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劉騰先是一怔,隨後結結巴巴地回道:“您剛才不是在充華娘娘麵前說要……”

“朕那不過是安慰她的話!”沒等劉騰說完,元恪就打斷了他的話,“這宮裏別的女人朕不清楚,可這位表妹的性情,朕卻是再清楚不過的!沒準這會兒,她就在中宮等著朕呢!去了,也是白跑一趟,不會有任何結果!”

劉騰趕緊低下頭:“那皇上的意思是?”

元恪沉吟了片刻之後道:“你去替我辦另外一件事……”

說完,衝著劉騰使了個眼色,劉騰會意,立刻附上前,聽他耳語了一番。

此後,劉騰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抹異樣的神情,卻立刻壓低聲音應了聲:“是!”

元恪頓了一頓,又說:“除此之外,再傳我的口諭,把太子的靈堂遷回東宮!另外,傳尚書令高肇、侍中崔光、還有宗室的幾位王爺進宮,朕有要事與他們商議!”

劉騰神色一斂,重重地跪下,拉長尾音道:“老奴遵旨!”

三天之後。

偌大的中宮內,一縷薰香嫋嫋而上,繞梁而過,消失於無形。空氣中,彌漫著龍腦香特有的香氣,淡然而清雅。

身披華麗鳳袍的高英冷眼凝視著香爐,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但目光卻異常地凜冽,看得出,心中另有一番思量。

皇上已經回宮三日……

趕上太子薨逝,新皇子誕生這樣的大事,竟連中宮大門都不踏足一步,難道真的就這樣將她拋在一旁,從此不聞不問?

頃刻間,她感到一股寒意,如墮冷宮般的寒意。

這個男人,不僅在政治上精於算計,情感上,更是知道怎樣戳人心哪!

就在這時,大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名穿著月白色宮女服的年輕女子來到她的身邊,低聲道:“娘娘,香綃姐她……還是沒找到!”

高英不由得一怔,轉過頭,目光犀利地盯著她:“什麽?都已經兩日不見人影了,她到底去了哪裏?”

年輕宮女嚇得雙腿一軟,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奴婢……奴婢們哪兒都找過了,各宮也都去問了,可就是不見人影!”

高英臉色又是一沉,一股不好的預感籠上心頭。香綃是她最親近的女官,幾乎她所有的秘密她都知道,若是真出了什麽意外,或是被什麽抓住把柄,對她而言,將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她生生感覺到,一把無形的尖刀,正抵在她的胸口,絲絲縷縷的冷汗不知不覺從額頭滑落。

突然,門外遠遠的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

“啟稟娘娘,西昭殿派人傳話過來,讓您過去呢!”

西昭殿,那是皇上的寢宮!

高英驚愕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心底暗潮翻湧,他,終於打算見她了嗎?

終於……

可以見到他了!

仿佛有種股隱隱的喜悅綻放了她眉間精心描繪的花鈿,又仿佛壓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頭突然被人搬去,她不自覺地挺直脊背,掠了掠鬢,正視前方道:“來人,為我梳洗更衣!”

當一襲盛裝的高皇後來到西昭殿時,元恪正悠然地躺在靠窗的軟榻上,冬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撒在他的身上,使他白皙的麵孔如白玉般璀璨透明,一襲銀色罩紗的鑲金龍袍更是流動著奪目的異彩,仿佛天地間最耀眼的光華都匯聚在他的身上,當他一出現在眼底,世間萬物都淡化為陰影。

四周很安靜,隻有熏爐裏飄散出幾縷青煙,氣氛顯得柔和而又沉靜。

高英上前幾步,仔細地端詳了他的臉,發現他微閉著雙眸,像是睡著了。她輕歎了一聲,順手拿起一旁的錦被,剛想替他蓋上,卻忽然聽見元恪一動不動地說了聲:“皇後,你來了!”

高英微微一顫,隻見元恪並未睜眼,然而那閉合的眼瞼下,卻好像有一道犀利的目光正緊盯著她,她趕忙跪下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元恪這才抖動著濃密的睫毛,緩緩睜開眼睛,聲音裏透著一絲慵懶:“你知道朕今天傳你來做什麽嗎?”

高英將頭壓得更低:“臣妾不知!”

元恪望著她,微微一笑道:“朕是請你來見位故人!”

“故人?”高英的心劇烈一跳,“不知是哪位故人?”

元恪沒有明說,隻是略略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往前領路道:“跟著朕來吧!”

高英一路忐忑地隨他穿過回廊來到後殿,這裏光線幽暗,四處垂掛著厚重的帷幔,在空氣中交織成一張幽深的網,氣氛透著一絲詭異。

高英深吸了一口氣,拚命壓抑住心底的不安,讓神情盡量顯得自然。

不知從何時起,宮人們都不見了。

陽光也消失了。

元恪卻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領著高英又轉了好幾個彎,一直來到內殿盡頭,一堵光滑的石壁前。正當高英感到詫異之時,麵前的石壁突然像一扇門似的緩緩敞開,露出一條漆黑的甬道,不知通往何處。

始料不及的意外將高英完全震住,她不知所措地望著元恪:“皇上,這是……”

元恪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是淡淡地說:“進去就知道了!”

說完,他先行一步,鑽進甬道,轉眼就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高英探頭望去,隻覺得一股冷風迎麵襲來,吹得骨頭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可眼下,進退兩難,她實在很難選擇。

如果進去,不知前方等待她的將是什麽……

如果回頭,豈不是不打自招,證明她內心有鬼……猶豫了半天,她最終還是心一橫,大步邁進了陰森冰冷的甬道。

長長的一段黑暗過後,眼前漸漸明亮起來,似乎有簇火堆在遠處燃燒著,然而,等她走進一看,才發現根本不是什麽火堆,而是一隻鐵爐,上麵架滿燒紅的烙鐵,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幽紅色的光芒。

此外,空氣中還隱隱彌漫著皮肉焦糊的氣味。

高英驚駭地瞪大了眼睛,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再順眼朝牆上一望,隻見四周堆滿了各種恐怖的刑具,還有一名奄奄一息的年輕女子,閉眼躺在牆角,皮膚布滿血跡和觸目驚心的烙痕,很多部位都已發炎糜爛,嚴重的地方甚至露出雪白的骨頭,不少蟑螂和臭蟲肆無忌憚地從她的傷口上爬過,可她連抬手驅趕它們的力氣都沒有,隻是不斷地發出陣陣微弱的呻吟聲。

“見到故人,皇後還不上前打聲招呼?”元恪回頭瞥了高英一眼,聲音裏充滿著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戲謔感。

高英隻覺得雙腿發軟,卻還是強撐著,一步一步挪到牆角,借著爐火的光亮,仔細地打量了那名女子一番,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更是震驚得連呼吸都停住了!

那女子不是別人,竟然就是失蹤了兩天的香綃!

就好像當頭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從頭頂涼到腳底,高英回身望了一眼元恪,渾身顫抖不止,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時,元恪方才露出冷冷的一笑,唇邊揚起了一個殘忍的弧度:“沒想到,你的人還是個硬骨頭,這兩天,朕的禁衛將軍幾乎把什麽方法都用盡了,她就是不肯把太子的事情說清楚!朕沒有別的辦法,也隻有請你親自過來勸勸她了!”

“皇上!您怎麽可以如此對待臣妾!”高英嘶喊著,淚流滿麵地望著他,眼神如刀一般,“臣妾絕沒有害太子,臣妾底下的人更是沒有,您怎麽可以動用酷刑,屈打成招!”

元恪神色一凜,厲聲斥道:“有沒有害太子,你自己心裏清楚!好好的一個孩子,急病兩天就死了,之後主治禦醫自盡,這一切難道全是巧合?如此的巧合,朕在宮中的時候怎麽沒有發生?”

高英狠狠地咬著唇說:“臣妾自知沒有照顧好太子,但臣妾已經盡了全力,問心無愧!自皇上將太子托付給臣妾照顧以來,臣妾一直是細心嗬護,處處周到,這一點,宮裏上上下下有目共睹!怎麽就可以說是臣妾謀害了太子!”

元恪聽著她的話,不僅沒有動容,反而露出更加厭惡的神情,眼神像要吃人一樣:“朕早知你會死不認賬!看來,也要留你在這兒好好陪陪這女人,你才會講真話!”

聽到這話,高英感到一股寒意在身後蔓延開來,望著架滿鉻鐵的火爐,她臉色蒼白如死,四肢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箍住,無法動彈,一絲力氣都沒有。

元恪冷眼凝視著高英,一步步朝她靠近……

大顆大顆的冷汗從高英額角滑落,她本能地向後挪動……就在這時,躺在一旁氣息奄奄的香綃突然扯住了高英的裙擺,聲嘶力竭地喊道:“娘娘,您就不要再頂撞皇上了!快向皇上認錯,奴婢……奴婢願以死告慰太子殿下在天之靈!”

說罷,一條鮮紅的血線血她唇角緩緩流了下來,整個人重重地栽倒下去。

她,居然咬舌自盡了!

高英猛地怔住,目光直直地望著她,隔了很久。突然間,淚水嘩嘩地湧了出來,她捶打著胸口,痛苦地尖叫著,撲上去抱住血肉模糊的香綃。

“你不許走、不許走……”她死力搖晃著她,“入宮這麽多年以來,一直是你陪著我,沒了你,我可怎麽辦啊!”

香綃沉沉地抬起眼簾,用最後一口氣幽幽地吐出了幾個字:“娘娘,請……珍重……”

說罷,頭一歪,再沒有任何氣息。任何高英再怎樣哭喊,怎樣搖撼,她都如同一具毫無生命的木偶,僵硬地垂著手臂,一動不動。

元恪冷冷注視著這一幕,臉上的表情仍未有絲毫變化:“高英,你給我記住了,就算昌兒的死我抓不到你任何證據,也不代表事情就這麽完了!”

高英頓時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眼中射出的怨毒寒光猶如帶刺的血紅薔薇,肆意瘋長。

元恪避過她的目光,又說:“我馬上要冊封仙真為貴嬪,立她的兒子為太子!這次發生在昌兒身上的事,我絕不允許在我另外一個兒子的身上重演,否則,不管事情是不是你做的,這女人的下場,必定就是你的下場!”

說罷,他也不顧哭得死去活來的高英,甩手頭也不回地走出暗室。

“元恪——”高英在他身後,嗓音顫抖地脫口而出,“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披頭散發地站起身,身上的金絲鳳袍被血染得通紅,猶如午夜出沒的厲鬼。

夜色沉沉。

一輪圓月高掛在空中,伴著漫天星光,撒下一地銀輝,照得整個庭院一片清亮,透出一番空靈之美。但也正是因為過於清亮,倒顯得不真實,恍若迷夢。

中宮的寢殿裏一片寂靜。

黑暗中,當高英睜開雙眼時,床邊的黑影讓她猛地一驚,然而,在聽到他的聲音的刹那,她的身子隨之定住,目光變得深邃複雜。

“叔父,您什麽時候來的?”

坐在床邊的高肇望了她一眼,從桌邊倒來一杯熱茶,送到她麵前道:“來了個半個時辰而已,看娘娘正在熟睡,便不敢驚擾!”

高英喝了幾口茶,低著頭問:“想必外麵又有什麽風吹草動了吧?”

高肇臉色凝重地說:“倘若不出意外,皇上便會在明日早朝下詔冊封胡充華為貴嬪,封她兒子為太子!”

“貴嬪、太子……”高英的手指一根根繃緊,幾乎要將茶杯捏碎,“且看她們能風光幾時!”

高肇歎了一聲:“皇上這麽著急地下詔冊封,看來對她們母子是格外看重啊!”

高英咬著牙,目光如霜:“我費了那麽多周折,付出那麽大代價,甚至連香綃的命都搭上了,不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嗎?隻要皇上一封那賤人的兒子為太子,咱們便可采取行動!”

高肇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這個老臣明白,都已經安排好了!”

“好!”高英緊握著茶杯的手指開始泛白,“這一回,我倒要看看元恪要怎麽處置他的心肝寶貝!看他有沒有膽子為了一個女人違背祖製!背上千古罵名!”

高肇的唇角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凡為儲君之母當被賜死,這是我大魏自開朝以來就定下的規矩,即使英明如孝文帝,也不敢不從,皇上又豈敢為了一個女人,壞了祖宗家法,失信於宗室,落下不忠不孝的惡名!”

第69章

聽完這席話,高英就好像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將茶杯用力摔向牆角,一字一句重重地說:“我真恨不得親手勒住那女人的脖子,送她上西天!”

第二天,元恪果然命劉騰當朝宣布了冊封仙真和小皇子的詔書,並為小皇子取名為元詡,寓意著他將一飛衝天,將大魏王朝發揚光大。

接下來幾日,被封為貴嬪的仙真由承香殿遷至天禧宮居住,距離皇上的寢宮西昭殿僅在咫尺之間。前來道賀的宮妃與皇親國戚更是絡繹不絕,無數珍寶擺滿廳堂,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殊不知,這看似繁華的光景下,一場洶湧的暗潮也正在醞釀著。

也就在元詡滿月的第二天,以高肇為首的一群大臣聯名上表,要求依照祖製,賜死太子的生母胡貴嬪。

元恪對此一概置之不理,隻將奏章壓在禦案上,既不批複,也不駁還。

十日後,群臣齊跪在宮門前,逼元恪一定要有所表態,否則便拒不上朝,也不審理公務。

在曆史上不乏這樣的例子,就是朝中的官員聯合起來與皇權抗衡,意味著君臣之間的衝突已經達到了極致。如此一來,舉國震驚,民間也對此議論紛紛,甚至周圍的敵國,諸如北邊的柔然,南邊的梁朝,也都暗自觀望,蠢蠢欲動。

事情已到了不得不收拾的地方,如此下去,國家必將大亂,到時後果不堪設想……這一日午後,深冬的陽光淡淡籠罩著西昭殿。

元恪負著手,在禦書房來回踱步,雖然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但臉上的焦躁神情顯而易見。

劉騰實在看不下去,過來勸道:“皇上,老奴知道您舍不得貴嬪娘娘,但是大臣們,總要給個答複,有些人,都已經不吃不喝地跪了三、四日了,再這樣下去,可會鬧出人命的!”

元恪轉頭瞥了他一眼,眼神肅殺:“朕知道!朕就是在考慮該怎樣處理此事!”

劉騰抬眼望著他,眼神如膠,突然間,兩行淚水從布滿皺紋的眼睛裏緩緩流了出來:“您這副樣子,讓老奴想起了先帝……”

元恪不由得一震,眼中閃過詫異的光芒。

劉騰頓了一頓,很慢很慢地說:“想當年,他也如您寵愛胡貴嬪一般寵愛著林妃,也正因為寵愛,便將他的兒子,也就是您的大哥拓跋恂立為太子,原本一心想懇求太皇太後網開一麵,為此,不犧以萬金之軀跪在太皇太後的宮門前整整三天三夜,然而太皇太後的一句‘百年之後,你有何顏麵見列祖列宗於地下’的訓斥,卻讓先帝徹底死了心,隻好忍痛,將鴆酒賜給了林妃……”

話說到這裏,元恪的身子微微一顫,陣陣寒意在他全身蔓延開來。

“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才剛剛滿月的孩子的母親,他們為什麽要這樣逼朕!”說話間,仿佛有一股血氣洶湧地撲向他的喉嚨,喉嚨裏一片腥甜,沙啞得讓他差點幹嘔起來。

劉騰上前一步,扶住他道:“因為皇上擔負著國家社稷,您不僅僅是貴嬪娘娘的丈夫,更是大魏之主,祖宗,江山,臣子,這些都是您不得不麵對的!貴嬪娘娘也是一樣,她的孩子成了太子,將要繼承天下,她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這也是她的榮耀!”

元恪隻覺得身體裏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他一把將劉騰推開,吼道:“朕不要她冷冰冰地躺在棺槨裏享受這份榮耀,朕要她活著,與朕朝夕相伴,一起看詡兒長大,並親眼見證他登上皇位!”

劉騰神情一震,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卻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匆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有一名小太監氣喘籲籲地奔進來報:“不好了,皇上!大臣們看皇上久未答複,有人按捺不住,居然提著劍就要奔貴嬪娘娘的寢宮而去,被領軍將軍於大人給攔了下來,北門那兒眼看就要爆發一場大亂!”

元恪隻覺得胸口像被一記重錘狠狠地砸下,顧不得多想,他立刻下令道:“走,到那裏看看去!”

當龍輦浩浩****將要駛至北門時,元恪掀開珠簾朝外望了一眼,不由暗吃一驚。隻見宮門前黑壓壓的一片人潮,有的筆直地跪在原地,有的正在與禦林軍爭執,領軍將軍於忠領著大批人馬將他們圍堵,雙方僵持不下,吵鬧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空氣裏,悄然彌漫著一股危險的氣息。

就在這時,不知是誰眼尖發現了皇上的龍輦,一聲驚呼過後,頃刻間,周圍肅靜,群臣齊齊跪向皇帝,疾首大喊:“請皇上遵從祖製,賜死胡貴嬪!”

“請皇上賜死胡貴嬪……”

排山倒海般的聲音,幾乎震動大地。

元恪從龍輦上緩緩走下,放眼一望,發現大臣裏既有前朝元老,也有王公貴戚,更有包括他舅舅在內的高氏一黨,甚至還有不少宗室的王爺。從前,這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會鼎力支持他的後盾,如今卻由於鹹陽王的事件,連宗室都對他極為不滿,此番大概也是想借題發揮,以泄隱憤。

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感受到了登基以來前所未有的壓力。

這樣的時刻,他需要一個支持,哪怕隻是一個不同的聲音……皇帝,看似高高在上,其實骨子裏也隻是個凡人,脫去一身沉重的皇袍,他也有想愛的人,也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願望,為了皇位,此生他已經犧牲得太多太多,難道,竟連自己深愛的女人都留不住嗎?

仙真,是這偌大的皇宮之中,他唯一想要留住的美好!隻有她的存在,才能讓他感受到難能可貴的一絲溫情……心底惆悵至深的時候,他抬起頭仰望藍天,腦海裏空****的,隻有那雙和天空一樣湛藍的眼睛出現在他的眼前,此刻,廣闊的天空裏一片浮雲也沒有,仿佛隻剩蒼穹之間這一抹似有若無的蒼涼。

突然間,遠處出一個人影。

一身玉蘭花的白棉綾裙,烏黑的雲髻間嵌著一支別致的碧玉蓮花步搖,嫋嫋婷婷地移動著蓮步朝眾人走來,是仙真!

她怎麽會來?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一點點地抽緊,他曾再三告誡底下的人,要嚴守口風,絕不能讓她知道近日來發生的一切!

可她怎麽還是知道了呢!

在眼前這種劍拔弩張的狀況之下,她又怎麽好現身於眾人眼前,這不是明擺著前來送死嗎?

就在他心底一片混亂的時候,仙真已經來到近前,靜佇著,鬢前的青絲如墨,在風的輕拂下,幽幽飛舞著,一臉淡定地環顧著身下的那些大臣們,傾城的容顏上徐徐綻放出一抹蓮花般的笑容,像是豁然,又像是嘲諷,卻是那麽的清淨無染。

此後,她突然迎向元恪,撲通一聲跪下,沉聲道:“皇上,就請您下詔賜死臣妾吧!”

“你說什麽呢?”元恪無措地望著她,急忙想要將她扶起,然而,她卻用力死死貼著地,怎麽也不願起來。

“如果我的死,能維護您的威信,能鞏固皇室的尊嚴,那麽您又有什麽好猶豫的呢!隻要您能好好照顧詡兒,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元恪沉痛地蹙起眉,手指冰冷地顫抖著。

群臣之中,高肇立刻衝身邊的親信使了個眼色。

那名大臣馬上朝前跪出一步,大聲道:“既然胡貴嬪都已如此深明大義,甘願赴死,皇上,就請您下詔吧!”

“皇上,下詔吧!”周圍的人紛紛附和。

“皇上,請下詔吧!”仙真也低頭再次懇求道,她清藍的瞳仁裏透出淡淡的光芒,聲音沉靜如水。

就好像整個世界忽然坍塌了一樣——

元恪的胸口,忽然被一股劇痛刺穿,這種疼痛,就好像是一種牽扯著自己生命的痛楚,他不知一旦失去仙真,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麽,然而,他原以為他們之間的幸福才剛剛開始……眼前是一片如置極地般的漆黑。

胸口又是一陣血氣翻湧,心裏的痛苦與絕望,翻江倒海般的蔓延開來……真的要親手賜死自己最愛的女人,世間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嗎?想起劉騰之前對他說過的那番話,他不明白自己的父皇究竟是怎樣做到的,就算做皇帝必須心硬如鐵,可他到底是人啊!不是沒有感情的禽獸!

“你們想反了是不是,都給朕滾!”他對著群臣怒吼道。

哪知,底下的回聲氣勢如虹:“臣等忠心可昭日月,正因為如此,才不能眼睜睜地看皇上為了一個女人,背棄祖宗家法,此事關係到大魏江山社稷,皇上若不當機立斷,將來必成大患,史上此等紅顏禍水之事,實在舉不勝舉!”

“你們……”元恪捂著胸口,隻覺得憋悶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嘴唇也隱隱發紫。

“慢著!”就在這時,人群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臣有話要說!”

一瞬間,元恪怔住了。

仙真也怔住了,她回身望去,藍眸裏頓時盈滿震驚的光芒,甚至,連思維都在刹那間凝固住了,因為那個人不是別人,竟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魔鬼——元叉!

隻聽他在人群中緩緩說道:“想當初,道武帝之所以立下‘子貴母死’之製,就是為了防止婦人幹政,外戚為亂,可是胡貴嬪自入宮以來,雖然一再加封,卻一直賢德恭謹,也從不過問朝政,再加上她又篤信佛教,怎麽可能做出這等亂政之事!”

這一席話,使元恪的眼中露出一絲亮光,群臣中,更是爆發出一陣不小的議論之聲。

沒隔多久,清河王元懌也站了出來。

他內穿銀色絲衣,外罩淡藍色寬袍,衣袖間繡著精致龍紋。一頭飄灑的褐色長發,頭頂隨意挽著一根白玉簪,眉眼溫和卻飽含力量,輪廓清朗的唇角自然上揚。

刹那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卻仿佛視而不見般地朗朗說道:“臣弟讚同江陽王所言,‘子貴母死’已是前朝舊製,當時正是大魏立國之初,政局紛亂,外戚強大,太祖不得不立下此製方能穩固朝綱,然而因為它,曆朝不知多少宮妃死於非命,更有無數妃嬪,相與祈禱上蒼,但願生諸王公主不願生太子,一旦懷有身孕,往往不犧千方百計地流產,生下男嬰甚至不犧親手扼殺以保存性命,如此血腥殘暴,實在不應該在本朝這樣的太平盛世繼續下去……”

說到這裏,他與元叉相互對視一眼,目光意味深長。

元懌素來有賢王的美名,儀表堂堂又博通經史,為人溫雅寬容,在宗室裏頗有聲望,他這樣一說,宗室裏大半都表示支持,甚至不少外臣,也都紛紛附和。

“是啊!清河王說得也不錯,因為這道舊製,宮中每年都不知新添了多少冤魂!”

“這恐怕也不是太祖的本意啊……”

如此一來,情勢立刻出現逆轉,高肇一黨頓時驚慌失措,麵孔不約而同地隱隱泛白。

高肇的身子更是禁不住一陣搖晃,額頭布滿虛汗,他慌亂地環顧左右,隻見平日裏對他畏懼不已的宗室王爺和大臣們全都站了出來,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元恪終於抓住機會,他的唇角揚起一抹勝利的笑容,直直望著高肇,擲地有聲地說道:“說得好!朕決定從今日開始,廢止這條舊製,從今往後,太子的生母,不會再被賜死!宮中的妃嬪,也無需再為產子而扼殺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