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青蓮在旁看著她倆一副和睦的樣子,也打從心眼裏感到高興,不由動容地對元昌說:“太子殿下,娘娘為了做這桂花糕,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呢!每天都是挺著大肚子,親自到園子裏摘最新鮮的桂花,奴婢等在旁要幫忙,她都不放心,隻怕咱們做的不合您的意!”

“你……”元昌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紅,望了望手中美味的桂花糕,又望了望仙真隆起的肚子,一股複雜的心緒在他的胸腔裏翻湧著。

正在這時,寢宮外傳來一聲冗長的通報:“王禦醫、張禦醫、趙禦醫求見娘娘!”

青蓮微微一怔,趕忙說:“娘娘,又到了禦醫複診的時辰啦!”

仙真的臉上掠過一抹不耐煩的神色,隻道:“又沒什麽事,還每天都來,也太興師動眾了吧!”

青蓮微笑著勸道:“娘娘也別怪他們,您現在懷著龍胎,可馬虎不得!”

說著,他轉頭望了元昌一眼,嘴唇動了幾下,卻又欲言又止。

仙真將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瞟了一眼問:“又怎麽了?”

青蓮又斟酌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說:“娘娘是不是該請太子殿下先回宮啊!他在這可……”

聽到這話,元昌立刻抬起頭,眼眸中現出一片異色,小手也不知不覺地糾緊仙真裙擺的一角。

“他在這又怎麽了?”仙真的麵容隱隱有些不悅了。

青蓮低頭說:“一會兒禦醫問診過後,您就該喝安胎藥了,之後就該上床午睡了!”

“你今天話說得可太多了!”仙真眉頭擰起,用力提高一個聲調。

青蓮也感到尷尬為難,卻又不得不說:“這也是皇上吩咐下來的!奴婢也不敢不按聖旨辦事!”

“你要趕我走?”元昌轉過頭,望著仙真的腹部,那樣淺淺地一笑,笑容中有顯而易見的哀傷。

“當然不是……”仙真狠狠瞪了青蓮一眼,急忙想要解釋。

“我就知道你不會再真心對我了!”元昌的聲音迅速地變冷,就連身體也如冰凍般變得異常僵硬。

他的目光在觸到仙真的腹部時,閃過一抹痛苦的光芒。

“我怎麽會呢!”仙真掙紮地從榻上坐起,想要拉住他的手。

“我就知道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就會把我拋在一邊的!”元昌冷冰冰地說,“母後已經不要我了,父皇也不疼我了,你呢,也是一樣的!”

“不是這樣的,昌兒!”仙真也意識到元昌的情緒突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甚至讓她隱隱地感到恐懼。

分不清是悲傷,是怨怒還是憎恨,總之,這本不是一個四歲孩子身上所應散發的氣息。

心傷到極處,元昌隻覺得耳邊又回**起建德公主說過的話,如果她沒有孩子,不是就隻疼你一個了嗎?

如果她沒有孩子……

他死死盯著她高隆的腹部,那就是她將要出生的孩子!就是他搶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

不知是哪裏得來的一股力氣,使他像著了魔了一樣,突然猛地撞向仙真。

“啊——”

突如其來的一股力量,讓仙真一陣暈眩,身子跟著支撐不住朝榻外傾斜,隨著一陣痛苦的搖晃,居然整個人滾落榻下。

青蓮陡然尖叫起來。

門外的禦醫、宮女們也一團大亂地奔起來,原本寧靜的寢宮頓時一片暄嘩。

所有人的臉上,皆是一片驚惶之色。

元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幕,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耳朵裏“嗡”的一聲,什麽也聽不見了。

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在做什麽,隻知道自己有多麽絕望,他也不想讓仙真受傷,他隻是……隻不是想讓她有新的孩子,想讓她隻疼自己一個罷了!

淚水無聲無息地從他稚嫩的臉龐滾落,漸漸模糊了視線。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見寢宮門前,鋪天蓋地湧入的光線中,站著一個熟悉又令人戰栗的身影,是他的父皇。

隨著一聲“皇上駕到”的高呼,承香殿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他一步一步地朝寢殿深處走來,手指一根根地收攏,僵硬地握緊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當他來到元昌麵前,弱小的元昌忍不住震顫起來,整個身子瑟縮成一團,如同寒風中的小動物。

父子倆冷酷地對視著。

啪——

一記強勁的耳光毫不留情地落在元昌的臉上,直煽得他眼前一黑,栽倒在一旁,鮮紅的血線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你這不成氣的孽障,居然學會害人了!”元恪的身體也是顫抖不止,“是誰教了你這些,你母親的性情可是再賢惠溫婉不過的了,她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畜生!”

元昌翕動著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喉嚨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努力了很久,也隻能發出嗚嗚咽咽像是在哭的聲調,他拚命地張嘴,卻隻有風大口大口地灌進身體,像刀割那樣地疼。

元恪怒視著他,表情冰冷得令人窒息。

“去給我傳高皇後來!”他厲聲對跟在身後的劉騰說。

劉騰領了命,不動聲色地離去,他則甩下癱倒在地上的孩子,不顧一切地奔到仙真身邊,緊緊抱起她不停**的身子,漆黑的瞳仁深處,充滿著心碎的光芒。

“你怎麽樣了,有沒有什麽事?”

“我沒事……”仙真拚命努力地抬起手,撫過元恪的臉,“不要怪昌兒,不要怪他……”

話沒說完,她頭頂一陣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禦醫!”元恪像發瘋的野獸那樣吼了起來,“快救她,保她腹中的胎兒!有任何閃失,我便要你們人頭落地!”

禦醫們一聽這話,嚇得麵色蒼白,又手忙腳亂地圍了上去。

不一會兒,又見高英領著一群隨從,廷綿地走進寢殿。

望著眼前的情景,她的眼底泛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也跟著急急撲上前,跪在榻邊道:“皇上,這是出了什麽事!”

“這孽障居然敢害仙真!”元恪咬著嘴唇恨恨地說。

“什麽?”她也隨之露出驚愕的表情,像是受到無比的震動。

“從今天開始,我要把他交給你嚴加管教!再不能讓他近仙真一步!”盛怒之下,元恪也顧不得其他,幾乎是報複性地下令。

果然,聽到這道口諭,元昌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

然而,高英卻在俯身領旨的刹那間,從唇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若是那女人的孩子也能這樣被流掉,才真的是一箭雙雕呢!她在心裏暗暗地想。

這一夜,元昌就被帶進了中宮,隔天朝會上,元恪隨即下旨,將高皇後定為太子的養母,這也就意味著,將來改朝換代,新主登基,她就將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太後!

在北魏,這是皇家最至高神聖的地位。

一切都已經回不了頭了……

幾天之後,承香殿漸漸恢複了以往的寧靜。

這個早晨,天氣晴朗,淡淡的日光透過床前的紗帳照在仙真的臉上,昏迷了許久的她也終於緩緩睜開眼睛,在接觸到眼前明亮的光線時,她的眼中一片迷蒙,隔了很久,才能重新看見四周的一切。

“娘娘,您醒了!”不遠處傳來一個激動而哽咽的聲音。

她隨著聲音轉過頭,看見一個身穿女宮服的身影就捧著藥碗站在床前。

“青蓮……”她低啞地喚了一聲。

“娘娘!”青蓮也撲來緊緊將她緊緊抱住,“奴婢在床前守了兩天兩夜,總算是把您給盼醒了!”

“我……昏迷了兩天兩夜?”仙真捂著腦門,有些難以置信。

“是啊!整整過了兩天,不過隻要您沒事,就是菩薩顯靈!”青蓮一邊說著,一邊雙手合十,喃喃不斷地念了好幾遍佛。

“那我腹中的孩子呢?”仙真又虛弱地問。

“禦醫費了好大的勁,總算還是給保住了,皇上說他們若保不住孩子,就要他們腦袋呢!所以,您放心吧!”青蓮笑中帶淚地說。

“那就好……”仙真長長地舒了口氣。

“說真的,自從您懷了身孕以來,已經遇上好幾場劫難,所幸全都逢凶化吉,所以奴婢想,您懷的孩子一定是個大福大貴的命!有菩薩保佑著呢!”青蓮無盡感慨地說。

“是啊!信佛之人,自然有神佛保佑!”仙真的唇角露出淡淡的一抹笑容,“那昌兒呢?我讓皇上別責怪他,他有沒有……”

剛說到這兒,她突然發現床前的紗帳外不知何時立著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臉上那雙猶如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睛卻是分外冷冽清晰,就連厚重的紗帳也無法掩瑜他的光芒。

“皇上!”她恍惚了一下,掙紮著想要起身。

然而話音未落,就見元恪掀開紗帳,飛快地俯下身,抱住麵色蒼白的她。

“你才剛醒,不要亂動!”他緊蹙著眉宇,暗沉的眸底一片心疼的神色。

“皇上!告訴我,昌兒在哪?”仙真緊緊攥著他的胳膊,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他……”元恪停頓了片刻,“我把他送到皇後那裏去了!”

“什麽?”仙真的藍眸裏閃過震驚的神色,手指微微發抖,“為什麽要把他送走?”

“他不能再留在你身邊了!否則遲早會出大事!”元恪的聲音裏充滿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不!不是昌兒的錯,不是臣妾自己不小心才會從榻上滾下來的,皇上不應該這樣對他!”仙真搖著頭,激動地說。

元恪目光一斂,緊抱著她的雙臂也不由加重了力度:“朕明明在門口親眼看見他把你推下榻,難道還會有錯?”

四周的氣氛陡然變得壓抑了起來,仙真的麵色蒼白如紙,一股絕望感慢慢淹沒了她的心。

元恪停頓了片刻,又說:“總之,你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了,這是朕已經決定的事,昨日早朝就已當朝詔告天下!現在,皇後就是元昌的母親,由她負責撫養教育太子,其他的一切,你都不用操心,隻管安心養胎!”

至此,仙真知道事情已無回旋的餘地,再說再做都是枉然,然而,卻有一股失去至親般的痛慢慢地從她的骨髓裏蔓延開來……昌兒,那個可憐的孩子,從此之後,他們真的難見了嗎?

想起他捧著桂花糕時,臉上甜甜滿足的笑容,仿佛還隻是發生在前一刻的事,這樣的笑容,何時還能看見?

她抬起眼,定定地望著麵前的皇上,藍眸深處是一片透明的水霧,那眼神,分不清是責問還是心碎,卻好似一堆破碎的瓷,生生刺在人的心上。

元恪望著她空茫的眼神,也不由地歎了一聲,轉而將目光拋向窗外開滿秋桂的庭院,她不懂,甚至所有的人都不懂,這個腹中的孩子,對他而言,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

然而,就在同一時刻,中宮陌生的寢殿裏,昏沉沉的黑暗將四周完全包圍,竟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

元昌麵色通紅,四肢虛軟地蜷縮在重重紗幔垂落後的大**。

他發著高燒,嘴角還殘留著深褐色的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