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元叉眸子一暗,冷不防覺得像有一把匕首刺進心底,那種沉重的痛,鈍重的發不出聲音,但是,銳不可當的侵入!
她……居然恨不得他死?
她可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因為她!
一瞬間,所有的矛盾、辛酸糾結在一起,在身體裏結成一團死結,他多想恨她,可是隻要一抬眼看到那雙藍眸,所有的一切就化成無力的悲傷……也許,他可以對別人使盡陰謀詭計,痛下殺手,可是一旦站到她的麵前,就變成最初那個站在瑤光寺門前,呆呆遙望著她的傻瓜。
那個時候他剛剛回到闊別十多載的京城,所有的記憶都還沒有複蘇,見到的第一張女子的容顏,就是她的。
傾國傾城的女子……
注定成為他這一生的魔咒……
好半天,他回過神,眼中閃動著旁人看不懂的黯芒,很慢很慢地說道:“你不要忘了,我還是你妹妹的夫君,一旦我出現什麽意外,仙琴的下半生也等於毀了,難道你打算讓你唯一的妹妹此生在對你的怨恨中度過?”
仙真全身猛地打了個寒戰,是,她怎麽沒有想到仙琴呢!
耳邊突然回**起江陽王府大婚那日,妹妹對她說的話,早在皇上賜婚之前,就已經對他芳心暗許……還有她充滿幸福與滿足的眼神。
她怎麽可以毀掉她的幸福呢!想到這些,仙真的心一陣陣地糾痛。
元懌從仙真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心跡,趕忙提醒道:“你別受他蠱惑!這家夥壞事做盡,今天這裏一切的陰謀都是他搞出來的,一定要稟明皇上,將他繩之以法!”
“可是……”仙真望著他,陷入兩難。
“你一定要聽我的!”絕不可以顧念私情,這樣的人在你妹妹身邊,難道不是更大的危險嗎?”元懌大聲喊道。
元叉瞥了他一眼,唇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我可以放你們走,然後派人悄悄護送清河王回京……咱們來做筆交易怎麽樣?”
四周安靜極了。
仙真瞥了一眼元懌,又轉頭望了望元叉,三人的目光微妙地交錯著。
好半天,她深吸一口氣,用很慢很慢的語速問道:“交易,什麽交易?”
元叉目光如刃地投在她的臉上,仿佛想透過那張絕美的容顏,看穿她心靈深處的一切想法,片刻,他的唇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我可以放清河王走,條件是,他必須忘掉這裏所發生的一切,並發誓從此不向任何人提起!”
聽到這話,元懌的身子又是一震,臉色微變,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最終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仙真也暗自沉思了一番,再抬頭望向元懌的時候,目光中已有軟意。
“你的傷必須回京才可以得到最好的醫治!”她輕輕地說。
“你的意思是……答應他?”元懌的目光如冰,凝在她的臉上。
仙真沉沉地歎了口氣:“他是有錯,可他至少還是我的妹夫,我也就隻有這麽一個妹妹,今年還不到十五歲,一旦失去丈夫,這輩子也就等於毀了!我絕不可以把她逼上絕路,或者……我們可以給元叉一個機會!”
元懌頓時有些惱恨起來,吼道:“說到底,你還是顧念私情!”
仙真垂下眼瞼,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請你原諒我……”
她確實過不了這一關!沒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失去最愛的男人,那簡直比自己失去一切還更令她感到痛苦!
這時,反倒是元叉笑起來,望著元懌道:“清河王,冤家宜解不宜結,我都已經答應放過你了,你怎麽還揪著我不放呢?”
元懌臉色鐵青,使出全身的力氣罵道:“你這小人!事情敢做不敢當,竟使出這等卑劣的招數,利用自己的女人來脫身,還算不不算是男子漢大丈夫?”
元叉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道:“我這都是為充華娘娘著想,否則一旦鑄下大錯,想要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倒是你,蒙娘娘救了一命,竟不知道報恩,還在這裏令她左右為難,難道就是君子所為?”
元懌被他說得怔住,回頭望了望仙真,隻覺得她一臉矛盾艱難的神色,一股隱隱的痛感又從傷口蔓延到心窩,他深知自己有多不想讓她受到煎熬,哪怕隻是一丁點的煎熬……“你真的要讓我忘掉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他目光如膠地凝視著她。
仙真也抬頭望著他的臉,卻沒有說話,也許同樣也不想讓他為難。
“如果你要我忘,我就會忘!”他一字一句沉重地說。
仙真瞬間覺得有股沉重的力量扣在心門,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說的是真的?”
元懌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元懌說到做到!絕不反悔!”
未等仙真作答,元叉已在一旁輕輕拍起掌起來:“很好,很好,清河王果然還是明事理的!”
一邊說著,一邊用銳利的目光淡淡掃過在場兩人的臉龐。
“不過事情還沒完,娘娘,臣下還要請你再幫一個忙。”
“你還有什麽事?”仙真越發覺得厭惡了。
“麻煩您請營中的禦醫,來為我問診!”元叉不動聲色地說。
“問診?”仙真一頭霧水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哪來的傷病?”
元叉輕輕一揚唇角,眼底閃過一抹變幻莫測的微光:“兩個時辰以前,在邙山圍獵時,遭遇狼襲!”
說著,他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把帶著鋸齒的匕首,掀起袖管,露出手臂的皮膚。
“你……”仙真不由一愣。
與此同時,元叉握緊匕首,對著手臂上的肌肉,狠狠刺進去,順勢一劃,刺眼的血色便映在仙真眼前,血水不斷潺潺地冒出來,令她頭皮發麻。
“這不是就有傷了嗎?”元叉咬著唇,故作無礙,可細密的汗珠卻不停地順著額頭淌下。
原來,他竟是要用這種方法,製造出自己不在場的證據,以便和元禧等人脫離幹係。
仙真越來越覺得這個男人城府極深,不知究竟有多麽的可怕!
元叉一雙深邃的眼眸緊緊盯著她,攥著手臂上的傷口,擠出一絲慘白的笑容,緩緩開口道:“偌大的營地之內,除了皇上,也隻有您能請得動禦醫了!而且,我相信隻要您一句話,他也一定會按您的吩咐去做!”
仙真聽著他的話,隻覺得耳朵裏“嗡”的一聲,一股寒意頃刻從腳底湧到頭頂。
兩個時辰後,位於營地中心的主帳裏。
四周一片灰暗,即便是白天,陽光也無法從帳外照射進來,仙真倚坐在一張紫檀方榻上,一動不動,臉上仿佛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無形中,更讓人覺得空氣沉重,幾乎無法呼吸。
突然間,氈門被人掀開,刺眼的白光鋪天蓋地湧入,可是她依然沒有任何動靜,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青蓮在這片白光中現身,輕輕走到仙真麵前,低聲喚了句:“娘娘……”
仙真這才很慢很慢地抬起頭,瞥了她一眼,語氣低沉:“那邊的情況怎樣?”
青蓮歎了一聲,道:“皇上定了兩位王爺的謀逆之罪,按律當滅九族,可是念及他們都是元氏皇族,隻賜他們自裁,家眷發配邊塞!”
仙真怔了怔,臉色一片蒼白:“他們的命,是我害的!”
青蓮不禁嚇了一跳:“娘娘,您說什麽呢!這件事和您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有關係!”仙真的身子跟著微微顫抖起來,帳內昏暗的光線照得她麵如死灰,“是我包庇了真正的凶手,才讓皇上以為一切是他們做的!”
青蓮趕緊衝她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噓!娘娘,這話可不敢隨便亂說!”
仙真緩緩垂下眼瞼,隔了很久,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青蓮,你說,我是不是罪人?為了自己的妹妹,竟與凶手同流合汙……佛祖不會原諒我的,一定不會的……”
青蓮見狀,立刻上前安慰道:“娘娘真的不要過分自責,換作其他人,也會作出和您一樣的決定,這是人之常情!您想想,這次若不是兩位王爺頂罪,那麽落難的,可就是您的妹夫,發配邊塞的,就是仙琴小姐,難道您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仙真頓時語塞。
她當然不想讓仙琴發配邊塞,受無盡的苦難,那樣她一生一世也不會心安!當初,娘親臨死前,她就答應過她要好好照顧妹妹,她忘不了娘親閉眼前,將她的手那樣緊緊攥著,眼裏含淚的不忍……從那時起,她就開始替娘親守護著妹妹,她隻希望仙琴平平安安地活在一個愛她的男人身邊,至少不要像她這樣,在寂寞宮牆內,經曆那麽多無謂的爭鬥和折磨!
想到這些,她的藍眸隱隱刺痛,像有什麽忍不住要掉落下來。
青蓮見她許久沒有說話,又再勸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兩位王爺原本就不幹淨,不然怎麽會被皇上抓住真憑實據,所以說,他們也是罪有應得,娘娘真的不必過於自責!”
仙真沒有抬頭,伸手拭去眼角泛出的淚光,靜靜說道:“你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做了什麽事,我自己心裏清楚!不過,就算為了仙琴下無間地獄,我也在所不惜!畢竟,我就隻有這麽一個妹妹……”
說到這裏,她突然變了腔調,身子瑟瑟發抖。
“隻是元叉,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我千不該,萬不該,讓他成為我的妹夫!”
青蓮望著她歎了一聲,在旁勸道:“娘娘不是也常跟奴婢說,人各有命,這是前世就注定的!”
這番話說得仙真既無奈,又悲涼,她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我總覺得,他不會就這麽算的,接下來,他恐怕還會做更可怕的事……”
午後。
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正朝著京城洛陽的方向疾馳。
坐在馬車裏的元懌,神情痛苦地捂著胸口,手使勁用力撐著車壁,車身劇烈的搖晃快要使他吃不消了,他隻覺得喉口處湧上一抹腥甜,越來越緊,傷口卻是撕裂般的痛,就好像有人拿著一把鋒利的刀子,一下一下用力劃拉著自己的皮肉。
忍住……忍住!隻要過了洛水就好了!他在心裏不停地對自己說著,並不時抬眼朝車窗外望去,隻見兩旁的景物不停向後飛掠而過,他的麵色似乎稍稍平靜了一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突然傳來一聲馬的嘶鳴,接著,車身一個劇烈的震顫,整個馬車突然刹止在荒無人煙的曠野上。
元懌的心髒也跟著驟然停了一下。
很快,車簾就被一柄長劍挑起,滿臉胡須,身穿黑衣的車夫陰森地衝著他笑:“王爺,咱們到了!”
“到了?”元懌隨之冷冷地笑了起來,“我就知道元叉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不會真的將我送回洛陽!”
車夫的聲音冰冷刺骨,仿若從地底傳來:“我家主子也不想為難您!可是,若不將您除去,整件事情就無法真正平息,所以,也隻有委屈王爺了!”
說罷,他舉劍便朝元懌襲去,眼睛直直盯著心髒的位置。
元懌臉色陡然一黯,想要躲避,奈何身子沉重得就像被千斤巨石壓迫著,無法動彈半分。
畢竟傷得實在太重!
就在那一瞬間,車夫的利劍劃破帶著餘熱的空氣,如閃電般劈向他的心口,他本能地“啊”地叫了一聲,隨後又聽得一聲淒厲的慘叫,不過這次發出慘叫的卻是想要殺他的人!
隨著那人重重地倒在血泊之中,車簾外傳來一對熟悉的聲音:“屬下向王爺請安。”
元懌不由長長地舒了口氣:“李榮、鄭勇,還好你們及時趕到。”
倆人立刻回道:“屬下一直暗中保護著王爺!”
元懌隨後漸漸平靜下來,伸出手,輕輕挑起車簾道:“很好,咱們回京吧!”
李榮與鄭勇互相對望了一眼,又再次請示道:“王爺打算如何處置這名車夫,是否留下屍體,保留元叉的罪證?”
元懌頓了一頓,淡淡地搖了搖頭:“不用了,就當沒有這件事情,對任何人也不要講。”
“王爺!”李榮和鄭勇忍不住驚呼起來。
元懌沒有去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卻將目光拋向窗外無垠的原野:“你們不會明白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會去動元叉!”
“為什麽?此人罪大惡極,而且幾次想要置您於死地!”李榮心有不甘地又勸了一句。
“因為……”元懌的眼底像蒙上了一層霧氣,“我不想有一個人因為這件事受到任何的傷害!所有的危險不測,我寧願替她去背!”
邙山營地,皇帝元恪下達了提前拔營的命令,急急走進大帳。
那裏,青蓮帶著幾名小宮女,已經開始收拾行裝往馬車上搬,仙真依然靜靜坐在角落,看見元恪出現在麵前,也僅是起身簡單地問了個安,眉眼之間,透著慵懶無力的神色。
“怎麽了,身上還是不舒服呢?”元恪見她這樣,不僅沒有責怪,語氣裏反而添了幾分關切。
“沒事的,比上午時已經好多了。”仙真敷衍著說。
元恪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心疼地說:“回京以後,朕再讓幾名醫術高明的禦醫給你會診一番,待會兒,也讓人在車座上多加幾塊褥子,這樣坐起來舒服!”
“真的沒事,皇上不必掛心!臣妾也知道,今天出了不少的大事,您一定也累了!”仙真在他懷中微微動了一下。
“是的,他們謀反!”說到這裏,元恪的雙臂不由加重了力度,“隻可惜都是些沒用的家夥,膽大包天,但是能力不足!”
正說到這裏,帳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呼:“不好了皇上,鹹陽王他……他……”
“他怎麽了?”元恪回頭望向帳外。
帳外的聲音喘著氣說:“鹹陽王他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然掙脫繩索,打昏守衛,逃走了!”
元恪瞳仁一縮,眼裏差點噴出火來,立刻下令道:“立刻派人去追,量他再逃,也不可能那麽快渡過洛水,若是擒住後再敢抗命,就地正法!”
“是!”帳外的一群人領命立刻離去,大帳裏又變得靜悄悄的,四周寂靜無聲。
仙真一言不發地站在元恪身後,望著他寬厚的背影所投下來的黑暗,籠罩在頭頂,竟覺得如同深淵一樣望不到盡頭,那一刻,她幾乎將要窒息。
這些男人們,明明已經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仍像世俗女子喜歡鮮花珠寶那樣地迷戀著它,鮮花總有更鮮更美的,珠寶也有更昂貴更華麗的,唯有欲望永遠沒有休止。
殊不知,那樣看上去如此誘人的權力,卻能吞噬掉任何一個靠近它的人,靈魂,生命,乃至你所擁有的一切!
到頭來不過是兩手空空,死於非命。
隔了不久,洛水畔便傳來消息,鹹陽王元禧被禦林軍逼得在岸邊飲劍自刎,此後,其王府中的眷屬憑吊他,還為他寫了一首歌,據說一直流傳到了南朝,當時,北人在江南者,聞此哀歌,莫不灑淚。
可憐鹹陽王,奈何做事誤。
金床玉幾不能眠,夜蹋霜與露。
洛水湛湛彌岸長,行人那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