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這樣,仙真在瑤光寺暫住了下來,每日與寺中的比丘尼一起,參禪誦經,一晃就過了半個多月,雖然家中不斷派人來催,她就是以各種借口推拖著不願回去。

這天,又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蔚藍的天空流動著近乎透明的薄雲,午後的陽光變幻著角度,照穿了武始候府的後院。

這座雕梁畫棟的府邸,此時雖然院門緊閉,可院內卻是另一番景象,位於中軸的靜思堂,密密攢攢擠滿了一屋子的婦人,乍一看,似乎是滿堂的妻妾,可是仔細端詳,就會發現她們的裝扮不似一般官家的妻氏那樣透著嚴謹的貴氣,即便身穿上等的綾羅,顏色也十分俗麗,發髻上還頂著碗口大的簪花,使腦袋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長著嘴的白瓷花瓶。

原來,這些婦人竟是東家走、西家走,揮幹涎沫七八鬥的媒婆子,不過也別小瞧她們,能夠走進這座府邸的可都是朝廷認可的官媒,專為洛陽城的皇室貴族們張羅婚姻大事的。

“我保的這位殿中將軍常季賢,不僅文武雙全,而且一表人才,十四歲時已在皇家校場一舉奪魁,名震京師!此後一**飛黃騰達,至今仍是皇上身邊最年輕的禦侍。”隻聽得屋內一角,一位頭戴牡丹花的婦人發出諂媚的聲音,臉也笑得跟花一樣,“美人配英雄,豈不時候爺您最合適的佳婿嗎?”

沒有回聲。

另一個聲音馬上以更高的腔調搶過話:“我家公子可是咱們大魏的第一才子劉芳,才高八鬥,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就連皇上都對他另眼相待,初次麵聖就封為太常卿!我看才子配佳人才稱得上佳話吧?”

話音未落,已經有人不屑地“哼”出一聲:“太常卿又如何,可比得上赫赫有名的高揚少爺?父親是當朝侍中,又是皇上的親舅舅、高貴嬪的親堂兄!倘若侯爺的千金嫁到高家來,必是一輩子榮華富貴,享受不盡。”

幾十個媒婆,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地較量著,一波高過一波的聲浪都快要把靜思堂的房頂給掀翻了。可是,這屋子裏唯一的男人,坐在堂中央紫檀雕花榻上的武始侯胡國珍卻始終一言不發,手撐著頭,閉著眼睛,似乎已經睡著了。

殿中將軍、太常卿、侍中公子……如果是一般人,光是聽到這些稱號也會雙腿發軟,可是對於胡國珍來說,卻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早在多年前,候府的大門就已經要被這些媒婆給踏破了!隻是在他眼中,這些人,配得上他的寶貝女兒仙真嗎?

嘈雜的喧鬧聲中,他的眼前又浮現出十五年前,仙真降生時的情景。

那原本是個平靜的夏夜,然而,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劃破夜空,不知哪來的奇異紅光突然彌漫在整間產房,更將那晚的胡府映照得猶如白晝。

也就是在那天深夜,著名的相士趙胡出現在他家,預言這名漂亮的女嬰將來必定貴不可言,甚至將為天地之母,生天地之主。

能夠得到這樣的讖言,胡國珍自然是受寵若驚,從那天開始,他傾盡全部心力栽培女兒,為她挑選最好的奶娘和侍女,除了琴棋書畫、女紅歌舞之外,還讓她與哥哥們一樣習武讀書,更以近乎虔誠之心,期盼著趙胡的話盡早應驗。

就這樣,隨著仙真一天天長大,他果真盼到她出落得花容月貌。

也盼到滿城權貴爭相與他攀親。

更盼到先帝駕崩,年輕的太子繼位。

可是……

卻始終盼不到仙真飛入皇宮的機會!

自從當今皇上世宗元恪登基之後,即刻立太尉於烈的侄女於氏為後,而且自此專寵,除了冊封了幾位重臣的女兒妝點後宮,竟連一次正式的選秀都沒舉行過。

再後來,於皇後又生了太子元昌,就更受重視,皇上對待她,就如同漢朝光武帝劉秀對待陰麗華那樣一心一意。

此番景象,讓胡國珍漸漸覺得,趙胡的話也許隻是胡言亂語。心灰意冷之下,他也不是沒考慮過,為女兒在求親的豪門裏挑位好夫婿,乘著青春年華,就此嫁人罷了。哪知就在這個時刻,宮裏突然傳出皇後薨逝的消息,巨大的震驚中,他又不由得又想起這條苦苦纏繞了他十五年的讖言。

莫非,讖言不假,隻是機緣未到?

果然,沒過幾天,宮裏就降下聖旨,要為超度於皇後的佛堂挑選二十名官家小姐,一旦入選便封為三品女尚書,入宮三年。

雖然隻是進宮去做女官,但畢竟也隻離皇上咫尺之遙,他有自信,隻要皇上見到仙真,哪怕隻消一眼,也會立刻會被她攝去三魂七魄!那麽接下來,受寵晉封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這樣,他一麵悄悄地將仙真的生辰八字上報,一方麵裝出什麽事情也不曾發生的樣子,繼續與不斷上門的求親者周旋,同時,暗暗等待著征選結果。

不過事情也並非一帆風順,例如這幾天,在求親者中,他就碰上一位格外難纏的家夥。

想到這裏,胡國珍揉著微漲的太陽穴,有些忐忑地掃過麵前的人影。

還好,那家夥今天沒來……

誰知,還沒來得及慶幸,靜思堂外就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那喧嘩聲由遠及近,似乎有不斷往裏波及的勢頭。

與此同時,隻見管家胡全安滿臉驚惶地衝進來,失聲嚷道:“候爺,不……不好了!元世子……元世子帶著一群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了!”

“元世子,哪位元世子?”胡國珍半閉的眼簾猛地抬起。

“我的爺,還能是哪位元世子,就是接連派過幾十個媒人前來提親,江陽王的世子元叉啊!”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胡國珍扶住腦袋,一滴冷汗不知不覺地從腦門滑落。

這位元世子正是他近來避之唯恐不及的煞星!他貴為皇族,家世顯赫,而且也完全繼承了皇室子孫霸道張揚的性情。據說,半月前在瑤光寺外隔著車簾瞥見仙真一眼後,驚為人天,此後就不斷派人前來提親,還發誓非仙真不娶,為了應付他,胡國珍這些日子沒少掉頭發。

此後,便聽見門外一陣亂哄哄的吵嚷。

“元公子,您不能就這樣進去,候爺正在見客,至少容我們稟報!”

“滾開!”

隨著一聲盛氣淩人的嗬斥,一名男子的身影如天神降世般出現在靜思堂門口。他頭戴紫金束髻冠,身穿緞質織錦的祥雲九蕊曲裾大袖衣,肌膚光潔無暇如同白玉,兩道劍眉斜入天倉,全身上下都流動著一股凜然的霸氣。

在他身後,還跟著三十多個青衣仆從,每兩人抬著一隻沉重的檀木箱子,前後大約有二十多隻。箱子落地的時候,偌大的廳堂瞬間揚起一陣微塵,原本喧鬧的場麵,也被震得隻剩下輕輕的呼吸聲。前一刻還在那裏唾沫橫飛的媒婆全都嚇得閉緊嘴巴,不再多說一個字,有些,已經彎**,悄悄地從側門溜了出去。

元叉白了她們一眼,一道清亮的嗓音隨之回**在靜思堂的上空:“嶽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這聲稱呼可把胡國珍嚇得不輕,他慌忙從榻上起身,連鞋也顧不上提,就衝到元叉麵前,將他扶起:“萬萬不可!世子,您這可是折殺死老夫了。”

元叉望著他,隻是輕輕一笑道:“小婿近來派人下江南,上塞北,選來各地奇珍異寶,作為給仙真小姐的聘禮,請嶽父大人過目。”

說著,他便衝兩旁的仆人們使了個眼色,他們馬上恭敬地將箱子打開,頃刻間,靜思堂裏放耀出一片璀璨奪目的光芒,除了數不盡的珠寶首飾,還有珠翠鳳冠、黃鞍玉帶、絲綢錦緞、人參鹿茸、古董字畫……全部都是難得一見的上品,看得人眼花繚亂。

然而望著這些價值連城的寶物,胡國珍眼中卻沒有半點喜色,相反內心更加不安起來。想不到這個年輕人,遲遲得不到答複,竟連強行下聘這一招都使出來了,若是一般人,直接把他轟出去也就罷了,可他偏偏還是元氏子孫,未來的江陽王,哪裏是他一個小小的武始侯可以開罪得起的。

可話說回來,隻要女兒還有一分應讖的機會,他就絕對不會輕易放手!於是,他硬是陪著一副笑臉,小心翼翼地說:“這般貴重的禮物,老夫是萬萬收不得的!”

元叉望著他,不以為然地應道:“婚姻之道,嫁娶之禮,都是應奉的禮數,嶽父大人怎麽收不得呢?”

“這……”胡國珍故意輕咳一聲,“咱們兩家連親事都沒定,您又怎好稱我為嶽父呢?”

元叉冷笑著說:“隻要您答應了這樁婚事,收了這些聘禮,不就是我的嶽父大人了嗎?”

胡國珍避開他的眼神,又打起太極道:“這個……請容老夫再考慮考慮!但是聘禮實在不敢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收下,還請世子見諒。”

元叉頓時覺得一股火氣衝上頭頂,怒吼道:“我元叉送出去的東西,還從沒聽說過有退還的道理,我元叉想要的人,也從來沒有得不到的!今天這聘禮,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胡國珍連忙安撫道:“世子請息怒,如今正值國喪,皇上傳下聖旨,百日內不得婚嫁宴飲,您身為皇族子孫,於皇後算起來也是您的嫂嫂,怎好違命壞了規矩!”

元叉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我不行婚嫁,隻放聘禮,隻要你肯識相,乖乖地收下,與我訂下婚約,百日後再舉行大婚不遲。”

這小子還真是一條道走到黑!胡國珍心底暗暗叫苦,正尋思著該怎樣施展緩兵之計,先把眼前這關混過去再說,靜思堂的大門卻被再次推開,管家胡全安神色慌張地衝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候爺,大小姐在瑤光寺……您……您快去看看吧!”

胡國珍望著他狼狽的樣子,心裏更加不順,斥聲道:“她不是已經在瑤光寺住了半個多月了嗎?我又不是不知道,這也要來稟告!”

胡全**急火燎擺著手:“今天可不同,他乘著靜凡法師進宮去為皇後做七七祭的機會,在大殿長跪不起,一定要住持靜華師太為她落發,師太不敢定奪,隻好暗地裏派人前來通報!”

什麽?!

胡國珍覺得五雷轟頂,也不過如此。

他全身都在顫抖,腳下險些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幸好元叉扶了他一把,才不至於摔散了這把老骨頭。此後,他幾乎使勁全身的氣力,才吼出一句完整的話:“還不去給我備車!要挑最快的馬!”

胡全安領了命,急忙往馬廄趕去。

然而元叉比他更快,三步並作兩步飛奔出靜思堂,徑直來到大門前,躍上他的坐騎,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直奔瑤光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