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時間,人群中一片沸騰。

大臣們有的高呼,有的驚愕,有的痛哭流涕,而跪在皇帝麵前的仙真,則露出一副如置夢中的表情。

片刻後,等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不由得轉過頭,悄悄望了元懌一眼,隻見他正對著自己露出溫暖的笑容……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佛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下。

而不遠處的元叉,則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一團黑霧在他的眸子裏彌漫開來。

與此同時,高肇再也忍不住撲到元恪麵前,哭得老淚縱橫。

“皇上,這樣萬萬不可!倘若您真的為了一個女人肆意踐踏祖宗家法,您的一世英也將毀於一旦!太祖的在天之靈更不會原諒您的!”

“住口!”元恪一聲厲喝,瞳仁縮得猶如針芒,“你這樣巴不得胡貴嬪去死,隻怕也是別有用心的吧!是不是擔心她會擋了誰的路,或是和誰爭寵?”

皇上的話已說得再清楚不過,就差沒有吐出高英的名字,如此一來,高肇的老臉再也掛不住了,伏下身,額頭一下一下用力磕在地上:“皇上怎麽能這麽說老臣呢,老臣完全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大魏……”

元恪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那冷若冰霜的麵孔,浮現出若隱若現的騰騰殺氣,漆黑如夜的瞳仁裏,放耀出冷傲強大的光芒,幾乎能灼傷人眼,那是一種隻屬於王者的不怒自威的霸氣。

“總之君無戲言,朕已經決定的事,絕對不可能再收回!”說罷,他將跪在地上的仙真扶起,緊緊地攬入懷中,視線再沒有離開她片刻。

而麵前的高肇,早已被他的氣勢嚇得動彈不得,渾身抖如糠篩。

其他大臣更是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半句。

寂靜的深夜。

風緩緩地從庭院間掠過,樹葉隨風婆娑作響。

從西昭殿裏透出的微微燭光,靜靜地照亮窗前的一方天地。

寢殿深處,金絲楠木的龍**,元恪解下了頭頂的龍冠,沒有綰發,隻將黑發隨意地服於腦後,半裸的身子,**著鮮卑皇族特有的白皙皮膚,修長健碩的手臂緊緊摟著懷裏的仙真,卻隻是安靜地盯著她出神。

當仙真回頭望著他的瞬間,他的睫毛微微動了動,空氣也隨之有了一絲餘波,但他的身子依舊寂定,似乎在暗自思索著什麽……仙真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覺得今晚的皇上,似乎與平日裏有些不一樣。

片刻,他緩緩地低下頭,一麵親吻著她白皙的脖頸,一麵略帶沙啞地低語道:“為了你的安全,我不能再讓你留在宮中了,這裏心懷不軌之人太多,見你大難不死,他們一定會想出其他辦法要你的性命!”

仙真立刻為之一震:“皇上的意思是……”

元恪轉頭望向紗帳外無邊的夜色,沉沉地吐出兩個字:“出宮!”

“出宮?”仙真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對,搬到宮外去住,搬到一個她們怎麽也找不到的地方,我已經讓人安排好一切,地方也選好了,是朕還是太子時的一處別院,就在閶闔門附近,離瑤光寺也近,你閑時還可以到寺裏參禪禮佛!”

“這是真的嗎?”仙真一下子挺直脊背。

出宮……

在之前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不知多少次夢見自己又飛出這高牆深院,醒來後,卻是淚濕枕邊,在刺眼的日光下,被夢醒後的孤寂緊緊纏繞得快要窒息。在經曆了這麽多風風雨雨之後,她更以為自己一輩子都逃不脫這紅牆金瓦的囚籠,哪知這個時候,皇上卻主動提出,讓她出宮!

她呆呆地怔在那裏,心裏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劇烈翻湧著。

“怎麽,你不想出宮?”就在這時,元恪淡淡的聲音鑽進她的耳朵。

“不!”她驀地抬起頭來,“我當然願意出去!”

“那好,明天我就安排人送你出去。”元恪的聲音還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謝皇上。”仙真立刻從他懷裏坐起身,深深地伏拜下去。

元恪望著燭火陰影裏,她唇邊那抹深深的酒窩,也不由地露出一抹微笑,而這抹微笑中,又包含著多少眷念與不舍……轉眼,又是一年春光明媚。

洛陽城裏,幾乎一夜之間,所有的海棠花都開了,大簇大簇的花朵,探出院牆,在熏風暖陽下,開得沒心沒肺。街頭巷尾,到處都是一片花香彌漫。

城北一處看似普通的院子裏,海棠開得更是絢爛,花瓣如紅雨一樣落在地上,連綿成一片絢麗的花海。

一名年輕女子靜靜地倚在花樹下的躺椅上,那一雙明眸如水的眼睛,藍得比頭頂的天空還要清澈,偶爾眼波流轉,足可傾城。一襲素衣,美得好像清晨花園裏帶露的白海棠,襯著一頭慵懶的寶髻,使周圍洶湧的海棠花都黯淡了顏色。

她,正是這院子的女主人,也是傳說中的洛陽第一美人——胡仙真。

在她麵前,青蓮正抱著剛剛出生三個月的孩子,來回踱步,逗著他玩。仙真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心裏有種不出的安寧。突然間,她伸出手,對著青蓮說:“來,給我抱抱。”

青蓮很快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放進她的懷裏,同時笑著說:“小殿下真是太聽話了,成天不哭也不鬧,性格就像娘娘!”

仙真臉色微微一變,壓低聲音提醒道:“跟你說過多少回,在這裏別再叫孩子殿下,更別再叫我娘娘了,擔心隔牆有耳!”

青蓮一怔,趕忙改口:“是……夫人!”

仙真這才恢複了常色,用指尖輕輕動了動孩子的小臉,或許是他感覺到了母親的溫暖,眨眼間便咧開小嘴,笑了起來,那笑容仿佛春日的暖陽一般明媚,讓仙真忘卻一切煩惱,也跟著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撒下一片陰影。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風中幽幽響起:“夫人,眼下還不是耽於安樂之時,雖然皇上為您安排了一切,讓您暫時避開宮內的紛爭,可是咱們遲早還是要麵對那個女人!將來,等太子長大,她若還是高高在上地坐著皇後寶座,將會對他造成多大威脅!另外,別忘了您答應過我的誓言,還有前太子的仇……”

哪知,沒等她說完,仙真就打斷了她的話:“昌兒的仇,我並沒有忘,我也一定會向高皇後討還血債!”

“您不會以為,在這寺院邊的小院裏賞花看景就能討還血債了吧?”

“琉香!”仙真不由得加重了語氣,“我知道你一直不希望我出宮,可是那個地方,我真的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的孩子才剛剛出生,我不要整日提心吊膽,唯恐他有朝一日也會遭人暗算,那種一杯茶、一碗飯也要驗毒,一句話,一個眼神也要提防的日子,我實在不想再過了!”

“那您至少也應該做點什麽,或者按我說的去做!”

“你想讓我怎麽做,盡管直說好了。”仙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眼下最要緊的事,就是要削弱高後的勢力!咱們必須拉攏皇族宗室!”

“宗室?”仙真重複著這兩字,心中微震。

“對!夫人此次之所以能夠死裏逃生,不就是因為宗室兩位王爺的相挺嗎?對抗高英,以及她身後整個高家的勢力,他們是唯一的力量!”

“可是因為鹹陽王謀反的那件事,皇上已經對宗室失去了信任!”仙真想起了往事,神色不由得一黯。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促使皇上重新恢複對於宗室的信任,此消彼長,隻有宗室的地位恢複如前,高氏一黨的勢力才有可能被削弱,這是從前司馬顯姿一直想做卻最終沒有成功的事,可是我相信,對您而言並不算難!”

仙真轉過頭,望著眼前粉白色的花海,陷入了沉思。

扶植宗室對抗高英,這恐怕真的是眼下唯一的辦法了,不然,憑著高英的心性,遲早也會找到這裏,到那個時候……她望著懷抱裏笑得燦若桃花的孩子,心驟然一緊。

縱然是滿園的繁花似錦也隻是表象,隻要一夜風雨,它們就可能不複存在。

然而,現在的她,不僅僅隻為自己,更要為懷中的孩子,守住這抹明媚春風!

幾日之後。

春日的陽光依舊燦爛而又溫暖地籠罩著閶闔門外這幢青瓦白牆的宅院。

宅子看起來不大,也不奢華,卻有著精妙無比的佛堂。

香樟門窗精雕細刻,嵌著描金的蓮花,佛堂中央,西方三聖的金像高踞於巨大的蓮台之上,金光耀目,莊嚴靜美,四周嫋嫋的檀香繚繞著佛身。

仙真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佛像前,她身穿一襲飄逸的素白紗裙,眉不描而翠,唇不塗而朱,皮膚似雪一般潔淨白皙,透明的臉龐帶著寧靜的表情。

此刻,她正專心致誌地誦持著《金剛經》,整個人完全浸盡在一種忘我的禪境中,也更顯得高潔若仙,不可逼視。

同時,她也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身影正站在佛殿門前默默注視著她。

這個人有著俊朗的麵孔,挺拔的身形,目光猶如千年的古潭,幽靜深邃,不經意間,便散發出淩駕於萬人之上的尊貴氣質。

冬日的陽光斜斜地撒在他華貴的錦衣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澤,飄逸的袖管隨風舞動著優美的弧線,隻怕連麵前的佛祖也會為他出眾的氣質而驚歎。

他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佛堂上婉約的背影,生怕有一絲一毫的驚動。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

龐大的佛台前,蓮花燈的光芒愈加耀眼。

仙真緩緩睜開了眼睛,在她起身回頭的刹那,才發現佇在身後的那個身影,而且不知他已經這樣在門口站了多久。

“皇上,您什麽時候來的?”她先是怔了一下,隨後快步朝他走去。

地麵上,被佛光映照出的兩個影子,轉眼重疊在了一起。

薄如輕紗的日光也撒在他們身上。

她的美麗和他的尊貴,在迷離的光暈中,成為世間最耀眼的所在,也讓滿院的繁花黯淡了顏色。

“仙真!”元恪的臉上露出舒展的笑容,伸手緊緊地摟住她,“這幾日不見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皇上……”仙真略微恍惚了一下,哪知元恪的唇已經封過來,把她的嘴堵上了。那樣熱切的吻,仿佛有一團火在她的唇間燃燒著,仿佛粉色的海棠花,帶著馥鬱香氣,在她腦海間索繞,然後牽引著她的神思,朝某個飄浮的幻境飛去……片刻後,元恪慢慢地放開了她,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仙真,你知道你剛才在誦經的時候,我在想些什麽嗎?”

此刻,他竟沒有稱自己為“朕”,而是“我”。

仙真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在想,倘若我不是皇上,而你也不是我的妃子,我們隻是民間普通的一對夫妻,而這個小院又是咱們的家,那該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元恪低沉的聲音裏充滿著熾烈的感情。

仙真的藍眸裏不由得掠過一絲不同尋常的神色,可以說,這一切她從來沒有想過,或者說,根本不敢去想!

如果元恪真的隻是一個跟皇室毫無瓜葛的普通男子。

沒有最初的殘酷的占有……

沒有深宮之中的爾虞我詐……

沒有那些一心要將她置於死地的大臣……

他們,會不會過得比現在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