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昏迷著,渾身滾燙,身體卻在不停地顫抖,口中喃喃喚著仙真的名字,神思卻仿佛回到母後還在的那個時候,他的母後,人人都稱頌的賢德的好皇後,她的笑容足以傾城,她的懷抱柔軟而又溫暖,可是卻再已觸碰不到了。

就連唯一能讓他想起母後的那個人,也不要他了……他知道,他是徹底被人給遺棄了!

時間轉眼已至秋末。

這一日,是個分外晴朗的豔陽天,正午的陽光直直地傾瀉下來,一切都反射著讓人眩暈的白光,刺痛眼睛,灼燒每一寸皮膚。

庭院裏,秋桂幾乎快要落盡,風一吹,金黃的花瓣便細細碎碎地飄落,使原本單調的草地頃刻都變得耀眼起來。

高英走在鋪滿花瓣的路上,身後跟著香綃和幾名宮女,正朝中宮後庭緩緩移行著,然而才剛剛走過自己寢殿後的長廊,就聽見一陣喧鬧聲自遠處不斷波及而來,隨後,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奔跑的身影,穿著棗紅色的九龍祥雲錦袍,明晃晃的日光使衣緣上的龍紋如同鮮活的一般,是太子元昌。

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大群人,在驚慌失措地追趕著他。

“又出了什麽事?”高英迎上前,攔住了元昌的去路,臉上透出隱隱不悅的神色。

身後的那些人,一看皇後娘娘出現了,嚇得紛紛跪成一片。

唯有元昌,在人群中傲然不動,既不施禮,也不問安,仿佛視而不見。

“太子殿下,快給皇後娘娘請安!”他身後的奶娘趕緊拉了拉他的衣袖,急得冷汗都下來了。

“皇後,誰是皇後?大魏朝,隻有我娘才是真正的皇後!”

此話一出,底下的人一個個噤若寒蟬,把頭低得不能再低,高英的臉色更是頓時陰沉了下來,就連庭院外的陽光都因此失去了溫度。

“太子殿下,快跪下吧!”奶娘的心裏已是驚恐不已。

“我不要,我要去找仙真!”元昌說著,就甩開她,拚命想要向外跑去。

“香綃,攔住他!”

高英一聲令下,香綃立刻上前,將元昌雙手反剪,死死製住。元昌萬般的不甘,可畢竟還是孩子,怎麽可能抵過香綃的力氣,因此,縱使劇烈掙紮,還是沒法掙脫,隻能大聲叫罵道:“你這不要臉的賤女人,居然敢冒犯太子,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厲害!讓你不得好死!”

刺耳的聲音鑽進高英的耳朵,她的臉色隨之變得更加難看,提了口氣道:“你這孩子如今是越來越過分了,身為太子,怎麽能口出汙言穢語,是誰教你的!”

奶娘在人群中,已經嚇得快要暈過去了。

然而,元昌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懼色,甚至嘲諷地揚起唇角:“對於汙穢的女人,不用汙言穢語用什麽?”

高英這下子是真的動怒了,渾身氣得瑟瑟發抖,衝著旁人吼道:“還不帶太子回寢宮!加派人手看緊他,不許他邁出宮門一步!”

等到眾人架著太子遠走了,四周安靜下來,她也一臉鐵青地坐在長廊裏。

回想起太子自入中宮以來的種種態度,種種言語,她狠狠地咬下嘴唇,眼睛裏簡直快要噴出火來。

一旁的香綃望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走上前道:“娘娘,依我看,太子殿下怕是很難馴服,他的心,早就被那女人給攝走了!”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頃刻間落在她的臉,白皙的臉頰很快浮起五個鮮紅的手掌印。

“你還有臉說!當初,不就是你勸本宮把他拉攏到身邊,結果費了那麽多周折,好不容易把他弄過來,又千哄萬哄,連對自己親生女兒都沒那麽上心,可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個小混蛋根本不識時務!”高英咬牙切齒地瞪著她。

香綃捂著臉,委屈得淚如雨下:“娘娘,要怪就怪那隻狐狸精太會迷惑人了,不僅皇上被她迷得團團轉,就連太子殿下也失了心智!”

聽到這話,高英的眼神又是一黯,嘴唇抿得緊緊的,卻像有無盡的話壓抑在喉口。

香綃頓了一頓,又壯著膽說:“娘娘,奴婢想要跟您說的也正是這點,那孩子的心根本不在我們這裏,即便我們耗費心力將他撫養長大,他一旦登上皇位,肯定還會回到那狐狸精的身邊,與其這樣,不如——”

“不如將他除掉?”高英的心髒驟然抽緊。

香綃點了點頭:“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另外,奴婢還有一計!”

“有話快說!”高英輕輕轉動插滿珠翠的頭,將深沉的目光拋向園子裏滿地的落花。

香綃望了望四周,見寂靜無人,才緩緩說道:“娘娘,那女人明年春天就要臨盆了,奴婢買通了禦醫,他們說照脈相來看,極有可能是個男胎!”

“什麽!”高英一下子將脊背挺得直直的。

香綃趕緊按住她的手:“娘娘別激動,倘若這事是真的,那就是上蒼送給咱們的好機會!”

“此話怎講?”高英斜倪著她。

香綃整頓思緒,唇邊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倘若我們順利除掉元昌,而那女人又剛好誕下男胎,以目前的情勢來看,她的兒子必定會被立為太子,這樣一來,就有了明正言順除去她的借口!依照大魏祖製,凡為儲君之母當被賜死!隻要她一死,貴為皇後的您肯定會被擇為太子的養母,這樣我們可以從小撫養這孩子,讓他和咱們一條心,等他將來登基之後,你就是大魏至高無上的皇太後!”

“說得不錯……”隨著香綃的話,高英的臉色漸漸趨於緩和。

是啊!她怎麽沒想到這一點,祖製……大魏的祖製!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要了那女人的性命。大魏自道武帝開始,就效仿漢武帝誅殺鉤弋夫人,凡是太子的生母即被賜死。想當年,先皇孝文帝的愛妃林氏,生拓跋恂,立為太子,林氏依祖製將被賜死。孝文帝痛心於生母死於斯,愛妃又將死於斯,也曾有過不忍,還百般懇求掌權的馮太後,要求不襲舊法,但也被太後嚴厲拒絕。可以說,大魏開朝至今,還沒有一位太子的生母能逃脫此難!

放眼當下,哪怕皇上再迷戀胡充華,也不可能為了她違背祖製,否則群臣不容,宗室不容,國法不容!

例來英明理智的他,恐怕也不會為了情欲付出那麽大的代價!

想到這裏,她的唇角,微微有了一點笑容。

隔了片刻,她將目光拋向長廊的盡頭,也正是元昌寢宮的方向,緩緩道:“隻是那孩子,要怎麽對付他呢!”

香綃靜靜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低聲說:“娘娘請放心,會有機會的,一定會有的……”

漸漸的,長廊外的天色又變了,漆黑的烏雲,大片大片地從宮牆上掠過。

苦等的機會終於在這個冬天來臨了。

剛過完冬至,邊朔就傳來不好的消息,由於缺乏足夠的禦寒衣物和補給,六鎮之一的沃野鎮爆發了搶糧的暴動,盡管事後就被及時平息,可是看似平靜下的暗潮湧動還是令皇帝元恪擔憂不已。最終,他決定親自前往六鎮撫軍,如此一來,太子年幼,朝中能做主的也就是高皇後和她的叔父高肇。

那一日,漫天大雪狂亂地飛舞著,慢慢地給莊嚴的禁宮披上了一層潔白的顏色。

中宮的暖閣內,火盆暖暖地燃燒著,高英穿著一襲高貴紫貂錦襖,坐在榻邊,伸出如水蔥般的十指,悠然地烤著火。

就在這時,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穿著厚襖的香綃抖了抖肩頭的雪,飛快地走了進來。

“太子那邊,侍候得怎樣了?”高英頭也未抬一下,自顧望著純金火盆裏跳躍的火苗。

香綃眉飛色舞地回答道:“娘娘就請放心吧,火盆給端走了,鵝絨被也換成了薄被,門窗更是大開著,熬不過一個晚上,他肯定要病倒的!”

高英笑了笑,眉眼之間有無盡的暢意:“等了這麽久,總算出了本宮心中一口惡氣!”

香綃也跟著笑了起來:“娘娘,奴婢不是早就說過,咱們一定會找到機會的!”

高英冷哼一聲,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道:“那小混蛋不是口口聲聲稱,隻有他娘才是大魏真正的皇後嗎?眼下,本宮就讓他看看,到底誰才是這大魏的後宮之主!”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臉上轉而露出一種意味不明的表情。

“禦醫那邊,也都安排好了嗎?”她壓低聲音問。

香綃心領神會地微微一笑,含頷道:“都安排好了,娘娘請放心!”

與此同時,相距不遠的另一座寢殿,卻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屋子裏黑黑暗暗的,寒涼得刺骨,如同冰窟。

元昌隻穿著一件單衣,身上裹著薄被,蜷縮在床榻的角落,凍得瑟瑟發抖。

沒有火爐,沒有仆從,沒有食物……什麽都沒有!

他弱小的身軀僵硬得幾乎已經沒了感覺,那森森寒氣從腳底一直蔓延全身,一點一點深入骨髓。

淚,無聲無息地流過冰冷的臉頰,他在絕望意識中,喃喃不停地喚著:“仙真……”

承香殿裏,淡淡的熏香在房內繚繞。

青蓮見屋外風雪愈大,就往火盆裏又添了許多的炭。仙真挺著九個月的大肚子,斜躺在榻上,望著她忙碌的樣子,忍不住說道:“青蓮,你就歇歇吧!屋子裏已經很暖了,我額頭的汗都要下來了……”

青蓮搖了搖頭,照舊往盆裏加炭,邊加邊說:“不行的,娘娘!今天外麵天寒地凍的,您馬上就要臨盆,是半點風寒也不能受的!”

仙真轉頭望了望窗外,迷迷蒙蒙的大雪,把天地變成了一片灰色,仿佛已不再是人們熟悉的那個世界,又好像有一張看不見的大口,下一刻就要將整個天地毫不留情地吞噬。呼嘯的寒風吹過,凍冰的樹枝,丁當亂響,讓人一陣心驚。

她怔了片刻,忍不住說道:“也不知昌兒在中宮那裏過得怎樣了,這麽冷的天,真想過去看看他!”

青蓮望了她一眼,歎了聲氣說:“皇上三令五申不許您再見太子殿下,您怎麽還提這事呢!我看,還是等您生產後再求求他吧,也許到那個時候,他就會鬆口了!”

仙真深呼一口氣,又仰頭望了望飄雪的天空,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事到如今,也隻能這樣了,隻希望我佛保佑昌兒他能平安!”

就在這個時候,門再次被人推開,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從外麵進來,跪到仙真麵前說:“啟稟娘娘,太子的奶娘求見!”

仙真的藍眸裏出現了一絲錯愕:“太子的……奶娘?”

小太監連忙點頭:“是!照她的樣子來看,似乎出了什麽難言之事!”

仙真想都沒有多想,擺擺手道:“快請!”

不一會兒,就見一個滿身風雪,披頭散發的婦人撲通一聲跪在殿內,失聲痛苦道:“請娘娘救救太子殿下……”

仙真倚躺在軟榻上的身子頓時僵住!

她上下打量了奶奶一番,內心中忽然湧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不祥的預感,在漸漸加劇的心跳中,她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