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時的瑤光寺卻是一片寧靜。

樹木蔥蘢的院子裏,娑羅樹的枝丫在空中縱橫交錯,結成一張繁茂的網,將俗世的喧囂**隔絕。樹下,鮮豔的花朵一塵不染地綻放,源源不絕地奉送著馥鬱芳香與靜謐氣氛。

大雄寶殿內,釋迦牟尼佛的聖像高踞於蓮花寶座之上,通身閃耀著金光,妙相莊嚴,低眉細目,微揚的唇角在繚繞的檀香中透著慈悲的微笑。

仙真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佛像前,她身穿清逸素淨的純白綾裙,白得幾乎纖塵不染,一縷從門外透進來的柔光籠罩在她的裙擺上,泛出無限純淨的光澤。

滿頭漆黑的長發,在一枝精致珠簪的環繞下,沿著後背傾瀉下來。

在她身邊,還站著身穿玄色僧衣,手持念珠的靜華師太。她默默注視著她,眼底隱隱透著一絲不安。

“師太,您到底什麽時候幫我剃度?”仙真終於忍不住抬頭問道。

“仙真……”靜華師太頓了頓,“你可知道,出家非同兒戲,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我已經考慮清楚了。”仙真麵對頭頂莊嚴的佛像,無比堅定地回答著。

“你是武始侯的千金,洛陽城第一美人,能夠得到這些,不知是積累了多少世才得到的福報,你真的願意拋棄它們?”靜華師太又問。

“是的,我已經想通了,再多的榮華富貴,再美的容貌又有怎樣,我一點也不快樂。與其這樣,還不如皈依佛門,尋求一個解脫之道。”仙真平靜地說。

“阿彌陀佛!貧尼隻怕你業緣未淨,難出塵俗。”靜華師太望著她的臉說。

“所以才請師太為我剃度,青絲一斷,塵緣便了。”仙真說著,竟露出一絲釋然的笑意,隨後微微抬起眼,將目光拋向頭頂的佛像,轉眼間,整張臉便盈滿了金色的佛光。

這抹佛光,使她白皙的麵龐多了一抹閃亮的色彩,更趨完美。

其實,從她五歲那年第一起踏進瑤光寺,邁進大殿的那一刻起,這道神聖的光芒就一直照耀著她。而這十幾日的寺院生活,也使她最終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是富貴、是權勢,是男人的寵愛?

不!人世間,沒有什麽富貴可以久長,沒有什麽權勢可以長盛不衰,沒有男人的寵愛可以保證永恒,為這些幻覺般的東西去爭,到頭來很可能兩手空空,因此,她寧願選擇一種最安逸平靜的生活,而這種平靜,隻有當她置身於佛殿中央,在溫暖的燭光中靜靜沐浴著的時候,才能感覺得到。

想到這裏,她再度催促了一聲:“師太,咱們可以開始了吧?”

“這個……貧尼在想,靜凡法師今日進宮為皇後做七七祭的超度,咱們是否應該等她回來,畢竟她是你的親姑姑……”

“不用了!”沒等她說完,仙真就打斷了她的話,“您是寺裏的住持,我想勞煩您就可以了!”

再也找不到應對之詞,靜華師太望著仙真絕美的容顏,忍不住輕歎一聲,轉而將目光拋向窗外正北的方向,那是皇宮的所在。

此刻,在空曠無盡的宮廊上,靜凡法師很慢很慢地走著。

順著視線望去,已經能夠遠遠地看見皇上的寢宮,午後的陽光照在五彩琉璃的大門上,亮得刺眼。

她本不該來這。

為皇後做完超度,就應該和其他僧尼一樣,離開宮廷,回到來時的地方。

可她為什麽還是來了呢?

是因為皇上再三的詔見,還是聽聞他因為悲傷過度,數日未食?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穿過長廊,庭院,來到寢殿前被漢白玉石欄環繞的台基下,仰頭望去,正前方丹朱鑲著金邊的大梁,盡管曆經幾個朝代的歲月風霜,卻依然光亮如新。

她站著不動,似乎還在猶豫。

可是佇在門前的小太監眼尖,已經飛奔往裏通傳,另位一名身著湛青色蟒袍的老太監則迎上前,恭謹地和她打著招呼。

“給靜凡法師請安。”

她認得他,是宮裏的總管太監劉騰,自先帝時就很得信任,在後宮權勢很大。

她於是雙手合十還了禮:“阿彌陀佛!皇上身子可安好些了?”

“唉……”劉騰歎了一聲,“還是茶飯不思。自從皇後西歸之後,他已經不知瘦了幾圈,也不臨幸後宮,每晚隻把自己關在寢宮裏,不是翻看皇後的遺物,就是念著她的名字,還常常夢醒而泣,聽得我們這些在身邊侍候的人,心都要碎了。”

靜凡的長睫似有若無地輕輕一動:“皇上對皇後可真是情真意切。”

劉騰用力地點了點頭:“可不是,不過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聖體要緊!靜凡法師既然來了,務必要多勸勸皇上啊!”

兩人正說著話,幽深的寢宮裏已經一聲接一聲地傳出話來:“皇上宣靜凡法師覲見!”

劉騰馬上讓到一邊,俯**,恭恭敬敬地請她進去。

靜凡頓了一下,終於還是朝前邁動了腳步。

沉重的大門被緩緩拉開,她纖瘦的身子像被吞噬般融入那道縫隙。

當後腳跨進門檻的那一瞬間,大門即刻被嚴實地合上,四周的光線一下黯淡下來,隻剩宮牆四壁,幾盞日夜不熄的長明燈發出幽幽的光芒。

在昏暗的光線中,皇上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榻上,隻披著一件雪色的單衣,頭發也沒有綰起來,任它零亂地流瀉在肩上,憔悴的身影幾乎快與黑暗連為一體,他怔怔地凝視著前方,漆黑的瞳仁裏看不到焦點,一種空虛的感覺伴隨著香爐裏彌散出的白煙,輕輕縈繞在他的四周。

空氣裏還有很濃的酒氣。

“靜凡向皇上請安!”靜凡法師不動聲色地見禮。

“皇後走了……”他在黑暗中喃喃念著。

“人死不能複生,皇上還請節哀。”靜凡法師一邊勸慰著,一邊將目光輕輕撒在他的身上。棱角分明的臉龐,狹長的眼睛,濃密修長的睫毛,如同禦座之後雉扇頂端的翎篁,優雅而緩慢的向上舒張,他的俊容較他顯赫的身份來得更加耀眼。隻可惜飽受喪妻之苦的煎熬,他將自己折磨得虛弱疲憊,根本不像剛剛二十五歲的盛年男子。

“那天晚上,朕還到萬壽宮去看她,自從生完昌兒後,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好,可是見朕來了,還是起身拉著朕下了盤棋。之後又說要吃梅花糕,可是朕怕耽誤她養病,再加上近日政事繁忙,積了好些奏章沒批,就沒應準,早早地回了西昭殿,沒想到四更天,人就沒了……”皇上一邊說著,一邊又顫抖地捧起酒杯,一飲而盡。

靜凡法師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隔了很久,皇上又近乎哽咽地說:“朕忘不了走出萬壽宮時,她失落的眼神,她一定很想、很想讓朕再多陪她一會兒,朕怎麽就這麽不明白她的心呢……”

望著眼前的景象,靜凡唯有苦笑。

“皇上,佛語說得好,世間一切,因緣而生,因緣而滅,如今皇上與皇後不過是因緣盡了,暫別而已。他日若還有緣,必當重逢!”

她清淡的聲音回**在空曠的寢殿內,皇上這才抬起頭,順著聲音望了一眼。

那一瞬間,他又看見於皇後穿著嫣紅色五彩鳳凰牡丹紋的華麗宮服,頭戴黃金鳳釵走了過來,那鳳釵線條靈動優美,幾乎隨時會隨風飛去。

他看得驚呆了,顫聲問:“皇後,是你……你回來了嗎?”

“皇上,我是靜凡,瑤光寺的比丘尼。”

瑤光寺……

記憶的洪流開始倒退,驚濤洶湧的水麵反射著迷離的光。

已經塵封的往事被重新刷洗,漸漸的,一點點清晰地顯現出淡化的輪廓,卻鮮活得如同昨天……可是,當他剛想順著記憶一點點探下去的時候,卻突然撲來一片鋪天蓋地的黑色漩渦,將所有的一切瞬間吞噬,他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有些無措地望著麵前穿著僧服的女尼。

靜凡法師也不經意地朝他投來一道目光,那一瞬間,兩人的眼神似乎有過短暫的交匯,但隨之又迅速地分開了。

爾後,皇上的醉眸中出現一抹哀痛:“靜凡法師,朕在宮中新建了佛堂,要為皇後超度三年,想請你入宮住持,不知意下如何?”

靜凡法師再度施禮道:“多謝皇上抬愛,可是出家之人,隻求避世修行,瑤光寺已讓貧尼覺得過分喧囂,又怎會進宮再染塵緣。”

皇上把玩著手中的酒杯,聲音倦怠,卻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你敢抗旨?!”

說完,沒等靜凡回答,他已捧起酒杯,大口大口灌著酒。

靜凡望著他唇角不斷溢出的酒液,沉默了很久,平靜的麵容上看起來沒有半點表情變化,但眼簾卻垂落下來,似乎不忍或者不想去看。

最終,她長長地歎了一聲,問:“皇上,如果貧尼抗旨,您會殺了我嗎?”

皇上握著酒杯的手輕顫了一下,陰暗中的臉也像是掠過一抹複雜的神色,卻始終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靜凡看在眼裏,唇角淡淡揚起一抹苦笑:“其實皇上要殺我,早在十年前就會動手!”

此話一出,皇上便像是受到某種刺激,突然坐起身,深邃的眸子裏掀起狂燃的黑色火焰,冷冷道:“朕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朕不想成全你,讓你可以得到你一心想要的自在解脫!朕要讓你留在世間好好懺悔,像你這樣的人,是注定成不了的佛的!”

靜凡法師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蒼白。

皇上繼續凝視著她,銳利的目光讓她無處可藏:“胡國珍的長女胡仙真,是你的侄女吧?朕在此次征選女官的名單中看到了她!”

靜凡法師頓時驚怔地抬起頭望著他。

“聽說她和你一樣,也有一雙漂亮的藍眸?”

靜凡法師閉起了眼睛,聲音低低的,咬字卻很沉重:“皇上請放過她吧!”

“放過她,隻怕她還求之不得呢!朕可以給她這個世間任何女人都想擁有的東西,尊貴的封號,享不盡的榮華,甚至蔭及父兄和宗族,這等榮耀有誰能夠拒絕?除了……”說到這裏,他的喉嚨突然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此後,寢宮裏出現了長時間的寂靜,靜得連銀針落地的聲音也能聽見。

分不清是敵是友的兩個人就這樣默然相對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靜凡法師微昂起頭,在她永遠從容淡定如白玉雕像般的麵容上,看不到悲喜,看不到痛苦,隻是蒙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縹緲而不可捉摸。爾後,她用一種超乎冷靜的緩慢拖音開口道:“是,也許我是沒有辦法成佛成道,可是您呢?情執太深,必墜地獄受無盡苦!”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走出西昭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