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元禧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望向仍然沉默的元懌:“小懌,你呢?”

元懌身穿銀色寬袍,安靜地坐在燭光的陰影裏,可這陰影並沒能使他修長的身形變得晦暗無光,反倒透出一股神秘優雅的氣息。在元禧凝視的目光中,他不經意望了一眼眉頭深鎖的六叔元勰,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不置可否地淡笑起來,卻終究什麽也沒說。

一場密談最終還是無果而終,諸位王爺決定明日早朝再見機行事。從鹹陽王府走出來,他們個個心事重重,彭城王元勰落在最後,花白的眉毛糾結著,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一般。元懌走在他前麵,似乎刻意放慢腳步,在等他跟上。

直到彼此距離相近,周圍的人也散得差不多的時候,他便突然回身麵向他,又是淡然一笑。

元勰知道他有話要說,於是低調地將他請到自己的車輦上,沿著王府前的大街,緩緩行進著。

寬敞的車座內,一片安靜,隻聽得見車外馬蹄踏地的聲音。

元勰惴惴不安地盯著麵前的侄子,歎息一聲道:“小懌,我有預感,鹹陽王他們這次必將闖下大禍,連累整個宗室!”

元懌望了他一眼,聲音沉靜:“我明白六叔的心,在諸多王叔之中,也隻有您最謹慎睿智,能夠放眼全局!”

元勰更加憂慮地說:“我們身為皇族,在朝中的位置原本就是高處不勝寒,和皇上的關係更是微妙,稍有差池就會跌入萬劫不複之地!想當初,鹹陽王想要插手後宮之事,我就一再反對,如今,司馬顯姿的下場還是不能使他恍然醒悟,難道,非要等到自己也被卷入漩渦,死到臨頭才知道後悔嗎?”

元懌停頓半晌,勸道:“六叔也不必過於擔憂,也許事情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嚴重,畢竟皇上隻降罪於司馬貴妃,卻沒動她身邊任何人;鹹陽王想要保她,也尚在猶豫,依我看,應該不會那麽快動作!”

元勰將意味深長的目光拋向他:“小懌,在皇上與宗室之間,就數你最遊刃有餘,想要知道皇上此刻所想,應該也不是難事……”

“六叔不必說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沒等元勰說完,元懌就打斷了他的話,“我明天一早就進宮,探探皇兄的口風!”

自此,元勰露出今夜唯一的一抹笑容,心,似乎稍稍安定了下來。

隔了片刻,他伸手掀開車簾,望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輕聲喃喃道:“六叔所做所想,全都是為了咱們元氏一族……”

此刻,在江陽王府,元叉也緩緩地從馬車上走下,進入大門,穿過前庭,一路來到後院。府中的家眷早已入睡,上上下下一片寂靜,可是寢房裏的燈依然亮著,隔窗可見一個婀娜的倩影,在屋裏來回徘徊著。

元叉原本就沒有表情的臉繃得更緊,一雙黑眸愈來愈陰冷,他不動聲色地推門進去,掃視了一下寢房,看見王妃胡仙琴穿戴整齊地站在窗邊,微紅的燭光下,她明亮的眼睛裏溫情脈脈,櫻紅的嘴唇笑意如春,在白皙的臉龐上閃動著耀眼光芒。

這是一張傾國傾城的美麗容顏。

同時,也與另一張傾城麵容有著諸多相似。

可是,這樣的相似卻像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元叉的胸口,因為它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他擁有的隻是一件替代品。

“王爺,您回來了!”王妃第一眼看見夫君,就滿臉驚喜地迎上來,想要替他脫去身上的披風。

元叉似乎早有準備,目光與身子同時一閃,避開王妃的手。

王妃微微一怔,似乎也習慣了,眼底雖然掠過一縷失望的神情,臉上卻沒有太多變化,又轉身去茶桌邊沏上一杯熱茶。

“今晚又飲酒了嗎?我為您備了醒酒茶。”

“不喝!那點酒又算得了什麽!”元叉冷冷地拒絕。

“那我服侍您更衣。”王妃態度依然溫柔。

“我還沒想睡呢!”元叉白了她一眼。

王妃依然沒往心裏去,轉頭又對貼身侍女低語了幾句,不一會兒,就見她從外麵端了一大盆的熱水進來。

王妃從侍女手中接過那盆水,親自端到元叉麵前放下,語帶關切地說:“您在外奔波了一天,一定乏了吧,泡泡腳會舒服許多的。”

元叉低頭望向那盆水,又望了望麵前的嬌妻,沉默片刻,全身一霎繃緊,突然抬起腳,狠狠地踢翻了腳盆:“都給我滾,本王今天煩著呢!”

王妃不由得愣了一下,臉上流過一陣痛感,眼眶也微微泛紅。

元叉更加發作起來,盯著她怒吼道:“覺得委屈是嗎?覺得委屈就快滾,少在本王麵前裝模作樣!”

王妃終於忍不住,掩著麵,泣不成聲地跑出房間。

寢房裏隨之寂靜下來。

被打翻的透明的溫水,在光滑的地麵慢慢擴散開來,冒著白色的水汽,像冷冬曠野裏的冰河,迷迷蒙蒙的,凍著人的心。

元叉望著水中的倒影,心底一陣喟歎。他並不想折磨這個無辜的女人,是她不該闖入這片不屬於她的領地,這片領地,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有了此生唯一的主人,這中間的心酸無奈,有誰能夠明白。

人們隻說他在大婚之後就變了,變得冷漠,世故,無比殷勤地周旋於宗親之間,迫切地想要親近權力,殊不知,這全都是因為他隱藏在內心,深深的欲望和仇恨!

他真正想要,自始至終,隻有那個女人。

哪怕再大的權力,也隻不過是接近她的一把鑰匙而已。

次日,天氣晴朗,大朵大朵的流雲悠悠掠過皇宮之上,蔚藍的天空。

禦花園的荷塘邊楊柳依依,柔軟的枝葉不時隨風輕擺,元恪身穿常服,獨自行走在水榭間,觀賞著池中的遊魚。一池春水在碧空的映照下閃爍著粼粼波光,金鱗赤尾的鯉魚在碧綠的荷葉下成群地嬉戲,與岸邊的垂楊交相輝映,組成一幅迷人的風景。

身後輕輕走來一個身影。

元恪沒有回頭,卻能直喚出來者的名字:“小懌,你來了?”

元懌微微一頓,趕緊伏身見禮:“清河王元懌給皇上請安!”

“平身吧。”元恪微微一笑,“過來跟朕一起看魚,這可是南朝送來的錦鯉,咱們大魏難得一見的奇珍。”

元懌趕忙快步上前,來到水榭邊,放眼望去,隻見池塘裏一片彩鱗翻飛,如同水中翻湧的萬匹錦緞,鮮豔得令人窒息。

“這南朝的錦鯉果然名不虛傳!”他忍不住歎道。

元恪又是一笑,淡淡地說:“你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與朕一同在建康城,欣賞那華林苑裏的錦鯉?”

華林苑,那可是南朝蕭梁的皇家園林!

驀地,元懌的視線定格,皇兄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使他的心驟然一跳,他轉頭望向他線條完美的側臉,狹長漆黑的眸子裏閃動著精光,那一瞬間,他立刻明白了皇上在想什麽,回答的聲音也是淡淡的:“皇上已有心南伐了嗎?”

元恪自手中的錦袋裏撚出一把魚食,漫不經心地向清澈的池中拋去,眼見一圈圈的漣漪漾開,他不動聲色地說:“這是父皇的遺誌,也是朕畢生的誓願!隻是目前,以我大魏的實力,仍不足以南伐!”

元懌想了想,略感迷惑地說:“如今我朝兵強馬壯,國庫充裕,怎會不足以南伐呢?”

元恪輕輕一揚唇角道:“兵強馬壯、國庫充裕都隻是表像,隻要朝中的黨派紛爭一日不能平息,朕就一日不敢輕易揮師南下!”

聰明如元懌,當然知道皇上在說什麽,他望著水中爭相搶食的鯉魚道:“黨派紛爭,曆朝曆代皆是如此,若能巧妙斡旋,就能變不利為有利,以皇上的英明睿智,必能處置妥當!”

元恪沒有正麵回應,卻將話鋒一轉,拋出一句驚人之語:“朕欲立高貴嬪為後,你覺得如何?”

元懌的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盡管這個消息並沒有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可是,真正從皇上口中聽到確鑿無誤的答案,他還是受到不小的震動。

“怎麽不說話?”見他愣了許久,元恪催問了一句。

元懌回過神來,低頭道:“這是皇上的家事,臣弟不便過問。”

元恪笑了:“怎麽會是家事,對朕而言,這純粹隻是一件政事。”

他說得自信,輕鬆,且不以為然。

雖然高英是他的貴嬪夫人和血緣相近的表妹,可是,在談及她的時候,他的眼神同語氣,與討論朝中任何一位大臣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元懌望著他淡漠的黑眸,胸腔裏泛起一陣說不明的意味:“皇上這麽做,難道就是為了平息朝中的黨派紛爭?”

元恪仍然沒有回他的話,自顧說道:“朕還打算封彭城王元勰為司空,鹹陽王元禧為太尉……”

這席話更加令元懌感到震驚,司空、太尉,這可都是朝中執掌實權的高位,既然皇上有意讓高貴嬪為後,難道這樣的位置,不是留給同樣是高氏一黨,而且居於核心的高肇嗎?

“皇上,臣弟不懂。”他的眼中閃過迷惑。

元恪仿佛已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繼續解釋道:“知道朕為什麽把司馬顯姿打入冷宮嗎?不是因為她有野心,也不是因為她對太子圖謀不軌,而是因為,朕不能把後冠和朝政大權統統送進一個人的手裏!”

元懌皺起眉頭,壓抑住內心翻湧的情緒:“皇上的意思是……”

“論治國之道,朕欣賞六叔元勰的謹細,也欣賞九叔的果敢,而且他們又都是宗室,自然比外戚更加值得信任,可是,倘若我冊封他們所支持的司馬顯姿為後,再將朝政大權交到他們手裏,就給得太多了。”說著,他低頭望向池塘。

突然“嘩啦”一聲,幾尾錦鯉自碧綠的荷葉下猛地躍出水麵,攪得原本平靜的水麵水花四濺。

“就像這池中之物,我願意供它最好的魚食和禦花園裏最大的池塘,任它盡情嬉戲,可是,卻容不得它躍出這池塘,因為池塘之外的,不是我想要給它的世界,它一旦越界,可就再也回不去了,同樣的道理,放到高英身上也是一樣,這麽一說,你明白了嗎?”

元懌的心被輕輕一撥,豁然開朗。原來,皇上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平衡兩派勢力,讓它們彼此牽製抗衡,坐收漁利,以便蓄積實力,實現他更大的政治抱負。

“臣弟明白了。”他輕輕地說。

元恪滿意地點點頭:“小懌,你雖年輕,卻是我最信任的弟弟,將來也是要擔當大任的,此次,我將一並加封你為侍中,你要跟在六叔和九叔身邊多學習他們的經驗,輔佐朕一統天下!”

元懌立刻莊重地跪下:“臣弟一定竭盡全力,不辜負皇上的期望!”

元恪的臉上流露出欣慰的神情,又說:“朕方才對你說的話,都是兄弟之間的私語,在詔告天下之前,切不可外傳!”

元懌承諾得擲地有聲:“臣弟一定謹守口風。”

元恪微笑著把他從地上扶起,並將裝著魚食的錦袋塞進他的手裏:“記住,魚食在你手裏,你若肯喂它,它便是水中那尾鮮活漂亮的錦鯉;你若不喂它,它便隻有死路一條!無論何時何地,永遠要做那個拿著魚食的主人!”

說完,他便反身,不緊不慢地朝岸邊走去,修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水榭的盡頭。

元懌站在原地,注視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久久地,一言不發。

空曠的荷塘,又恢複了原有的寂靜。

一陣陣的微風,從岸邊吹來,垂柳迎風招搖,幾片柳葉順著梢頭滑落下來,羽毛一般輕盈地劃過元懌的臉頰。他伸手想要接住,可手中卻空空如也,因此,有些茫然地佇在原地,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笑聲順著微風,悠悠傳來。

“快點、快點,就在前麵不遠了。”

元懌微微一動,這聲音非常耳熟,轉瞬間,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哎呀!你怎麽走得那麽慢,這池塘裏養的可是江南的錦鯉哦,咱們從來沒有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