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臉上的眼淚早已泛濫成河,她甚至來不及看一眼凶手的真麵目,內心除了驚恐與怨恨,什麽也帶不走。可是,就算真的要死,至少也要讓她知道是誰要殺她吧!不然,她亦是死不瞑目!

想到這裏,她雙眼瞪得大大的,望著那張惡鬼修羅般的鬼臉,死死伸向她,拚盡最後一口氣,終於在將要窒息的那一瞬間,觸到了那女人臉上的鬼麵具,用力一掀——眼前出現了令人意外的一張臉。

這張臉,既不似鬼麵具那般可怕猙獰,也不似麵具下聲音一樣嘶啞蒼老,相反的,卻是一張嬌美動人,眉眼間透著靈氣的臉,烏黑的眼珠,高挺的鼻梁,精致的櫻唇,比一般女子還要漂亮許多。

“你,到底是誰?”仙真呆呆地望著她。

見麵具已被撕開,白衣女子的手也漸漸鬆開了,在一種奇異的氛圍中,兩個人的目光深沉對視,她的周身都散發著一種寒冷陰鬱的氣息。

“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白衣女子的聲音沉沉。

仙真的思緒依然十分混亂:“一直以來,我聽你的聲音,還以為你是……”

“還以為我是個上了年紀,不人不鬼的老嫗?”白衣女子的嘴角傾斜地揚起。

仙真心悸地點了點頭:“是!看你的容貌,也不過和青蓮一般大,怎麽會有這樣的聲音?嗓子被誰給毀了嗎?”

“是毒藥!”白衣女子從牙縫裏擠出每一個字。

仙真不禁重重地一顫:“毒藥?是誰給你下的毒?”

“就是寵你,愛你,把你捧在手心的那個人啊!”白衣女子的麵孔上出現了一抹嘲諷的神色。

她的話使仙真的麵色一陣發白:“你是說——皇上?”

白衣女子點了點頭,從喉嚨底發出聲音:“整整一缸的毒酒啊!萬壽宮裏每個人都分了一杯,若不是我家世代行醫,更通曉製毒,解毒之術,怎麽能輕易逃過此劫……”

說到這裏,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幽深的眼眸深處一片黯然。

“所有的人,都死了!隻留下我一個,嗓子被毒啞了,不人不鬼地躲在禁宮角落,日日見不得光,隻能靠偷食皇後娘娘的供品過活!”

此後,空曠的寢宮裏突然陷入一陣異樣的寂靜。

仙真茫然地注視著她,怔了很久才開口:“原來,你竟是於皇後宮裏的人!”

白衣女子長歎了一聲:“我是於皇後身邊的執事女官,二品女侍中琉香!”

望著她悲淒憔悴的神色,仙真再一次恍惚失神。

真的不敢相信,這個曾經的二品女官,皇後身邊的紅人,如今竟然落魄至此,別說三餐不繼,就連藍天下的一縷陽光都享受不到。這後宮之中的陰謀與殺機,扼殺的不僅是妙齡女子們的美貌與青春,更是她們原本活著的靈魂。

那一張張抹著胭脂,美麗微笑的臉,越來越讓她覺得,是一群披著美人皮的行屍走肉。她們越是笑得燦爛明媚,就越容易從中發現女人空洞的靈魂和無助的淒惶。

包括高皇後、香綃、司馬貴妃、碧巧……統統都是如此!

想到這裏,她不禁打了個冷戰,抬眼問她:“皇上當時為什麽這麽狠心,要把你們統統毒死?”

琉香的麵色一下子繃得緊緊的,就連嘴唇也微微發抖,隔了很久才說:“因為他始終查不出皇後娘娘的死因,又或者因為某種隱情不願深究,便讓我們為於皇後陪葬!我之所以還苟活在這個世上,也就是為了找到殺害皇後娘娘的真凶,還我們眾宮人一個清白!可是單憑我的一點力量,根本什麽也做不了,我原本想依靠你,可是你卻一再錯失機會,甚至害死了太子殿下的命!”

最後半句話,如針一樣刺進仙真的耳朵裏。

幾重悲痛,幾重哀傷,幾重憤懣,到最後,化為綿綿無盡的悔意。

這悔意,如同洪水崩堤,洶湧地席卷而來,吞噬著她的意誌和大腦,令她痛不欲生。

“我說的沒有錯吧?”琉香的唇角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意,“皇上原本有意立你為後,就是你懦弱逃避,才讓元昌最終落到高英手中,更因此害死了太子殿下的命!”

仙真的眼底飛快地閃過一抹痛楚的神色。

往事曆曆在目,她想起了皇上提出要立她為後的那一刻,她內心無盡的惶恐與焦慮,恨不得逃開這漩渦,逃得越遠越好!就這樣把機會拱手讓給了別人,而那個人,竟是殺害她最愛的昌兒的殺手!突然之間,所有的心痛,絕望,都轉成了一種恨意,是的!以前的她太懦弱,隻知道逃避,卻不知道,這就是後宮女人的命!

命中注定的一切,逃不過,更避不過!

如果她能早一點麵對自己……

如果她能早一點看清高皇後的真麵目……

那麽這一切也許都都不會發生!

身為學佛之人,她也總是對自己說,要出離生、老、病、死,圓滿之後再來還度眾生,可是,如果連自己身邊最親的人都救不了,還談什麽救眾生!

那些她身邊所愛的人,她再也不要讓他們消失,她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來保護他們,包括她即將誕生的這個孩子!

至此,她迎上琉香的目光,一字一字沉重地說:“我一定會為昌兒報仇!”

那一瞬間,在她的體內,從前的那個胡仙真,仿佛完全地死去了。

她的藍眸裏,出現空洞而灼人的光芒,隱隱透著晶瑩的淚水。

琉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眼底似有詫異,但很快便消失不見,唇角勾起一絲淺笑:“好!你若真能下定決心,我就幫你一起報複殺害太子的凶手!將她送進無間地獄!而你,也要發誓替我隱瞞身份!”

仙真點了點頭:“你放心,從今往後,你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就住在承香殿吧!我會找一個隱秘可靠的地方,供你藏身。除此之外,我也會盡一切所能,幫你找出暗害於皇後的凶手!讓她和昌兒的在天之靈,得以安息!”

“好,成交!”琉香揚起了手,隨著“啪”的一聲,她們擊掌為誓。

坐在銅鏡前。

仙真放下一頭濃密柔軟的烏發,讓琉香為她梳望仙髻,這是宮中少數宮女才會梳的繁瑣發髻之一,先將頭發中分為兩股,各用絲絛縛住,再向上各盤卷成一環形,用簪釵固定,再將餘發垂下作成燕尾形,飾以步搖,有瞻然望仙之狀。從前,宮裏也隻有於皇後常梳這發式,在她生前,眾嬪妃怕觸其鋒芒,都不敢隨意效仿,在她死後,就更沒人再梳這發式,隻讓它在墳墓裏靜靜地陪伴著紅顏薄命的皇後。

然而今天,仙真卻大膽地選了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發式,再配上一身雪白的裙裳和臉龐上一雙顧盼生輝的藍眸,還真的與於皇後有幾分相似,乍一看,還以為於後又還魂人間。

梳完妝,她讓琉香到內室藏身,再吩咐青蓮備輦,就這樣突然現身於中宮的太子靈堂。

高英在冷不防見到她的那一刻,不由得一驚,臉色變得煞白。但她畢竟還是大風大浪裏過來的人,轉眼就將心跡隱去,神色如常地迎上前,對仙真說:“妹妹,豈不知有孕之身不宜見亡人,會犯煞的!還是趕緊回宮養胎吧!”

仙真望著她看似關切的神情,心裏隻覺得可笑。方才,在高英望見她的一刹那,她已經清楚地從她臉上捕捉到最真實的心跡,驚詫,錯愕,恐懼……那是心懷鬼胎的殺人者才有的表情,雖然隻是一瞬間,她便恢複了常態,但是真相已不言自明。

收養元昌、害他生病,再勾結禦醫治死他的性命,這一切全都是她所為……這個外表看起來如此高貴美麗的女人,已經貴為皇後,世間還有什麽是她得不到,不滿足的,可是,她卻連個可憐的孩子都不放過,想到這些,她的胸中如火一般灼燒著,臉上出現凜冽的寒意:“活的時候不讓見,死了還是不讓見,皇後娘娘倒是謹遵聖諭,等皇上回宮之後,臣妾一定要在他麵前,好好誇讚一番您的忠心!”

高英沒料到她敢用這樣語中帶刺的口氣與她說話,微微一怔,又不動聲色地笑道:“我這樣勸妹妹,都是為了你好,你馬上就將臨盆,若是出現什麽閃失,本宮可擔待不起!”

仙真默默地凝視著她,臉上的神情沒有一點變化:“難道太子的閃失,皇後娘娘就擔待得起?”

高英歎了口氣說:“太子的意外,本宮也深感悲痛,可是風寒之症,可大可小,連禦醫都束手無策,本宮又有什麽辦法!”

說到這裏,她甚至顫抖地閉上了眼睛。

“想當年,本宮那不到兩歲的小皇子,也是不幸染上風寒,轉眼三天,就離開了人世……”

她這番話,言下之意,後宮年幼的皇子夭折,根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然而仙真早有對策,她環顧了四周一遍,淡淡地說:“臣妾想再見一見為昌兒診治的王禦醫,問她昌兒病中的一些事!”

“王禦醫?”高英怔了一下,眼底掠過一抹異樣的神情,“他大概深恐自己救治不力,怕皇上回宮後怪罪於他,昨夜竟在自己家中上吊自盡了!”

聽到這句話,仙真如同被雷擊中,渾身上下重重一顫。

太子剛死,主治禦醫就自盡,這隻怕也太巧了吧!螻蟻都善且知道偷生,更何況這王禦醫還是太醫署的正五品醫官,在宮裏幾十年,不知閱盡了多少人事,怎麽可能輕易就尋短見!恐怕是被皇後逼上了絕路!這高後果然是心狠手辣之人,先是利用她對王禦醫的信任來蒙蔽她,事成之後再殺人滅口,不留一點後患和把柄!

想到這些,她忽然笑了,笑得美麗異常卻又極度淒涼,此後,她意味深長地望向高英道:“皇後娘娘果然事事周全,臣妾自歎不如!”

高英趕忙道:“妹妹說哪裏話,本宮不懂!”

仙真頓了一頓,縹緲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娘娘,死人未必會再說話,但是他們會在地府一直盯著你、盯著你,直到有那麽一天,您也……”

“住口!”沒等仙真說完,高英臉色大變,肩膀顫抖個不停,“你在本宮麵前也太放肆了,難道仗著得寵,竟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裏!”

仙真的藍眸裏掠過一抹玩味的神情:“娘娘,臣妾隻是說笑而已,您又何必如此緊張呢!”

高英的唇角動了動,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神色:“自太子重病以來,本宮數日操勞,已是疲憊不堪,實在不能多陪充華,要先回寢宮歇息了!”

說罷,她移動蓮步,拖著長而華麗的裙擺,轉身要朝大門挪去。

“娘娘!”剛走出沒幾步,仙真突然喚住她。

高英停住腳步,卻沒回過頭。

倆人背對背,直挺挺地站著,咫尺之間,仙真似乎能夠聽見高英的心跳聲。

“皇後娘娘,前陣子您也隨臣妾參讀了楞嚴經,多少也該明白‘因果報應,真實不虛’的道理,請您好自珍重!”

“這點,不勞充華提醒,我自有分寸!”高英說完,便拂袖而去,頭也不回地邁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