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校場上,旌旗飛揚,戰馬嘶鳴,王公大臣們都披著閃亮的鎧甲,整裝待發。
在北魏,圍獵是一年中最大的盛事,數月以前,門下省就會下旨在北疆發動幾萬大軍,將山林曠野的各種野獸,趕到邙山的皇家圍場進行圍獵射殺,這樣的活動,既是皇家的娛樂消遣,又是太平盛世下的軍事演練,更是王公大臣們炫耀武功,爭相邀寵的機會。
此刻,皇上還沒有到場,高高的觀禮台上,仍是空****的。
遠處的小樹林裏,一雙漆黑如夜的眼睛正望著這個方向,死死盯著,那眼神格外恐怖,讓人寒毛直豎。
“夜叉……”一個深沉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
元叉回過頭,唇角勾起一抹陰邪的笑意:“九叔!”
順著視線望去,鹹陽王元禧和北海王元祥就站在一株雲杉的陰影下,臉上仿佛籠罩著一片烏雲,在他們身後,則是早已安排好的十多名黑衣死士,更有兩隻巨大的鐵籠,各關著一隻斑斕猛虎,一股獸類的腥氣彌漫在空氣之中。
“這兩隻虎全都剛喂過活人。”元叉淡淡地說,“待會兒,隻要高肇一進山,就按原計劃出動把他解決掉,之後自然有人向皇上稟報,他遭遇虎襲!”
“真是好主意!這樣咱們就能把事情脫得一幹二淨!”元祥讚道。
元叉微微笑了笑,算是回應。
“隻是……為什麽要準備兩隻虎呢?”元禧皺著眉,露出不解的眼神。
元叉瞥了他一眼,那抹微笑頃刻泛上狡詭的氣息,隻道:“因為,為防萬一……”
此刻,在高肇的營帳裏,寂靜的空氣陡然響起一陣驚天震響。
“你說什麽?”
剛剛披好鎧甲,正要出門的高肇緊盯著麵前一名風塵卜卜的男子,又一屁股往榻上跌了下去。
“你說什麽……”他又喃喃重複了一遍,渾身震顫,“他們居然設計要暗算我?”
“是的,大人!因此,貴嬪娘娘派我火速通知您,千萬不可以去圍場!”男子臉上,也是一副心焦的表情。
這時,高肇的管家走了過來:“老爺,依小的看,不如立刻稟報皇上?”
高肇更加激動起來,臉色鐵青:“稟報皇上,你憑什麽稟報皇上?我們手裏又沒證據,弄不好,還被人反咬一口,說我們汙蔑皇室宗親!”
管家慌忙退後半步,低聲說:“那大人就在營內暫避,或者告病,躲過這場劫難!”
高肇沒有說話,好半天凝神屏息,但看得出內心正經曆著一番掙紮。
又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目光深邃地直視前方:“你錯了,我不能不去!”
在場的兩名親信都不約而同地露出驚異的神色:“為什麽?”
高肇掃了他們一眼,老臉繃得緊緊的:“如果元禧他們真的打算對我動手,反而是個機會,若是當場將他們抓住,有了證據,便能治他們於死地!”
一旁的管家慌忙勸道:“可是,這也太危險了,萬一出了什麽閃失……”
高肇揮手打斷他的話:“想成大事,豈會沒有風險?我和鹹陽王他們,命中注定就是宿敵,遲早有一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將頭微微轉向氈門的方向。
“也許,這一天已經到了!”他喃喃自語著,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裏,愈加顯得渾濁了。
朝陽漸漸升高,金色的陽光刺穿最後一縷浮雲,將光芒撒向大地。
方正廣闊的校場瞬間披上一層耀眼的金光,就連戰馬上,王公大臣手中的刀槍、弓箭,也在碧藍的蒼穹下閃閃發光,遠遠望去,如同邙山腳下一條流動的波光粼粼的河。
皇上依然遲遲沒有到場,人群中已有人開始小聲議論,更有一些人,早就按捺不住想要一睹胡充華的風采。傳聞中,這個女人入宮不到一年,已經寵冠六宮,就連例來是由皇後伴駕出席的圍獵大典,她也能鬼使神差地擠走即將冊封為後的高貴嬪,成為皇上身邊唯一的紅顏……就在大家翹首以待,校場上喧鬧聲越來越大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號角的長響,四周頃刻陷入一種異樣的寂靜,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住了。
不多時,一隊浩浩****的儀仗自校場中央穿行而過,直直邁向觀禮台,走在最前方的,正是身披金盔金甲,身材挺拔如鬆的皇帝元恪!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身邊,並沒有其他的人……本該一同出席大典的胡充華不知去了哪裏!
人群中,詫異的聲音再度爆發!
關押著清河王元懌的密帳內,此時依然淪陷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李榮和鄭勇已經奉命趕往圍場,臨行前,隻是扯下衣角,為元懌稍微包紮了一下。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傷口的疼痛不僅沒有減緩,反而越加嚴重。即便他繃緊全身的神經,用力咬著嘴唇也不能抵擋一絲一毫的痛楚,原本優美的,總是微微上揚的兩片嘴唇,如今不僅蒼白得可怕,更是生生地被咬出血來……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他看不到,也感覺不到,唯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那樣微弱的,像是遊移在地府門前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意識幾乎要徹底消失的時候,麵前響起一個極輕的聲音:“想不到你真的在這!”
“是誰?”元懌慢慢地睜開眼睛,麵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舉著一盞燭台,身形輕盈,碧藍色的眼睛裏隱隱噙著淚光。
他的心不由得咯噔一聲,盡管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可心裏還是震顫地跳出那兩個字:仙真?
“你……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硬是掙紮著從椅子上坐起來,盡管每動一下,從傷口傳來的痛楚就將他的身體近乎撕裂地摧毀一次!
仙真趕緊上前將他按住,並解釋道:“早晨,你離開我的營賬之後,我原本讓青蓮悄悄追出去,想托你給昌兒捎幾句話,不想,她卻在暗處看見元叉對你所做的那一幕……”
說到這裏,她環顧了四周一遍,盡量壓低嗓音。
“之後,她偷偷回來報我,我便裝病,稱身體不舒服,皇上心疼我,也就沒有讓我出席圍獵大典!”
“你不應該來的!”元懌拚了全身的力量推開她,心揪得緊緊的,這種感覺已遠遠地超過了身體的劇痛。
仙真沒有聽他的話,反倒上前一步,用燭火照著他胸口上的傷:“你傷得太重了,幸好我從禦醫那要了上好的金創藥膏,這就替你敷上!”
元懌依然抗拒著:“你根本沒有必要對我這麽好,而且這裏很危險,你還是趕緊回去,不要管我!”
仙真注視著他已經辨不出麵目的臉,隻覺得心裏一陣陣地抽痛,那原本是張怎樣俊美無瑕的臉啊!如今卻慘白似鬼,眼睛裏也布滿血絲,嘴唇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她強忍住淚,顫抖地搖著頭:“我既然知道你有難,就不能不管!信佛之人,總還知道“慈悲”二字,絕不能眼睜睜看你死在這裏!”
“你走……你走……”元懌依然喃喃重複著,想要再趕她,卻已經沒了力氣。
仙真沒再多顧其他,打開藥膏盒子開始幫他上藥,此刻,她的腦海裏空****的,也隻剩下一個念頭:再不救他,他會死……會死的……校場上,元恪坐在高高觀禮台上,俯視著下方黑壓壓一片排山倒海的氣勢,突然抽起案上的令箭,揚手朝發令官用力擲出,頓時,隻聽得戰鼓齊鳴,號角徹響,整座邙山都仿佛震**了起來,周圍樹林裏的鳥雀,也全都被驚得撲啦啦飛起,隻留下一片亂顫的樹枝。
蓄勢待發的王公大臣們,也陡然興奮起來,尤其是元叉、元禧還有高肇等人,彼此遠遠地交換了一個微妙的眼神,便隨著上千匹戰馬,如潮水般湧向邙山。
節奏強勁的馬蹄聲混合著鼓聲、號角聲,幾乎要將腳下的大地震裂。
進入茫茫山林之後,大家各自追逐獵物,人群也就越散越開,然而元禧、元祥與元叉卻遠遠跟著高肇的腳步,靜待時機,以便下手!
不一會兒,就見高肇在草叢裏發現了一隻梅花鹿,拉起弓箭,卻沒有射中目標,獵物隨即被驚起,閃電一般地朝林子深處逃命,他氣惱地罵了一聲,狠狠地抽了坐騎一鞭子,也隨著它飛奔而去。
元禧覺得這是個機會,便毫不猶豫地踏著他的腳步追趕上前,撲入山林深處,卻忽略了原本緊隨在一側的元叉,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不知去向哪裏。
山林很靜,靜得就好像死人的墓穴,那是一片渺無人跡屬於另一股力量所統治的世界,旺盛的陽光來到這裏也隻能屈從於黑暗,被碾成細碎的光斑直撲山穀深處。
頭頂的天空被縱橫交錯參天古樹遮蔽得嚴嚴實實,沿途都是淹沒馬蹄的灌木叢,空氣裏寂靜得隻剩下狂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或是受驚的鳥兒拍動翅膀的聲音,以及昆蟲的鳴叫,各種細碎聲響交錯奏鳴,時有時無,營造出一種比純粹的無聲世界更幽秘的靜。
時機已至,元禧不想多等,便仰天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很快,就見一群手持寒鐵的家夥,仿佛是從地底湧上的惡鬼修羅,瞬間現身於灌木叢的各個角落,對著高肇不動聲色地包抄上去。
隨後,寂靜的林子裏便回**起一陣刀劍之聲,周圍的空氣都被一股殺戮的氣息給凝固住了,元禧、元祥隱在暗處蹙眉旁觀,緊張得額頭、手心全是冷汗。
漸漸的,高肇一群人不抵那十幾名武功高強的死士,身邊的隨扈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終於,一支長矛刺穿他身上的紫金銀葉甲,瞬間一股鮮血噴濺而出,伴隨著一聲慘叫,整個人重重摔落馬上,再也起不來了。
他——死了?
眼睜睜地睹見這一幕,元禧反倒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位堂堂的尚書左仆射,皇上的親舅舅,自己多年的冤家對頭,居然就這樣死了?
驚駭之餘,他竭力地強迫自己鎮定,連大氣都不敢喘,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攜同弟弟元祥,從暗處走了過去。
借著從樹縫間透下的一絲陽光,他看見那個人就倒在馬蹄邊身上有十多處劍傷、刀傷,最致命的一處還插著半截斷矛,大灘猩紅的血流了一地。
“把他翻過來。”元禧望著他埋在土裏的半張臉,仍然屏著呼吸。
手下人趕緊上前把高肇整個身子翻過來,還把馬趕到一邊,以便元禧能看得更清楚些。
元禧瞪大眼睛,緩緩湊近望了一眼——
突然,他定住了,額角的青筋卻是止不住地爆跳:“他……他不是……”
“什麽?”周圍的手下,包括他弟弟元祥全都投來詫異的眼神,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他……他不是高肇!”元禧幾乎是瘋了般地叫了起來。
一旁的元祥趕緊也望了一眼,同樣露出震驚的表情,又揉了揉眼睛,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這……這是怎麽回事?”
“被調包了!”元禧麵色蒼白,連嘴唇都在不停地顫抖。
哈哈哈——
身後傳來一陣狂笑,元禧、元祥覺得這笑聲分外熟悉,回過頭,卻發現真正的高肇就站在灌木叢的暗處,眼睛裏閃動著犀利的光芒。
“不錯,就是調包計!老夫早就知道你們圖謀不軌,才想到這個辦法,就是要等你們動手,以便人贓俱獲!”高肇一邊說著,一邊對著四周作了個手勢,瞬間,就見上百名全副武裝的精兵將附近團團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