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在她走後,仙真一步一步沉重地來到靈堂供桌前,麵對著眼前一片刺痛眼睛的白,還有牌位上元昌的名字,撲通一聲跪下,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昌兒,是我害了你……”

她哽咽著,久久凝視著靈牌,想起他再也不會應聲,再也不會微笑,再也不會吃她做的梅花糕,一陣絕望至深的痛楚便從心底蔓延開來。

痛楚過後,是一陣麻木的冰涼。

而冰冷的麻木過後,有種恨意漸漸從血液裏生了出來。

昌兒,你放心吧!我絕不會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會讓你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定會把害你的那個人,親手送進無間地獄!

漸漸的,她收住了淚水,也擯棄了所有雜念,開始為亡靈誦經。

整整十三卷的地藏經,她從早誦到晚,一刻不停……夜幕沉沉,一彎銀月高高地懸掛在皇宮上空,傾斜的月影中,靈堂屋頂上華麗重彩的三重簷都被深深地勾勒了出來,瓦脊上匍匐著巨大的神獸,顯得比平時還要猙獰。

仙真跪在蒲團上,緊閉雙眸,依然喃喃不斷地念著,帶著優美韻律的經文,自她的櫻唇中,如水一般流出。燭火的照耀下,她的周身彌漫著佛像才有的金光。

隨侍在旁的青蓮望著靈堂外黑漆漆的天色,又望了望仙真高隆的腹部,終於掩藏不住內心的焦慮和擔憂,撲通一聲跪到她的身側,低啞地喊著:“娘娘,您還是歇一歇吧,哪怕喝點湯水也是好的!”

仙真並沒有應她,或者說,她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此刻,她似乎被隔絕在一個寂靜透明的世界,一股奇異香氣氤氳著將她包圍。她看見自己柔軟的長發和四肢在空氣中慢慢舒展開來,似乎隻需一個意念,它們就能飄浮而起。刹那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輕鬆,覺得不再想流淚,也不再心痛,此刻不疑不惑、不悲不喜、無動,無不動、無生死,無不生死、無忍,無不忍、無掛,無不掛、無坐,無不坐。

時間仿佛也停住了。

眼前出現了一個金色的影子……

“仙真……”有人在輕輕地呼喚著她。

昌兒!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這確實是她所熟悉的那個聲音。

她立刻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來回應他。

“昌兒,是你嗎?”

“仙真,你不要難過,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永遠不會……”

金色的影子漂浮在半空,閃耀著無比強大的光芒,晃得她都快睜不開眼睛了。

“昌兒,如果真的是你,讓我好好看看你,讓我再好好看你一眼,好不好?”仙真伸手擋著眼睛,覺得這光實在太刺眼。

然而,沒等她回過神來,突然之間,金色的光芒已經籠罩了她全身,一股隱隱的熱氣滲入身體,四肢百骸簡直像要化成水,融化了一樣……她不由“啊”地大叫一聲,驚得猛然睜開眼睛!

四周一下子寂靜下來,等她緩過神來一看,發現天已經亮了,靈台上的長明燈無力地散發著微光,讓人有種恍如隔世般的錯覺。

她試圖想要起身,然而稍一用力,身子便一個踉蹌,原來雙腿已麻得完全失去知覺,那種深入骨髓的刺痛從腳底一直湧到頭頂,她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腦中猛地天旋地轉起來。

“娘娘!”青蓮趕緊過來扶住她,望著她蒼白失血的麵容,她的心一下子揪得緊緊的。

哪知還沒扶穩,仙真的身子又是重重一顫。

那一刻,她隻覺下身一熱,好像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流了下來,心裏更是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青蓮也感覺到異樣,順眼望去,突然愕然地睜大眼睛——“娘……娘娘!”她結結巴巴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完整,“您……您的羊水破了,看來馬上要生了!”

被人抱著回到承香殿,躺在**,仙真覺得肚子開始劇烈疼痛,跟著就是一陣比一陣強烈的**,腹中的胎兒仿佛要將她撕裂。

她死死抓著錦被,指甲幾乎快把光滑的錦麵都扯破了,額頭上細細密密全都是汗,渾身滾燙得似火燒。

漸漸的,她的意識開始模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隻剩下痛是清晰的。這是有生以來從未麵對過的考驗,這種痛到將要破碎的感覺,就是一個生命將要誕生的過程嗎?

隻聽見一個陌生的婦人的聲音在旁拚命地喊:“你用力啊!使勁,孩子才能出來……”

頭,昏沉沉的,眼睛已被淚水浸濕,酸澀地流過臉頰,鑽進脖頸。她重重地咬住蒼白的嘴唇,使力地咬住,頃刻間,鮮紅的血珠便從唇間湧出,那樣醒目的紅,如同一朵帶刺的血薔薇在唇邊無聲地綻放。

然而,透明的淚水卻將眼前的世界化作一片白色,白色的床帳、白色的人影、白色的陽光……她覺得整個天地混沌不明,不知身在何處,唯有往事,一幕幕撲麵而來,在腦海裏重疊。

“昌兒啊!”

那個時候,滿院子盛放著絢爛的牡丹花,耀眼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撒下一地碎金,她在暖暖熏風裏坐著,輕輕撫摸著那孩子的額頭,一直在想,如果將來,自己的孩子也能像他一樣,一樣的聰明伶俐,一樣的天真善良,一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該有多好呢!

就在這個時候,劇痛之中,她突聽見一聲響亮的啼哭——哇!

哭聲回**在寢殿的上空,如同一道陽光注入她虛弱的心髒。

瞬間,身子輕得像要浮起來一般,整個人如同重生一般地輕鬆,全身繃緊的神經也一根根舒緩下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一抹久違的微笑。

這十個月來,她經曆了太多的痛苦,太多的不幸,太多的折磨,終於換來這一聲啼哭——她的孩子誕生了!

從這一刻開始,她徹底地從她身體裏剝離,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

“啟稟娘娘,是位小皇子!”青蓮湊到她耳朵,一臉興奮地喊著。

“是嗎?”仙真緩緩地挪過頭,“把他抱來給我看看!”

青蓮趕緊吩咐產婆替小皇子洗淨身子,然後包裹進繈褓裏,小心翼翼地送到仙真麵前。

仙真迫不及待地望了一眼,那一瞬間,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這初生的孩子,竟也生著一雙清透的藍眸,如雨後的天空一般澄淨,碧藍得沒有一絲雜質。

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奇異感覺……

這孩子,居然繼承了她身體裏最特別的部分,這樣與眾不同的孩子,誕生在皇家,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就在這時,青蓮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娘娘,您覺得,他長得像不像一個人?”

仙真望了望孩子,又望了望青蓮:“你是說像他父親?”

青蓮笑著說:“像皇上,但您覺不覺得,也有點像太子殿下!雖然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但是望著您的眼神,和太子殿下一模一樣!”

仙真猛地一震,藍眸深處閃過一絲別樣的光芒。

她的手輕輕停在孩子白瓷般的小臉上,感受到溫熱的氣息一陣陣地傳來,細微地觸動心底深處某個部分,那一刻,晶瑩的熱淚止不住地湧出眼眶,她用力地閉上眼睛。

孩子清脆的哭聲越來越響,仿佛整座皇宮都被他震動了。

高英也在中宮接到了底下人送來的消息。

“這個孩子,終於誕生啦!”

她拖著長長的金絲鳳袍,一步步踱到窗邊,望著頭頂正午的陽光,露出一絲沒有溫度的微笑。

“我等這一刻,已經等得夠久了!”

她藏在大袖裏的手指,一根根地收攏,猛地凝聚成拳。

元恪在返京途中先是接到太子的死訊,又接到小皇子誕生的喜訊,心裏的錯愕,矛盾,驚喜……可想而知,那一刻,他當即下令,大隊人馬加速前進,必須在明日天黑之前進入洛陽!

綿延於曠野間的隊伍頓**起來,一時間,馬匹嘶叫,旌旗搖曳,人馬重新整裝,經過一整夜的馬上顛簸,終於在第二天傍晚時分進入皇宮玄武門。

夕陽的餘暉撒在承香殿的宮牆上,與斑駁的牆麵相互交揉,所呈現的那些血色的陰影,華麗而詭異,有種令人震懾的美。

元恪踏著一地的紅光,風塵仆仆地奔進寢殿,一眼就看見躺在**的仙真,她披散在枕邊的青絲間,露出白皙似雪的麵容,春山遠黛的眉,一雙藍眸水波灩瀲,如同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

在她身邊,還有一個初生的孩子,包裹著雪白的繈褓,麵向母親靜靜地躺著。

一股難以形容的甜味在元恪的胸腔裏蔓延開來,他再也抑製不住內心激動,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床邊,張開雙臂,大手緊緊地擁住母子倆,瞬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緊得仙真都快窒息了。

“皇上!快放開,小心孩子……”仙真不由得輕喚了一聲。

然而,元恪不僅沒有鬆手,反而將雙臂收得更緊,就好像想將母子倆深深地揉進他的身體裏似的。

“皇上……”仙直感受著他溫熱的鼻息沉重地迫近,眼淚卻止不住地從眼眶裏滑落,她終於盼到他的出現,終於再次感受到他的包圍,終於又有了那種來自天下最尊貴男人的安全感,隻是,他的出現,遲了三天……如果,他能在三天前的這個時刻出現,昌兒……也許不會死……隻是,這個世界殘酷得根本就沒有“如果”!

不知過了多久。

元恪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他鬆開雙臂,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一臉深情地凝望著。是這樣幼小的孩子,如此精致白皙,他真生怕稍一用力就會將他折斷,因此加倍惶恐,如同捧著一件易碎的稀世玉器。

突然間,他發現他微合的雙眸裏透出一縷藍光!

他猛地一怔,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縷藍光隨後竟一下子明亮起來,孩子睜開了小眼,懵懂地望著陌生的他。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雙手在微微顫抖。

這不是在做夢,這一切,竟是真的!

他終於有了一個藍眸的孩子,一個流著他血液的藍眸的孩子!一瞬間,一股淚意在他的眼眶深處翻滾。

這一生,他貴為天子,座擁天下,原本已經得到太多,萬萬沒想到,老天竟這樣再一次地恩賜了他!

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纏繞在他心頭。

仙真在旁靜靜地望著他這副慈父的表情,先是一陣感動,隨後突然想起了什麽,哽咽地翕動櫻唇道:“昌兒他……”

元恪一怔,片刻才緩過神來,沉聲說:“昌兒的事我聽說了,一會兒朕就會去中宮,向皇後問個仔細!”

一提到高英,淚水更是如江河崩堤一般,模糊了仙真的視線,她泣不成聲地嚷著:“昌兒就是被皇後害死的!”

元恪立刻按住她的肩膀,柔聲勸慰道:“仙真,你剛剛生完孩子,身體虛弱,不宜激動,相信我,這件事,朕一定好好徹查,會給昌兒一個交待!”

“皇上……”她淚眼迷離地望著他,“您一定要查明真相,讓昌兒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朕會的,一定會的!”他俯下身,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一股溫熱的氣息在她眉間擴散開來,如同讓人心安的暖茶。

仙真靜靜地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人,露出淡淡一笑,盡管那笑,依然十分淒然。

半個時辰後,元恪依依不舍地走出承香殿。

剛出大門,跟在他身後的劉騰就小跑著湊上前,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皇上,咱們這是去中宮?”

“誰跟你講朕要去中宮?”元恪瞥了他一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