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頭已過正午。

瑤光寺內,靜華師太最終磨不過時間,隻能命小徒取來戒具,要為仙真剃度。

珠簪從雲髻裏被輕輕抽出的瞬間,濃密**的烏發便如瀑布瀉下,光可鑒人。

“真是可惜了。”就連靜華師太自己也感到詫異,自己已經出家多年,自認為心如止水,居然在麵對這頭青絲的時候,心中起了凡夫的憐惜之情。

仙真沒有回聲,緊閉雙目,加倍專注地念起了佛。

靜華師太於是從身旁小徒高舉的托盤裏拿起了剃刀。

那剃刀彎曲而又修長,明晃晃地流動著銀光。

隻要刀鋒劃過,這三尺青絲就將跌落紅塵。與此同時,那名喚作胡仙真的妙人兒也將從世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瑤光寺裏一名默默無名的沙彌尼。

她持刀的手緩緩劃過空氣。

那一瞬間,佛殿內飄搖的燭火仿佛都凝固住了。

站在她身後的小徒弟也不由地屏住呼吸。

哪知,就在刀鋒觸及青絲的一瞬間,遠處突然傳來晴天霹靂般的一聲驚喝。

“住手!”伴隨這聲驚喝的,還有從殿外似閃電般飛來的一支飛鏢,它精準地灌進靜華師太的手腕,害她疼得慘叫一聲,手中的剃刀隨之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正在默念佛號的仙真也被猛然一驚,睜開眼睛,慌亂地回過身。

遠遠的,一個偉岸的身影佇立在殿門前,華貴的錦衣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飄逸的袖管隨風舞動著優美的弧線,逆光中,雖然看不清他的麵龐,卻能感覺到一股王者般的驕傲氣勢。

還沒等她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對方已經一個箭步衝上來,拚命搖撼著她的肩膀:“你怎麽可以出家,你怎麽可以?”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仙真迷惑地望著他,同時試圖掙脫他如鐵線般緊箍住自己的十指。

其實,目光交錯的瞬間,元叉已經呆掉了。

不勞仙真費神,他的手指已經無力地順著她的玉臂滑了下來。

腦海深處,又浮現起初相遇時的情景。

那日,她隔著紗簾婀娜的身影……

她如空穀幽蘭般的低語聲……

隨風悠悠送來的一絲清雅的梅花香……

連同她乘坐的那輛瓔珞華蓋車,都讓他一點一點的淪陷,陷入無可自拔的迷戀之中。

仙真抬頭望了他一會兒,沒有作聲,拋下眾人,徑自朝佛殿的大門走去。

哪知這片香影一旦離開元叉的視線,他立刻回過神來,邁開流星大步追上來,再次霸道地將她攔住:“我不許你出家!”

“為什麽?”

“因為你要嫁我!”

“你又是誰!”

“我是南平王飛龍之孫,江陽王元繼的世子,隻要嫁給我,就是未來的江陽王妃,一輩子榮華富貴,風光無限!”

仙真聽了半天,最終隻是冷冷地一笑而過。

“可惜,我到這個世間,不是為了嫁你而來,是為侍奉佛祖而來。”

元叉的心髒猛然一縮,就像什麽最珍貴的東西要被奪走一樣,身為江陽王世子,有生以來,他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頓時,全身就像被烈焰灼燒一樣,疼痛由血液滲至骨髓,他不顧一切地喊出來:“你若不嫁我,隻怕連你的佛祖都保不住,信不信我敢燒了瑤光寺?”

仙真還真的被他嚇了一跳,甚至有點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瘋狂的男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焚毀三寶,將來是要下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

“為你我何懼地獄!”元叉的目光灼亮。

“簡直是瘋了!”仙真搖了搖頭,根本不想再和這個來曆不明的陌生人再多廢話下去,於是以一個靈巧的閃身,繞開他,快步朝殿外走去,哪知剛邁出門檻,又看見遠處急急趕來的一隊人馬。

她的父親大人。

麵對顯然已經破滅的夢想,她暗自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師太說得沒錯,還真是業障!”

從馬車上跳下來,跌跌撞撞衝進寺院的胡國珍,一見到女兒,也不顧及身份,隔得遠遠的就嚷:“不肖的孽障!我寵著你,縱著你,任憑你念經拜佛,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剃光頭發做尼姑的嗎?”

“反正你現在也不在乎我了!就算我剃光頭發做了尼姑,你身邊還有二娘,還有其他女兒啊!”仙真的眼睛直視著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胡國珍氣得渾身顫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給我回去,從今往後,再敢動這樣的念頭,我就絕不讓你再踏進寺院一步!”

“為什麽姑姑就可以出家,我就不行?”仙真很少與父親爭辯,但是這一次她卻拒不妥協。

“你姑姑跟你能一樣嗎?”胡國珍不顧一切地吼道。

仙真從沒見過父親這麽嚴厲地與她說話,一時間也怔住了。她不明白父親的心,因為她並不知道當年與她一同降世的那道神秘讖言。除了親口說出讖言的相士趙胡,隻有胡國珍和他的妻子皇甫氏知道這個秘密,但是皇甫氏已經去世,於是,整個世界就隻剩下胡國珍掌握著這個秘密,也是這個秘密,撐起了他的整個世界。

他不允許任何人毀掉他的世界,尤其是他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女兒。

很快,他板起臉,厲聲喚來所有的家奴,將仙真押上馬車,飛馳著奔向回家的**。

偌大的寺院很快又恢複了往常的寧靜。

隻剩下正殿外廊上,呆呆佇立著的元叉,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一臉癡迷而又失落的表情。

時近黃昏,夕陽西下。

胡國珍帶著女兒跨進候府大門的那一刻,他的長子胡僧洗已經急急忙忙地迎出來,一邊走著,一邊焦急地說:“宮裏派來的公公已經等候多時了,趕緊讓仙真妹妹接旨去吧!”

胡國珍不由得一怔:“宮裏派來的?”

“是啊!還帶著聖旨呢。”胡僧洗抹著額頭的汗說。

胡國珍頓時大喜過望,高聲道:“快、快!還不趕緊領**。”

寬敞氣派的正堂內,穿著紫色綢孔雀綢緞袍,頭戴漆紗籠冠的傳旨太監一見到仙真,也不由地失了神,居然是這麽美的一位絕代佳人啊!即便是在美女如雲的後宮,也找不到一位能夠賽過眼前這位小姐的。

心底暗潮翻湧之餘,他立刻請出聖旨,清了清噪音道:“武始侯之女胡仙真接旨!”

在場所有的人立刻嘩啦啦跪倒一片。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大魏王朝於順皇後薨逝,朕心甚悲,為表哀思,特將皇後所居之寢宮改建為佛堂,另在官宦名門中擇選二十名品行德良之女為皇後祈福守靈。武始候之女胡仙真,嫻雅聰慧,才色冠絕,堪當此任。即日起封為三品女尚書,入宮三載。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此詔一宣,仙真的胸口如同被重錘擊中,一陣壓抑情緒讓她無法呼吸,她拚命捂住自己起伏的胸口,怔怔地望著手捧聖旨的太監,不知該如何是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洛陽城裏這麽多官家小姐,偏偏挑中了她!

仙真的哥哥們,以及在場所有的家仆,也都顯然極為意外,但意外過後,則是無法掩藏的狂喜,對他們和整個家族而言,這是何等榮耀!

反倒是身為一家之主的胡國珍,沒有人能看懂他臉上的表情,說他在笑,可是眉宇間又蔓延著一絲縹緲若無的惆悵;說他惆悵,那布滿微紋的雙眼裏又閃動著熠熠光芒。或許,連他自己也無**清這一刻百感交集的心境,是興奮,是激動,是釋然,是憧憬……還是統統都是?畢竟,為了這道入宮的詔書,他已經等待了太久太久,可以說,從仙真降生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為這一刻而等待著!

此後,他整重衣冠,無比莊重地帶領全家人叩拜謝恩,又取來五十兩黃金塞到傳旨的公公的手裏:“小女初次進宮,不懂得規矩,還望公公多多照顧!”

太監對於他的慷慨很是滿意,笑眯眯地把金子收到袖管裏,作揖道:“放心、放心!能照顧的地方,咱家一定多多關照,隻怕仙真小姐此番進了宮,往後反是咱家需要她多多照顧著呢!”

就這樣,十五歲的胡仙真,有生以來,第一次踏進了皇宮。

隻是她不知道的是,就是這次進宮,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和很多人的命運,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從這次進宮之後,她就再也沒能離開那片血一般鮮紅的高高的宮牆。

命運的輪盤,已經開始無聲地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