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是一座不知已廢棄了多久的宮殿,放眼望去,四周環繞的圍牆,多數都已傾圮,正麵的宮門虛掩著,門楣上的牌匾掉下了一半,上麵爬滿深淺不一的裂痕,連深刻進去的鎦金大字都已經風化得模糊不清,隻能依稀辯得半個“鳳”字。
原來,這就是冷宮啊!
偌大的庭院,雜草叢生,比深秋的曠野更加寒冷清寂。
司馬顯姿被禦林軍推搡著,搖搖晃晃地進了大門,看不見滿目繁華的雕梁畫棟,也沒有縈繞滿室的薰香,有的隻是掛滿蛛絲的,殘破不堪的桌椅,一張塌陷的小床,僅覆著一床肮髒的薄被,彌漫著令人作嘔腐味。
窗外吹來的陣陣涼風,將糊在木窗上的白紙吹得呼啦啦的響,也將司馬顯姿披散的發絲吹得飄飛,可她黑色的眼睛卻一動不動,像一汪黑色的深潭,泛不起任何情感波紋。
劉騰在旁望了她一眼,語中帶刺地說了句:“娘娘,往後這就是您的寢宮了,一個人住在這,可要小心保重玉體。”
聽著這話,司馬顯姿的臉上不僅沒有出現受傷的神情,唇角還勾起一抹帶笑的弧度,那笑雖淺,卻帶著無盡不明的意味,是不屑,是譏諷,還是絕望,劉騰看不明白,卻覺得後背突然竄上一股冷颼颼的寒意。
眼前這個女人,雖然已經失勢,可哪怕就在昨天,她還是後宮地位最高的女人。
就連心機深重的高貴嬪,也整整苦等了五年,才找到機會將她除去,因此,無論何時都不能掉以輕心。
想到這,他蒼老渾濁的眸子裏變得更加幽深,臉上卻輕輕笑了起來:“既然娘娘您已經安頓好了,老奴也就回去向皇上複命了!”
說完,他又囑咐了隨同前來的禦林軍幾句,便獨自一人,轉身頭也不回地邁向門外。
漸漸的,四周安靜下來。
司馬顯姿獨坐在布滿塵埃的茶桌邊,遠遠望著守在宮門口的禦林軍,回憶著整件事的經過。想當初,她之所以收買太子的奶娘,原因隻有一個,就是要借由她,牢牢抓住年幼的太子,即便抓不住,也要在皇上那頭博得一個賢德的美名,爾今這樣的結果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不明白,自己行事例來謹慎,奶娘那裏也交代得仔細,皇上怎麽會如此詳盡地掌握到全部的證據。
除非,是她自己要暴露……
當這個念頭猛地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時候,司馬顯姿驚得渾身一顫,這怎麽可能呢!難道那個女人不明白,自己跟她是一條船上的人,這頭遇險滲水,那頭也是性命難保!
莫非,有什麽更大的威脅逼著她要去這樣做?
想到這裏,她緩緩地,緩緩地轉頭望向窗外天華宮的方向,微眯的眼底燃起灼灼閃耀的怒意,手指也一根一根地繃緊。
高英,你果然夠狠!
她一拳落在殘破的茶桌上,揚起漫天塵硝,塵硝散盡之後,卻變得愈加冷靜下來,心念一轉,又回到最初的起點,那個將她打入地獄的男人身上!就算證據確鑿,就算她行賄奶娘,最多也隻能代表她別有用心,卻沒對東宮造成任何傷害,為什麽皇上會下如此重罰?
難道說,皇上是刻意為之?
想要除掉她的,不僅僅是高英,也包括皇上自己!
為什麽……她拚命搖晃起腦袋,以她的處事風格,一向八麵玲瓏,絕不可能觸犯龍威,為什麽皇上會突然視她為眼中釘?
她開始細細回憶最近與她相關的所有事件,漸漸的,想到外廷支持她立後的詔書,緊接著,元禧、元祥……這一位位王爺的名字浮現在她的腦海。
莫非,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瞬間,一股寒氣從腳底蔓延全身,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久久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黑夜漸漸降臨。
寒意逼人的冷宮裏,一燈如豆,司馬顯姿交叉雙手抱著自己,蜷縮在角落那張搖搖晃晃的小**,望著倒映在牆頭的燈影,麵色蒼白,臉上靜靜的,像死了一般。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動靜,像有什麽人正在和守門的禦林軍說話,她頓時像被銳刺紮中似的,一下子從**坐起身,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口。
片刻,破舊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門口出現一個身穿宮服的人影,月光從門外灑進,照在她的身上,便身形蒼白得近乎虛幻,然而,司馬顯姿卻一眼認出,她正是自己的貼身女官碧巧。
“巧兒!”她脫口而出,跌跌撞撞地奔上去,一把抱住她。
碧巧望著主子如今這番這番境,也心酸得淚流滿麵,大顆大顆的淚水劃破麵頰:“娘娘,您還好吧?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麽樣?”
司馬顯姿顧不得這些,隻問:“快說說宮裏的情況現在怎麽,特別是小公主!”
碧巧哽咽地答道:“小公主沒事,皇上暫時沒動宮裏其他人,還傳下口諭,命奴婢好好照顧小公主。”
“這就好!”司馬顯姿長長地舒了口氣。
碧巧望了她一眼,又露出黯淡的神色“可是傍晚時分,高貴嬪來了一趟,對我們百般刁難,還譴走了宮裏好多人,奴婢擔心,她下一步,就要對小公主不利!”
司馬顯姿的黑瞳深處立刻放射出憤怒的火焰:“我就知道這事少不了她!”
碧巧哭喪著臉:“娘娘,現在應該怎麽辦?如果真被高貴嬪掌控了大局,咱們可就全都完了!”
“隻有拚死一搏了!”司馬顯姿狠狠說道,“你想辦法出宮,到鹹陽王府麵見元禧,把宮裏的情況告訴他,務必使他明白,咱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倘若我真的完了,他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高英和高肇下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
碧巧擦幹眼淚,用力地點了點頭:“娘娘請放心,碧巧一定想盡辦法出宮,勸動王爺救您!”
深夜的鹹陽王府,宴廳亮如白晝。
各個長案上擺放著豐盛的佳肴,有烤全羊、鵝鴨炙、駝蹄羹,還有江南的水果和西域的美酒,沒有一道不讓人垂涎三尺。
大廳中央,抹著鮮紅胭脂的龜茲舞娘身穿緊身紅裙,扭動纖腰,在樂師的伴奏下載歌載舞,屋頂高掛的枝狀燭燈如繁星一般閃耀著,將光暈灑在她們的臉上,像綻開的花朵。
鹹陽王元禧與他的客人,諸如北海王元祥,彭城王元勰,還有年輕一輩的子侄如元叉、元懌等都齊聚一堂,欣賞著曼妙的歌舞,把酒言歡。
突然,宴廳外傳來一陣喧嘩聲,眾人剛覺得詫異,就見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女子在眾人的攔阻下不顧一切闖進大廳,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下,當場泣不成聲。
幾位王爺麵麵相覷,元禧更是低頭仔細端詳了一番,不禁麵色驚變:“巧姑娘,怎麽是你?”
他知道這樣的時辰,這樣一個人出現在他麵前,必定是出了大事!
一隻白皙的玉手掀下鬥篷,碧巧慢慢抬起眼,直視著元禧:“王爺還有心歌舞,隻怕再過一陣子,聽到的就不是這些豔曲,而是喪歌了!”
元禧的心驟然一跳,環顧左右,立刻驅散一切閑雜人等,隻留下親信的宗親,然後一字一句地沉聲問:“宮裏出了什麽事?”
碧巧自然是一番煽動的話,將元禧說得冷汗淋漓。
“您也知道,高貴嬪如此這般視貴妃娘娘為眼中釘,還不知道她身後站的是諸位王爺,是你們擋了高家一步登天的路……兔死狗烹,這個道理相信諸位也不是不懂!”
宴廳內沉默了。幾道陰沉的目光在空氣中微妙地交錯著,他們心裏都明白,若是高英順勢上位,無疑會使高家的權勢擴張到無法收拾的局麵,以這對叔侄陰險狠辣的性情來看,必然會對宿日的政敵斬草除根,作為朝中的死對頭,他們絕對不會看著這一幕發生。
可就算如此,他們也不可能立即對碧巧承諾什麽,於是,互相之間交換了一道心照不宣的眼神後,元禧第一個開腔道:“巧姑娘,事情我等都知道了,但關係重大,還要從長計議,就請你回去稟明貴妃娘娘,讓她安心,隻要能想出辦法,咱們一定會全力相挺。“這話鑽進心急如焚的碧巧耳朵裏,就成了一種推脫之詞,她的手指用力攥緊成拳,急迫地喊道:“王爺,事件緊急,刻不容緩啊!請您務必力保貴妃娘娘……”
元禧點點頭:“這些我自有分寸,不管怎樣,都得等明天天亮再說,你先回宮,若是被天華宮的耳目知道了,反倒更不好!”
碧巧無話可說,她望了一夜窗外,發現夜色正在漸漸轉淡,必須趕在天亮前回宮,否則難保不會節外生枝,因此,也隻能拚盡全身氣力,伏下身,深深地叩拜下去,語氣充滿懇切的無奈:“那就拜托諸位王爺了!”
碧巧走後,王府的氣氛有了很大改變,元禧領著眾人默默離開宴廳,進入書房。
這裏位於王府的東北角,隱藏在嶙峋的假山之後,被一片翠竹虛掩著,平常就很安靜,最適合讀書,然而,在深夜昏黃燭光的籠罩下,又是另外一種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寂然。
鹹陽王元禧坐在燈下,麵對著近前或多或少有些相似的麵孔,聲音在寂靜的空氣裏回**,**得很遠:“諸位覺得,眼下這個局麵,到底該如何是好?司馬貴妃,咱們保還是不保?”
久久的一陣沉默。
彭城王元勰的臉孔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顯得陰沉:“我覺得萬萬不可!眼下皇上雖然降罪於她,卻未波及旁人,咱們一旦有任何動作,可就徹底和她拴在一起,想甩都甩不掉了!”
“我就知道六哥一定會這麽說!”元禧與他對望的眼神中深藏著一抹不屑,“您一向隻求自保,可那畢竟是從前,咱們可以利用司馬顯姿製衡高英的時候,如今,司馬顯姿這塊攔路石被搬開了,後宮之中就再也沒有人能阻止她登上後位!一旦她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咱們元氏宗族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你以為力保司馬顯姿就能阻止高貴嬪登上後位?皇上的意圖很明顯,他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就是要連根拔除她在後宮的勢力,並斷了她所有的念想,同時用這樣的嚴懲警戒他人,咱們絕不能再執迷不悟!”元勰憂心忡忡地說。
元禧挑起了眉:“六哥的意思是,皇上是通過司馬顯姿之事在警戒我們?如果真是這樣,皇上豈不是也將我等視作異已,若是高英再登上後位,豈不是更會聯手對付咱們,難道咱們就這樣坐以待斃?”
元勰剛要回他的話,卻被一旁的北海王元祥搶先一步嚷道:“我支持九哥!最近高肇這老家夥暗中勾結了好多大臣,甚至是京外的封疆大吏,上表說盡了咱們的壞話,搞不好皇上就是看到這些奏章才起了厭心!如果再不救司馬顯姿,下一個倒黴的肯定是我們自己!”
元禧也沒接他的話,卻轉頭望向向坐在角落,一直一言不發的兩位侄兒,元叉和元懌:“夜叉,小懌,你們怎麽看?”
元叉隨著他的喚聲輕輕抬起頭,目光複雜,沒有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圍繞著皇宮中一個男人與兩個女人的話題,他的心卻盤旋在另一個名字之上,是的,隻要任何人,提及任何與她相關的人和事,哪怕隻沾著一點邊,他都會無可抑製地想起她。
因此,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心不在焉:“朝中大事,元叉全聽叔叔們的,叔叔們決定怎麽做,侄兒自然跟從。”