻全給了那個有著妖魅藍眸的女人!難道真要等到他和那女人生的孩子繼承皇位,那女人被奉為萬聖至尊的太後,而她被打入冷宮的那一天?

她高英絕不是坐以待斃之人!

“好!”她深吸一口氣,用力閉上了眼睛,“那件事,你去辦吧……”

宋真羅眉尖一挑,唇邊不由得浮起了一抹妖邪的微笑,就像是地獄來的勾魂使者。

轉眼已到了廷昌三年,匆匆五年過去了。

元恪的咳血之症越來越嚴重,試遍了宮內的禦醫,甚至不斷到宮外尋訪名醫,也都絲毫不見起色。

這一日,天氣微晴,他將弟弟清河王元懌召進了內宮。

當元懌身穿藏青色大袖錦袍走進西昭殿的時候,他正斜倚在靠窗的軟榻上,初秋陽光靜靜地傾瀉在他身上,大朵大朵的流雲從他頭頂掠過,或許是天空實在太過於明亮了,他隻覺得頭有些眩暈,身子一抖,急忙用手撐住,臉色卻是掩不住的蒼白。

元懌見狀,趕忙上前扶住他道:“皇上,您怎麽了?要不要傳禦醫?”

“小懌,你來了!”元恪抬起頭,勉強地笑了笑,“朕沒事,隻是太累了……”

“我知道……江山重擔全都壓在您一個人身上,可是,您也該注意休息!聽劉公公說,您每晚批閱奏章都要批到四更天,這樣身體怎麽能受得了呢?”元恪的眼底泛起一抹酸澀。

“放心吧,朕早就已經習慣了,既然身為一國之君,就要對天下、對萬民負責,最近邊疆情勢複雜,忙到深夜也是必然,幸好有你這樣的好弟弟在身邊輔佐,讓朕少操了不少心!”元恪強打起精神,對上元懌的眼睛。

元懌見他這樣,也就不好再說什麽,隻能另外換個話題:“不知皇上今日傳召臣弟進宮,有何要事?”

“隻是想跟你聊聊天而已。”元恪輕輕地笑著。

“聊天?”元懌不由得感到有些詫異。

“小懌,你還記得咱們兄弟倆小時候的日子嗎?那時,父皇還沒有遷都,我也沒有被立為太子,我們一起住在平城的皇宮裏,常常結伴到禦花園裏捉蟋蟀,抓青蛙,捉弄跟在我們身後的小太監……那時候的日子是多開心啊!無憂無慮的,平城的天似乎也比洛陽的更藍……”說到這裏,元恪轉頭將目光拋向窗外的天空,又像是拋向更遠的地方。

“嗯,記得,都記得!”元懌望著此刻的皇兄,身子不由得凝固住了,卻覺得有什麽洶湧的東西在眼眶裏翻滾著。

除去這些單純美好的歲月,他記憶更深的是,來到洛陽以後,入主東宮的哥哥身上一番巨大的變化。

他的言行,蛻去了童真。

他的眼神,不再有最初的天真爛漫。

即便是和自己的親弟弟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臉上,也無法抹掉居高臨下的驕傲。

他多想找回最初那個會背著自己去花園玩,會給自己做彈弓,會在冬天,用自己搓熱的手替他暖手的哥哥啊!

也許,也正因為這樣,自己一直不喜歡政治,寧可流連花叢,遊戲人間,可他們到底還是皇家的孩子,身上流的是被烙上尊貴印記的血液,有些事情,是生來就注定好的,逃不掉,也掙不脫!

想到這裏,元懌越發感到無力,止不住傷感地說:“皇兄,如果可以選擇,我還是情願回到小時候,那個時候,總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長大以後被封了王,這種幸福感反而消失了,那樣的日子也再回不去了……”

“弟弟……”元恪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你答應大哥一件事,好不好?”

“皇兄,你有什麽事,請盡管說!”元懌望著他蒼白的麵色,隻覺得心像被針紮了一下。

元恪神情肅穆,一字一句地說:“若是我出了什麽事,仙真和詡兒就拜托給你了,你要好好幫我看著他們,不要讓他們母子受到一丁點傷害……”

“皇兄,您何出此言呢!”元懌從他冰冷的手上感覺到一陣強烈的不安。

“不要管那麽多,總之你要答應我!”元恪直直地凝視著他。

元懌靜默半晌,終於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