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元禧隻覺得全身就像被抽空了似的,雙腿發軟,一下子癱倒在地,久久發不出聲音。
林子更深處,兩雙眼睛靜靜注視著這一幕,卻像石像一般一動也不動。
是元懌的親信,李榮和鄭勇。
他們知道已經來遲了,眼下再出手也來不及了,唯一能做的,隻有靜觀其變,再伺機回去稟報主子!
在邙山的另一個方向,元恪也背起弓箭,騎在一匹渾身雪白的龍馬上,飛馳著進入密林,微微傾斜在馬背上的身姿勾勒出完美的弧度,身上的盔甲即便在暗處也閃耀著奪目的光芒,遠遠望去,仿若旭日東升,光華萬丈,讓人不可直視。
不消一會兒的功夫,他已經獵到了四隻野兔,六隻山雞,一隻梅花鹿……每箭都可以說是百發百中。但凡每獵中一次,便有跟從的侍衛策馬上前,拾起放在馬背,不知不覺中,幾匹馬的背上,都已堆起一座小山。
然而,他的俊臉上始終沒有笑意,甚至有些隱隱的不安,總是不時地回頭,將目光若有所思地拋向身後,使得跟在身邊的人,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現半點差錯。
就在他們漸行漸遠,快要進入山腹的時候,樹林深處忽然掠過一陣異樣的風吹草動,誰都沒有發現,一副精鐵打造的弓弩已在不知不覺中對準元恪的心髒。持弩的是個男子,全身黑衣蒙麵,眼睛漆黑明亮,臂膀剛硬結實,一看就知是名訓練有素的弓箭手。
在他身旁的草叢裏,還潛伏著另一個黑色的身影,臉上靜靜的一絲表情也沒有,然而渾身卻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正是元叉。
“時候到了,動手!”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發出死令。
黑衣男子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又仿佛將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在準備發出利箭的那一刻,他連呼吸都是靜止的,手指間的配合,猶如琴手弄弦般優雅輕靈,仿佛這並不是一場血腥的殺戮,而是一次完美的行為藝術。
現在,他已經連續第三度將箭鋒對準目標,眼睛透過空氣,穿透他的身體,直抵要害。就連呼吸,也順著他的頻率起伏,仿佛已在不知不覺中侵入他的靈魂,洞悉一切,乃至他下一個意念。突然間,一切頓止,箭如電光,呼嘯而出。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林間突然刮起一陣大風,空氣劇烈的摩擦改變了箭的速度,隻覺得箭矢在風中微微有些飄搖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元恪身邊的侍衛忽然覺得身後寒氣逼人,猛一回頭,發現林中一道閃電帶著致命的殺機滾滾而來,幾乎連思索的時間都來不及,他下意識地撲身上前,將皇上一把推開,與此同時,箭矢也從他的太陽穴直穿而過,整個人瞬間跌落馬下,腦漿迸裂。
在場的其他人頓時**起來,就連元恪本人注視著眼前這一幕,也是冷汗淋漓。
“有刺客!”
“有刺客!”
驚叫聲、呼喊聲響徹林間,整座邙山都被一股異樣的氣氛籠罩。
那名伏在林中的箭手也完全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深邃的瞳仁陷入一種凝固狀態,身子也隨之迅速僵硬,卻轉頭沉聲對元叉說:“王爺,出事了,你先走!”
元叉的臉色也是隱隱發青,抹去額頭的冷汗,他的手指一根根繃得緊緊的:“那你……”
箭手壓低嗓音道:“您別管我,我自有辦法!”
說著,便將他用力住林外推。
“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元叉聽著他的話,一咬牙,也就沒再顧及其他,留下他,獨自朝林子的另一端逃去。
跑得很遠,再回頭時,發現箭手已經被皇上手下的禦林軍團團包圍起來。
他們將他渾身上下仔細搜查了一番,然後押到元恪麵前。
“啟稟皇上,臣等在他身上搜到鹹陽王府的腰牌和信符!”
這也是元叉事先早就做好的安排,他心裏清楚,這下九叔元禧是必要墜入萬劫不複之地了。
“是鹹陽王派你來的?”元恪望著鹹陽王府的印記,冷冷地問。
“是!”箭手一副凜然無畏的神情,“王爺早就對你和高尚書心存不滿,就是要乘這次圍獵的機會,將你們一並除去!”
就在這個時候,另一隊人馬也悄然而至。
他們低著頭,神情詭異,齊齊撲倒在元恪麵前,字字沉重地道:“啟稟皇上,鹹王陽與北海王密謀行刺高尚書,人贓俱獲,高尚書派人來請皇上示下,該如何發落……”
元恪靜靜地聽著來人所說的話,又回頭望了望麵前那名箭手,原本就已陰沉的臉上更是閃過一抹狠厲的眼神,一雙漆黑的眸子越發冷得刺骨,讓周圍所有的人都覺得仿佛置身於暴風雪的午夜,那種寒氣足以使人窒息。
元叉遠遠注視這著一幕,不知是憤恨、惱怒還是舒了口氣,他狠狠揪起一把野草,揉搓在手心,深綠色的汁液順著指縫慢慢流向手肘,襯著陰森的麵色,透著一股妖邪之氣。
原本,這分明是場完美的計劃,若不是那陣風……他現在可能已經得手!
這樣大魏的天下,就將是他的,就連他的女人,也將是他的……想到這些,他隻覺得那股烈焰灼燒般的感覺又從心底繚繞而起。然而,現實畢竟是現實,如今計劃已經失敗,隻能再等下一個機會,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要讓自己不動聲色地離開漩渦的中心,全身而退。
元叉的密帳裏。
仙真幫元懌上好了藥,又用幹淨的紗布仔細纏緊,此時元懌的臉色已經緩和不少,嘴唇也微微有了一點血色,他費了好大力氣湊到仙真耳邊,感激地說:“謝謝你,是你救了我的命!”
“現在就別顧著說這些了。”仙真溫柔地望著他,“既然傷口已經包紮好了,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先到青蓮的賬裏暫避,等皇上回來,再向他稟明一切!”
“我就怕皇上不會相信我們的話!”元懌苦苦地一笑。
“隻要耐心地跟他解釋,他會相信的!畢竟你也受了這麽重的傷,又是自家兄弟,他不可能連自己的親弟弟也懷疑吧?”
元懌望著仙真純淨如水的臉,真不知該怎麽回她的話才好。
皇上究竟會不會相信他們的話,他心裏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身為帝王,擁有天下間的一切,可是身上最缺失的,隻怕就是這個“信”字!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從小朝夕相處,隻消一個眼神,便能領會他心中所想,他知道,那日在芙蓉湖畔,皇上窺見他與仙真站在一起的那一幕時,就已經對他產生了芥蒂!
“你怎麽啦?”仙真見他發了半天的呆,忍不住提聲問了一句。
元懌這才回過神來,搖頭掩飾道:“沒什麽……隻不過傷口有點麻……”
“那是藥膏的作用!”仙真笑著說,“咱們趕緊走吧,別再拖時間了,等元叉回來可就來不及了!”
元懌又沉吟了半晌,才將目光移到她的臉上說:“我看我還是不能連累你,待會出去以後,我自己找地方躲避!”
仙真立刻皺起了眉:“你這副樣子又能去哪?再說這裏也不是京城,不是你的王府!”
元懌語氣也堅決:“我有我的苦衷,你別管!”
“不行!”仙真將他的胳膊得緊緊的,“你這樣一個人離開,和去送死又有什麽區別!”
元懌低頭望著她的手,隻覺得心重重一顫,一股灼熱混雜著心酸在身體裏彌漫開來,幾乎是帶著深深的不忍,他從喉嚨深處發出聲音:“別忘了,你是皇上的妃子,而我是他的弟弟!你這樣私自跑來救我,又替我療傷,萬一被他知道了,會是什麽結果……”
聽到這話,仙真不由得怔了一下,藍色的眸子裏閃出一片茫然,就好像有什麽支離破碎地散了一地。
元懌的心變得更加難受,甚至有一種負罪感刺入靈魂,是的,他不應該對她說那樣的話,他明明知道她心思單純如水晶,為什麽還要說出那樣的話來傷她!
隻是自己的痛,又該往何處安放?
想起初見他時,心裏莫名升騰起的那股暖意;想起無數個夜晚輾轉醒來,月光中彌漫的,全是她的影子;想起重逢時恨不得將她緊緊攬入臂彎的狂喜,再到得知她身份時的痛苦錯愕……他覺得心就好像要被撕裂了一般,無法並存的矛盾讓他不禁失聲喊出:“為什麽……為什麽我找了你那麽久……而你居然是他的女人……”
仙真隻覺得耳朵裏“嗡”的一聲,腦海裏一片空白。
一直以來,見到他時,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何來如此認真的神情。
很久,她抬起眼望著元懌,嘴唇翕動著,猶豫了很久,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問道:“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落在我身上的那瓶香,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真的不小心?”
元懌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將目光拋向帳篷的角落,望著無邊的黑暗凝眉深思。
久久的,他長歎了一口氣,聲調傷感得足以使人落淚:“我從遇見你的第一眼起,就覺得這世上,除了你以外,再沒有人配得上那瓶‘冰魂雪魄’!”
四周隨即陷入一片無聲的寂靜。
彼此對望的臉上都寫著一種難解的情愫。
終於,還是仙真先打破僵局,喚來青蓮,硬是將元懌從椅子上架起來:“其他的話就別再說了,總之,我不可能救了你,又讓你再去送死一次!我更不願看見昌兒,因為他最愛的四叔,再承受一次失去親人的痛苦!”
她在這一刻,給了自己一個救他的理由,沒錯!是為了昌兒,隻是為了昌兒……元懌雖說態度堅定,可身體到底還是虛弱,被仙真和青蓮這樣左右架著,也絲毫抗拒不得,隻能跟從她們的腳步,一步步邁向門外。
然而,就在仙真伸手將要掀開氈門的那一刻,從外麵同時伸進一隻冰涼的手,將她的手腕按住,沉沉的聲音自帳外傳來:“你們這是要上哪兒去呢?”
仙真隻覺得心“咯噔”一下,腳步跟著發虛,不由得一步步向後退去,隨後,就見氈門下浮起半張臉,即便化成灰她也認得——是元叉!
“想走?沒這麽容易!”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你……”仙真幾乎感覺快要窒息,她努力大口大口地呼著氣,強迫使自己鎮定下來,爾後一字一句用力喊道,“你放我們走!”
“放你們走?”元叉繼續冷笑著,“放你們出去,然後到皇上那兒告發在這裏發生的一切,將我置於死地,是嗎?”
仙真身子微微一顫,壯著膽子斥道:“你既然敢做,又為何不敢擔當?”
元叉眼底盡是狡賴的神色,反問道:“我做了什麽了?”
仙真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強烈厭惡之情,甚至掩蓋了原有的恐懼,她義憤填膺地接口道:“你暗害清河王,還與王叔元禧等人勾結,密謀行刺高尚書,這些全都是死罪!”
“是嗎?可是被皇上抓起來的隻有元禧他們,沒有我!”元叉淡淡地說,“至於清河王,我也可以讓他徹底閉口,然後扔到山穀野地,從此消失!人們最多以為他在回京的路上遭到意外,可是絕對不會懷疑到我身上!”
這番話也沒能使仙真畏懼,搶在元懌開口之前,她便厲聲回敬道:“你也不要太得意了!我現在在你這裏,皇上一旦回營,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我!一旦找不見人,必是全營搜查,搜到你這裏隻是早晚的事情,除非你把我也一起殺了!”
元叉望著她充滿怒意的花容,眼眸深處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隨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不會殺你,同樣的,我也相信你也不忍心害我!”
仙真咬著唇,清澈的藍眸裏仿佛有火焰流動:“我最恨的就是你這等卑鄙小人,恨不得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